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到了风波楼时，大多人都还在熟睡，反而平日爱睡懒觉的沈郁却起得最早。
他起来后先去看了萧仙儿，她还没有苏醒，这让他有些不安。
梁洛雪和许恨心记得他要去见皇帝的事，晚上也没有睡好，和他几乎同时起了床。
林延找到沈郁时，她们也刚好来到了院子里。
看到林延的打扮，沈郁便知这是皇帝派人来叫他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沈郁，我是虎贲卫林延，皇上叫我来接你过去。”
林延看上去年纪不大，可能比沈郁年长一两岁，相貌堂堂，一脸英气。
沈郁正看到许恨心和梁洛雪过来找他，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对林延说道：“可否容我打个招呼？”
“请便。”
沈郁这才面向二人，说道：“我要去玥王府了，早饭不用等我。”
梁洛雪看了看林延，脱口而出道：“我和你一起过去。”
林延却道：“昱雪公主，皇上吩咐只能沈郁一人前往。”
他这话加深了梁洛雪和许恨心的担忧，纷纷皱起眉头，可又不知能反驳什么。
既然他这般强调，沈郁一个人去了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回来。
“我送他到玥王府去也不行吗？”梁洛雪还想再争取一下。
林延坚持道：“皇上的意思是，请昱雪公主不要同往。”
他说得这么直白了，沈郁也不想再耽搁时间，走到梁洛雪和许恨心面前，小声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去一趟就回来了。”
二人齐齐仰头望着他，四周雾气蒙蒙的，眼神也很迷茫。
“你一定得回来，不管怎么样都要回来。”
梁洛雪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袖子，不想就这样放他走，可又没有别的办法。
许恨心看见她抓住了沈郁的袖子，内心也很想拽住他，只是碍于旁人在场，不大好意思，也不想做出和梁洛雪同样的举动。
但她的担忧一点也不比她小，双倍地攥紧了自己的手。
“沈....”
她话音未出，林延忽然催促道：“沈郁，请快一点，我们该出发了。”
沈郁只好握着梁洛雪的胳膊，让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脱离出来。
“我走了。”
看到她们的眼神，沈郁心里也不好受，但他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得回头对林延道：“好了，我可以走了。”
说罢便随林延一道去了玥王府。
梁洛雪和许恨心在后面跟着，一直跟到风波楼外，清晨的雾气飘在她们脚下，白衣紫衣皆宛如仙裙。
沈郁上了马，提着缰绳，远远回头望了她们一眼。
这一眼虽然被漫天的浓雾抹去了许多情意，可她们却都捕捉到了，捕捉到那份不同以往的，终于浮于水面的感情。
难道他真的觉得自己会回不来了吗？
就在她们的疑虑之中，沈郁慢慢转了回去，扬起缰绳，深色的衣裳随着马蹄声逐渐消失在白雾中。
“沈公子....沈公子！”
忽然，梁洛雪和许恨心的身后传来了古雾雨的声音。
她原本在厨房做早饭，因为看到他们出来，而奇怪地跟了过来，谁知一来就看见沈郁和一个身穿禁卫军制服的人一道走了。
古雾雨还戴着围裙，从梁洛雪和许恨心身后走出来，情不自禁地喊了两声。
随后变成轻轻的呢喃，“沈公子是要去见皇上吗？”
“是....”许恨心不安地回答了她。
梁洛雪紧闭着嘴唇，目光一直停留在远处的桥上。
.........
