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行啊?”胡老板把脸凑到锅边,看看锅里那团正在开始失去卖相的猪肉,又抬头看看满脸都是不服的胡义,咯咯笑着打趣道。
“行,肯定行,我是谁啊?我可是黄昏镇胡大厨他娃儿。”胡义红着脸把那团猪肉倒进盘里,并夹起一块丢进嘴里嚼了几下,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差点火候。”胡老板笑着在胡义肩上拍了几下,随后便背着手走出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便再次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胡义开始了又一次尝试,他搓着下巴咂着嘴,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刚刚的操作流程与父亲传授给自己的做法。
胡老板坐上门口的摇椅,把手中小茶壶的壶嘴递到嘴边嘬了一口,在有节奏的晃动中,胡老板嘴角上的笑容愈发难以遮掩。
小义子方才的操作基本完全正确,失误就失误在这是他的初试,这道菜可难着嘞,当初自己可是都练了好久,但如果肯真心下功夫去琢磨并加以练习,以他那手艺,超越自己都指日可待。
胡老板又嘬了一口茶水,脑中开始规划起未来将饭庄交予儿子的相关事宜。
“行不行啊?”
胡义耳边回荡着父亲像是关心又像是嘲讽的问话,这句话自打回家后他已经听父亲讲了无数遍。
那老东西……难道在看我的笑话?
胡义一咬牙,鼻孔里猛地喷出两团气,随后他握紧锅把,开始了又一次的练习。
这世上岂有我胡义办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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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54年
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踏着雪和泥水,一瘸一拐地冲进了饭庄。
惊魂未定的女人迅速确认了店里的环境,她一眼就看出店里那些客人的身份绝不简单,还有那位掌柜——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儿,他在见到自己时竟没有露出丝毫惊慌。
女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一个箭步冲到柜台前,一把握住了胡老板的手。
“有人在追我,救我一命,我脱险后必有重谢!”
胡老板非但没开腔,甚至眯起眼睛来观察起了面前的女人。
这女人虽然蓬头垢面,身上还挂着几处枪伤,但那些泥土却难以遮挡她炯炯有神的目光,还有她那头乱糟糟的红发,红的像火一样。她虽狼狈至极,但说起话来声音依然铿锵有力,从外表来看她刚刚经历了沉重打击,但她的声音却在向胡老板表明着她并未被真正击溃。
女人听到门口嘈杂的脚步声,一丝惊恐与担忧还是难以避免地浮现在了脸上。
不等胡老板做出什么回应,胡义便冲上前去,一把抓起女人的胳膊拉着她穿过大厅与伙房,并最终将她藏在了后院的一只水缸里。
“谢谢你,小哥。”就在胡义准备将盖子放上水缸时,女人拉住了胡义的手腕。
胡义的脸突然变得滚烫起来,红得就像是女人的头发一般。
“你藏好,别的就交给我。”胡义错开女人的视线,一把将手腕从女人手中抽了出来。
饭庄大厅里走进来三个身影,走在前面的男人身穿大衣头戴呢帽,一副标准的秘密警察打扮;后面的两个打手,一个贼眉鼠眼尖嘴猴腮,一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
“吃饭呐?还是住店呐?”胡老板从柜台后的椅子上直起身,向着三位来者抱了个拳。
“我们在追查一名叛贼。”为首的秘密警察啪的一下将自己的证件亮给了胡老板,紧接着他又在胡老板面前展示了一张画像。“如果你见过她,请告诉我们她去了哪里。”
“当然,如果你选择包庇她,那便会与她落得同样的下场。”秘密警察又补充道。
“真不巧呢,我不曾见过这位女士。”胡老板眯起眼盯着画像看了看,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秘密警察低头看了看地板上那些杂乱的脚印,不禁难以置信地笑出了声。
“你们,有谁见过这家伙吗?”秘密警察将画像展示给大厅里的食客,同时高声问道。“提供线索者,将得到一千共和币的奖赏!”
饭庄里的食客们闻声扭过头来,他们盯着画像看了一阵,却都只是像胡老板一样摇着头。
“听好了!”秘密警察的耐心正在逐渐消减。“如果你们敢包庇逃犯,你们也会和逃犯一样被送上绞刑架!”
大厅里的客人们不再理会秘密警察,他们无一不将注意力重新移到手中的碗碟中,一时间只有无数窸窸窣窣的进食声回应着秘密警察的厉声威胁。
秘密警察勃然大怒,他将画像一丢,刷的一下从腰间拔出了手枪。
“给我搜!然后把这群逆贼全部抓起来!”
