泰昌二年十月二十日,永平府滦州。
沈炼着飞鱼服佩绣春刀,箭步走在滦州南北大街上。
三十多个锦衣卫番子像巨大的尾巴,跟在沈百户后面。
人群中竖起杆黑色大旗,上书“东缉事厂”四个大字。
一群卫所把总跟在番子后面,他们来自开平中屯卫,负责协助锦衣卫老爷们捉拿犯人。
滦州城百姓纷纷让出道路,远远躲开这群官差,生怕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沈炼对周围惊慌的百姓视而不见,沈百户脚步急促,后面两个小弟都快跟不上他。
他想着早早了结这趟差事,回京师和裴大虎他们汇合。然后,一起回开原。
一年多来,沈炼隔三差五带锦衣卫出去拿人,杀人。
泰昌二年,京城的东林党被魏公公以各种罪名杀得七七八八。
现在,厂公把屠刀投向了北直隶各地。
沈炼早已厌烦。
十天前,厂公下令逮拿东林头子杨涟,罪名是僭越礼制,接受熊廷弼贿赂。
番子抄了杨府,没捞到什么银子。
魏忠贤下令将杨涟关在诏狱,每隔三日就拷打一次,让杨家尽快上缴两万两脏银。
这趟活儿本该是沈百户带队,沈炼临时推掉,交由总旗曾天星去做了。
裴大虎林宇吴霄三个,八月中旬便抵达京师,到十月初,已经待了快两个月,苦苦等待泰昌皇帝和群臣们确定对开原军的封赏。
在此期间,部分京官接受平辽侯贿赂的消息在京师传开,沈炼知道是锦衣卫在背后煽风点火,把东林党和开原搅在一起。
他匆忙找到裴大虎等人,众人经过分析后,判定朝廷要对开原军下手。
直接开战的可能不大,朝廷或许会派遣监军到山东,或许会减拨粮饷,也或许会征召平辽侯入京。
这个位面上,阉党与东林的矛盾更加尖锐,魏忠贤对东林君子的清算更彻底,更残忍。
锦衣卫逮拿杨涟下狱的同时,济南府弹劾刘招孙的塘报不断送到皇宫,加上衍圣公暴亡,开原军占据文登。
种种乱象,让皇上心惊,他下令锦衣卫彻查此事。
魏忠贤的心腹许显纯很快查到杨涟勾结平辽侯的“铁证”。
证据呈递御览,泰昌皇帝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只是向登州派遣了两名心腹。
同时,让司礼监派人前往曲阜宣旨,给平辽侯加官进爵,还赏赐给开原军一万两抚恤银。
这样的纵容态度让魏忠贤很是不满。
皇上不急太监急。
相比朱常洛,魏忠贤对刘招孙的了解更多,平辽侯所图,绝不只一个文登县城。
作为九千岁,作为厂公,魏忠贤必须要有所行动。
裴大虎逗留京师期间,魏忠贤采取了两项措施。
首先,派人秘密监视山东会馆。
第二,继续逮拿东林党,将东林勾结平辽侯的罪证坐实,为以后皇上兴师伐罪做好舆论准备。
今天,沈炼他们要去逮拿的,便是杨涟的好友,直隶屯田事左光斗。
不久前,远在永平负责屯田的左光斗,竟然和杨涟一起,草拟奏疏,弹劾魏忠贤有三十二当斩之罪,建议皇帝杀之以谢天下。
魏忠贤大怒,便派沈炼亲自到滦州来捉拿这位多管闲事的屯田官。
沈炼仍旧是九千岁手下最锋利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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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府位于滦州城东,是个两进的小院子,大门略显破旧,和京师诸位老爷府邸比起来,实在太过寒酸。
院外站满缇骑番子,大门虚掩着,隔着道矮矮的土墙,院子里静的出奇。
“进去后只拿人,不得伤人,都听到没?”
“是!百户大人!”
底下这些兄弟都服沈炼。
沈炼在北镇抚司短短一年,便已颇得人心。
平日出活儿(抄家),有油水儿的,他就招呼兄弟,有危险的,自己冲到前头。
再加上他身材高大,样貌英俊,好多女子都对他爱慕,走到那里都不缺桃花运。
所以每次出活儿,底下兄弟都抢着跟他出来。
锦衣卫是吃抄家这碗饭的,抄家之时,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五脊六兽,如果不提前给他们打好招呼,犯人家眷被杀也是常事儿。
小旗官高一方听了,摇头叹道:
“北直隶都知这屯田官兴修水利,造福一方百姓,没想到落得这个下场!”
旁边的小旗官卢渐行抱怨道:“穷成这样,有啥银子捞,真他娘的晦气。”
沈炼转身瞪两个小弟一眼,两人都不敢再说话,沈百户正要回头,却听身后响起粗犷声音。
“沈百户这话就错了,抄家,杀几个人又怎地?老子每次抄家都要杀个人!这趟过来,听说左家还有个千金,送去教坊司可惜了!”
这个声音不是很大,周围番子大概都听见了,脸上表情各异。
沈炼眉头微皱,脸上青筋暴涨,旋即又恢复平静,他转身望着敞开的大门,一言不发。
两位小弟忿忿不平,只得大声道:
“门开了,抄家伙,跟着百户大人进去!”
一群番子在沈百户的带领下,冲进院子。
正对着大门的正屋台阶前,身材黑瘦的左光斗穿着件破旧的仙鹤补子袍服,端端正正坐在张木椅上。
木椅边上围着他的家眷。
一共三人,加上左大人,一家四口。
一妻一妾,垂垂老矣,服饰素淡,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穿着件淡雅色的裙袄,半蹲在木椅后面,不敢看这群闯进来的凶神恶煞。
“本官这就随你们去,不要伤害我家人!”
左光斗声音洪亮,显得中气十足,几个番子微微一动。
指了指旁边摆放的家具行李,起身径直走到沈炼面前,不卑不亢道:
“本官出仕二十年,全部家资都在这里,各位镇抚司大人也不必四处翻找了。”
沈炼认真打量左光斗。
五十岁上下,鬓角斑白,看这家人寒酸模样,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个清官。
这一年抄家下来,经由沈炼之手被送进镇抚司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中,极少数有真正的清官。
在朱元璋的“以廉养廉”治国理念下,明代的官员,俸禄极为低下。
清官如海瑞者,担任淳安县知县时,凭借自己的俸禄,竟然不能养活家人。
左光斗应该也是个清官。
那又能如何呢?
魏忠贤要左光斗死,他就得死,即便沈炼不来,其他人也会来,而且保不准比自己更加凶残。
沈炼开始为左大人家眷担心,担心她们凑不够两万两的“贪腐银”。
“左大人,下官是北镇抚司百户,沈炼,永定府有人举报你与边将勾结,接受贿赂,还说你贪墨北直隶屯田银,便请大人随我们走一趟,去镇抚司分说明白。你的家眷,也需同往京师。”
沈炼担心吓到左光斗,继续解释道:
“左大人放心,家眷无罪,只需住在镇抚司旁便可,到时左大人若是·······”
接下来的话,不用多说左光斗也明白,家眷住在镇抚司旁,除了交赎金,便是等自己死后,方便就近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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