沈郁跟着林延进入玥王府，一路走过石子路，穿过满是露水的花园。
绣着云纹的深蓝色衣摆被花丛洇湿了，颜色因此变得更深，洁白的鞋面也沾着一片水汽。
到了璃园，四下一片寂静。
江暮瑾的房门前站在两名侍卫，见到林延便微微低头。
气氛比沈郁想象中严肃，他面色却相当平静，等着林延通报完毕。
“进来。”
江暮瑾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得出显而易见的低哑。
林延将沈郁带进去，大门随即关上。
诺大的客厅里，江暮瑾负手站在窗边，回头看了沈郁一眼。
窗户半开着，吹进来徐徐凉风，空气里依然有一股未散的药味。
沈郁对这种气味很熟悉，身体竟然产生习惯性的排斥。
就在他一时出神之际，江暮瑾望回了窗外，微眯着眼睛迎向清晨的凉风，背在身后的手施令地动了一下。
这时便听林延在沈郁侧后方轻声说道：“跪下。”
沈郁愣了一下，林延的口吻并没有带任何情绪，只像是在单纯地传达命令。
他知道这是皇帝的命令，没有太抗拒，伸手一撩前襟，左膝右膝依次落在了地板上。
“手放背后，握好。”
“.......”
沈郁依然照做，只不过怀疑地皱起了眉头。
当他把左右手握起来，背在身后时，一把中长的刀忽然出鞘，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同时另一把未出鞘的刀，抵在了他的背心处。
林延做完这些，低眸凝视着沈郁的手，发现他似乎是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便警告般的，将两把刀更近地向他靠拢。
沈郁这回没有再动手指了，眼神沿着刀刃，扫到了刀背上，再慢慢移回了江暮瑾身上。
“沈郁，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要如实作答，若是说了谎，或是答得无法令朕满意，便将你就地处决。”
他回头看着沈郁，冷冷道：“你听明白了吗？”
沈郁还是第一次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不过他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生死考验，因此脸色没有丝毫异变，依然坦然而平静。
“明白了。”
他开口说话时，脖子会明显感受到刀刃的锋利，稍微一动，似乎就会被蹭出一道口子。
江暮瑾看着他的脸，转过来面向他站着。
“第一个问题，昨日上午，你为何不杀朕？”
沈郁听得眼眸一暗，看来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不然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杀了你将会天下大乱，所以我不会杀你。”
江暮瑾心中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番回答。
“你有没有过刺杀朕的想法？”
“....有过。”沈郁被刀刃逼得昂了一下脖子，慢悠悠说道。
“为何有此想法？”
“我怕你知道我和鲤云国的关系，想要杀了我，和我想要保护的人。”
他边说边观望江暮瑾的神色，看起来他也的确是知道了。
“第二个问题，你为何一定要杀蓝觉予，你应该知道朕更希望能留下他的活口。”
“因为他杀了我的朋友，我杀他是为报私仇。”
“既然如此，为何要挑在昨日动手？”
沈郁跪得膝盖发麻，背后的手臂上也传来伤口的疼痛，他忍耐着，诚实说道：“我想顺便救你，希望你能放过我们。”
江暮瑾显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低下头思考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回正对面的软榻上坐下。
“那好，朕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杀了你对朕有什么坏处，不杀你，对朕有什么好处？”
沈郁反应了一阵，才理清他的意思。
杀了自己不会耗费他吹灰之力，而留下自己，对他来说却有着不说巨大，也称得上是麻烦的隐患。
若他坐在那个位子上，恐怕也会倾向于将自己杀之而后快，起码忧虑的事情会因此少了一件。
这个问题沈郁想了很久，江暮瑾也不着急，仿佛在等他慢慢想。
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沈郁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能如何劝说他放过自己。
想来也真是天真，他竟然妄想能瞒得过皇上，还指望救他一命，就能抵消掉那些会让皇帝不安的事情。
蓝觉予那句评价也真没说错，自己是天真了，太天真了。
“呵....”
沈郁想起蓝觉予的话，又想起自己那些小心思，竟然不禁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动了的脑袋便碰到林延的刀，顿时划出了一道血痕，渗出了丝丝血珠。
江暮瑾静静地望着他，林延甚至将刀往外移了移。
“你何故突然发笑？”江暮瑾淡淡问道。
沈郁叹了口气，视线自然向下，落在好看的地毯上。
“我想起我为了能躲开你的关注，半年前就赶紧把风波楼关了，整天都在想该怎么避开风头，谁知道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被你知道了，又想借着救你一命，能领张免死金牌，结果现在跪在这里，任人处置....哎....”