两名打手闻声立刻准备行动,但没等他们走出几步,胡老板就从容地走出柜台,将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两名打手与后院的入口之间。
“这里是正规店铺,不会私藏罪犯。”胡老板轻声说道,那声音不怒自威,完全不容置疑。“我劝你们再考虑一下。”
两名打手见状竟愣了一下,他们回头看向头领,等待着他的进一步指示。
“你们在等什么!他就是个小老头儿!还是窝藏逆贼的帮凶!你们还怕他不成!”秘密警察挥舞着手枪咆哮道。
秘密警察的吼声像是给两位打手吃了定心丸,他们一把推开瘦小的胡老板,径直走向后院。胡老板干瘪的身躯在两位打手的映衬下弱小得像张纸片,这一推让他脚下一个趔趄,直到扶住了墙壁才勉强站稳脚跟。
大厅里的客人们见状纷纷站起身,但胡老板却向他们微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咚!
一阵闷响从后院入口传来,胡义出现在了那里,他的手掌和手腕上已经缠好了粗布条,一条扁担也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
秘密警察一斜眼,突然瞥到了挂在柜台后的奖章与照片,再看向后院门口那位不怀好意的男人,秘密警察这才认出这位曾经在地狱远征期间立下赫赫战功的大英雄。
“胡先生,您是共和国的英雄。”秘密警察降低了手枪的枪口。“您一定知道,私藏罪犯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吧?”
胡义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双手握紧扁担,并把扁担的一头指向了秘密警察。
胡老板从容地走向厨房,在经过胡义身边时,他轻轻在胡义肩头拍了拍。
“行不行啊?”胡老板在胡义耳边轻声问道。
“行,爹。”胡义不假思索地回应了父亲,双眼依然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三人。
胡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全拿下!”秘密警察不愿再让这场闹剧进行下去,于是厉声对部下传达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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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板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店里的客人们已经把三名秘密警察围在了一张桌子上,鼻青脸肿的秘密警察们胆怯地坐在桌边,双眼死死地盯着桌上的木纹,大气都不敢出。
毫发无损的胡义扶着扁担站在一边,威武的像个将军。
胡老板端着一支巨大的餐盘,轻轻拨开众人来到秘密警察们身边,并将餐盘上的四只碗碟与一只酒壶摆在了秘密警察们面前。
那是一碗红汤山菌肥肠面,一碗烧腊香肠瓦锅饭,一碗虾仁扇贝燕饺汤,以及一壶桂花薄荷杨梅酒,配一碟水晶宝塔酿猪皮。
三名秘密警察完全搞不清眼前的现状,他们傻愣愣地看看面前的碗碟,又看看四周那些怒目圆睁的客人们、刚刚将自己暴打了一顿的男人、以及笑盈盈的老板。
“吃吧,补补元气。”胡老板见秘密警察们不敢动弹,便将那些碗往他们面前推了推。
“你们都听到了。”秘密警察向部下们指示道。“快吃。”
于是三人立刻抱起面前的大海碗开始将里面的食物扒进嘴里,在一开始,他们已经在心中做好了吃完这顿饭就会被杀掉的觉悟,但几口饭下肚后,他们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这肥肠面,筋道清爽的面条上盖着满满一层柔软弹牙的肠结,配上令人上瘾的红汤,简直让人无法停下;这瓦锅饭,烧腊的甜味与咸味完美地被汤汁融进了米饭里,一勺米饭入口,肉香饭香混在一起疯狂刺激着每一个味蕾;这燕饺汤,晶莹剔透的小燕饺在鲜美的虾仁扇贝汤中好似一条条游鱼,在各色配菜的点缀下宛如一副画卷般让人不舍得下嘴;再说那杨梅酒,独特且浓郁的果香配着薄荷的清爽感,只是抿一小口,果香便混着酒劲从舌尖直冲大脑,还有那充当下酒菜的酿猪皮,正无限放大着果酒在舌尖留下的余温。
围在秘密警察们身边的客人们逐渐散去,秘密警察们也逐渐忘记了身边的危险与方才的搏杀,他们开始好奇同事们碗中食物的味道,他们开始互相分享自己碗中的食物,他们笑着与彼此碰杯并一饮而尽,他们的胳膊搭着彼此的肩膀,开始分享平日里完全不敢开口的心里话。
不知过了多久,三位秘密警察从微醺中清醒了过来,他们迷茫地看着一桌狼藉,即便拼命回忆也想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美妙的梦境。
但一摸脸,脸上又是火辣辣的疼。
“吃饱啦?”