沈郁露出苦笑，一点也不见外地说道，“你见过比我还倒霉的人吗？我这几年，几乎隔段时间就要倒霉一回，好不容易走一次运，结果还有更大的霉运在后边等着...算了算了，我也算尽力了，应该也没有对不起谁吧…”
他忽然张着嘴巴，却没有再说话。
仔细一想，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对不起的人，对不起那几个等了他这么多年的女人。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等来等去，打来打去，到最后什么也没落到，连一场红烛一杯酒都没有。
沈郁低下了眼睫，喃喃说道：“我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让你不要杀我，我也不能保证我想保护的这几个人，将来会不会被利用再来害你，你是皇帝，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由你决定吧。”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合上了薄唇，跪得更直了一些。
江暮瑾也坐得笔直端正，一个字一个字听他说完了那些话。
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觉得沈郁是一个很不会说谎的人，也不像是爱说谎的人。
这样的人似乎都活得很随意，死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恐惧的事，甚至不像是一件陌生的事。
“朕很欣赏你这种理智的状态，你若坐在朕这个位置上，也该知道最正确的决定是什么，如果我只是江暮瑾，我可能不会杀你，也许还能与你成为至交好友。”
“但朕是九州皇帝，必须要为江山社稷考虑，朕的安危关乎天下百姓是否会卷入战火之中，你救朕一命，朕对你万分感激，也将会铭记于心，你死后，朕会厚葬你，但今日，朕只能杀你。”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沈郁头顶响起，他又听得笑了出来。
没想到他还和自己解释这么多，死前能听到皇帝愿意和自己做朋友，也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吧。
“沈郁，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江暮瑾神色凝重地抬起了手。
沈郁想了想，仰起脸，合上了不知何时变得湿润的睫毛，摇摇头，“没有了。”
那只手在空中艰难地停顿了一下，忽然下定决心地落了下去。
林延的刀顺势横到了沈郁的颈项前，贴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接着握紧刀柄，由左向右用力一拉——
“不要！！不要杀他！！！”
大门突然被一道白影撞开，惊恐而慌乱的声音喊到了林延和江暮瑾的耳朵里。
沈郁感到一阵冰凉的刺痛，下一秒便听见那熟悉却又变形的声音。
梁洛雪瞬间疯狂地扑过来，没有章法地招呼到林延身上，边打边骂：“你让开啊滚开！！谁准备你拿刀杀他的？？滚到一边去！！”
她看到那噩梦般的一幕时，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几下把林延逼退到距离沈郁几米远，双刀也险些被她胡乱夺走。
“公主小心....小心误伤...”
“滚啊！闭嘴！滚出去！”
她将林延骂得哑口无言，只得握着刀无奈地站在角落。
看到沈郁已经脱离了危险，她才满脸泪水地扑跪下来，查看他脖子上的伤口。
“好多血...好多血...王八蛋，你们这帮王八蛋…”
她一边碎碎骂着脏话，一边慌张地掏出手绢，在沈郁脖子上乱擦一气，擦得沈郁更觉得疼。
“好了好了，你冷静点。”
沈郁余光里瞥见江暮瑾阴沉的脸色，心情复杂地握住梁洛雪的手，把手绢拿过来自己按了按伤口。
接着用最小的声音对她说：“我没事，我还没死，你别这么激动...”
梁洛雪完全忽略了江暮瑾还在上面坐着，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阵，听见沈郁还能说话，终于稍微放下心来。
“你捂着不要拿下来。”
她看见沈郁要放下手绢，马上替他捂回去，直到现在也忘记了江暮瑾的存在。
“昱雪公主。”
江暮瑾终于叫了她一声，她才恍惚回过神来，慢慢转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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