三人闻声一扭头,看到了胡老板和蔼的笑容。
“啊……饱了……饱了!”为首的秘密警察揉着肚子,伸手就要去摸钱包。“买……买单。”
“诶,不必。”胡老板按住秘密警察的手,将那只已经摸出来的钱包推了回去。“共和国英勇的警察追拿逃犯,为我们的安全赌上生命,吃我们一顿饭是我们的荣幸。”
哦……对哦……我们在追缉逃犯来着……
“不过还请务必小心,下次多带些人,省的再被打成这个样子,民众看了会心痛的。”
秘密警察们慢慢回忆起了事情的经过,自己追缉逃犯,被逃犯埋伏,然后被这位好心的老板救下并给予了饭食和酒,一定是这样不会错的。
于是秘密警察们感恩戴德地告别了胡老板,互相搀扶着消失在了南方的路口。
“行不行啊?”见三人远去,胡老板朝胡义挤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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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烊后,胡老板和胡义为那女人带去了一些食物。
“姑娘,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吗?”胡老板突然问向正在狼吞虎咽的女人。
“我闯进来的时候没注意招牌,但我猜……这里一定是大名鼎鼎的四海饭庄。” 女人猛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对着胡老板和胡义抱了个拳。“今天感谢二位相救,等我去到北方一阵子……必定带着厚礼前来感谢。”
“你去了北方,真的还有路子吗?”胡老板轻声问出了足以让女人崩溃的问题。
女人拿不准,这一次她的兄弟与部下们全军覆没,她也不知道如果去了北边,那些与自己从未有过瓜葛的匪帮同行是否会接纳自己。但即便如此,女人的声音依然没有一丝怯懦。
“有的!请相信我!我绝不会食言!”
屋里突然陷入了死寂,胡老板盯着女人若有所思,胡义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女人咬着嘴唇低下头,眼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迷茫。
突然,胡老板的低语打破了这死寂。
“要不你就留下吧,我这儿子蛮中意你的。”
女人闻声猛地一抬头,正好对上胡老板和蔼的笑容,那笑容温柔的足以驱散女人心头的迷茫与焦虑,而且胡老板看上去绝不是在开玩笑。
“哎,不,这,爹!您突然说啥呢!”
再看那胡义,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时间惊喜与错愕让他手舞足蹈了半天才平静下来。
“行了行了,快,你们俩认识一下。”
“扎……扎拉。”女人咽了口唾沫,她错开胡义的目光并向胡义伸出了手。“扎拉·斯图尔特……”
这一刻,女人不再像方才那样英武自信,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娇羞的一面。
“我听说过您……义·胡,共和国的……战斗英雄。”
胡义一时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他支支吾吾半晌,终于成功用几乎宕机的大脑驱动起僵硬到如同灌了铅的手握住了女人的手。
“很……很很很……很高兴认识你!”
胡老板在一旁掩着面,苦笑着叹了口气。
“行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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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的某天晚上
胡老板拉住已经换好了睡衣,正准备进屋的胡义,并将一只小药瓶展示给了胡义。
“行不行啊?”胡老板挤了下眼睛。
“嗐!行!肯定行!”胡义连药瓶带父亲的手一同推开,一头钻进了屋内。
胡老板不仅没有立刻离开,甚至连举着药瓶的动作都没有改变。
没过多久,屋门突然裂开一条缝,胡义羞得通红的脸出现在了门缝里。
“行不行啊?”胡老板再次笑着问道。
“行行行肯定行!”
胡义一把从胡老板手中抢过药瓶,又咚的一声合上了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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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56年11月27日
“行不行啊?”
躺在床上的胡老板伸出干瘪的手臂,用手掌轻轻抚摸着胡义挂满泪痕的脸颊。
扎拉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站在一旁,无言地望着面前的父子二人。
“不行!孩儿不行!”胡义跪倒在窗边,眼泪再一次决堤。“爹您一定要好好的!孩儿不能没有您!没了您……这饭庄……孩儿一个人怎么能行啊!”
“傻孩子。”胡老板在胡义头顶轻轻敲了一下。“快别哭了。”
胡义猛地擦了几下眼睛,徒劳地抹去了眼角的泪珠。
“你还记不记得……你离家前那阵儿……”胡老板边说边大口喘着气,看上去每吐出一个音节都要费好大的力气。
“我叫你……翻肠子……结果你给人家客人的面里……全他妈屎沫子……”
胡老板说完嘿嘿笑了几声,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胡义见状连忙给父亲递上水杯,但被父亲轻轻推开。
“真快啊……真快啊……”
胡老板再次看向胡义,在那复杂的眼神里胡义读出了安慰、期待、赞许与鼓励。
“行不行……啊?”
“行!爹放心!孩儿行!”
泪水突然模糊了胡义的视线,胡义赶忙抹了几下眼睛,但当他再看向父亲时,父亲沉重的呼吸声已经戛然而止,那张苍老的脸上只剩下一副欣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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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后
饭庄逐渐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咚,大海碗与桌面的撞击为客人带来了开饭的信号。
“嚯,真香,谢啦老胡……”肥肠的浓香把老主顾从沉思中拖了出来,感谢的话语让他来不及反应就脱口而出,当他意识到问题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老主顾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他正准备道歉,突然自己的视线对上了胡义自信的目光。
“行不行呐?”胡义期待地问道。
老主顾见状连忙抄起筷子夹了一口面送进嘴里,他必须承认,面条进口的时候自己愣了那么一瞬间,因为一切还是曾经的味道,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变化。
“好!好哇!”老主顾一边朝胡义竖着大拇指,一边不停地夹起碗里的面条。“真的是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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