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一夜的疼痛之后，沈郁敷了药泥的伤口竟已愈合得七七八八了。
早上温世风来为他换药，拆开绷带一看，表面裂口的伤已经完全长好，变成一道浅浅的痕迹。
“此药真乃神物啊，”温世风小心触碰沈郁的伤痕，询问他的感受，“这样轻触还有痛感吗？”
沈郁疼了一晚上，对痛觉已然有些麻木，迟钝地说：“好像没有之前疼。”
“嗯。”
他一边回应一边加重力度，听见沈郁闷哼一声，收回手道，“看来表面已经愈合了，但深处的伤还需要再养一段时间，我把剩下的药也为驸马敷上吧。”
“等等，”沈郁打断道，“不用再给我用了，可以给许姐姐服用一些吗？”
他已经知道是情人蛊和替命蛊替他保住了性命，手掌上的红痣也不见了。
许恨心也中了情人蛊毒，若不及时将毒解除干净，可能就会像她母亲当年那般毒发身亡了。
温世风想了想说道：“那好，剩余的我便加入许医师的汤药中让她服下，既然此药能解驸马体内的情人蛊毒，应当也能解许医师的。”
“多谢温御医，偷偷加进去别让她知道，不然她可能不会喝。”
温世风想到了这一点，向他露出一个放心的眼神，接着再为他换上平常用的外敷药，缠上新的纱布。
沈郁在他为自己换药的时候，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温御医，你说这药是皇上让你给我用的，那他自己还有留着的吗？”
“皇上都给我了，不过我还留了几粒药籽没有全种，怕方法不对，种不出来就全都浪费了。”
“哦...那就好，要是全都用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温世风剪断绑带，淡淡笑道：“驸马不必为此烦忧，皇上的心意你只需欣然接受便是，放宽心将伤养好吧。”
他说完退出了床外，收拾桌上的药箱。
这时，一道车轱辘声从外面传了进来，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梁洛雪。
“沈郁，看我让人给你做了个什么？”
沈郁和温世风都吃惊地望过去，竟看到她推着一把木制的轮椅。
“看这个小垫子，还有靠背，和你的躺椅一样的，坐上来试试，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
梁洛雪大大方方地向他介绍。
沈郁惊道：“你什么时候找人做的？”
“刚搬过来那天啊，几天就做好了。”
梁洛雪边说边过去扶他，同时问温世风：“温御医，你给他换完药了吗？伤口怎么样了？”
温世风正准备回去，带着笑意说道：“好了很多，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再养三个月应该就可以完全好了。”
梁洛雪高兴道：“那就好，那个草药居然这么管用...谢谢你啊温御医，辛苦你了。”
温世风背起药箱，回头道：“公主又客气了，我先回皇上那边去了。”
说完和沈郁打声招呼后便走了。
梁洛雪转过身扶起沈郁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架了下来。
“好了，快下来吧，今天天气特别好，我们出去赏赏花。”
沈郁在屋里躺了这么多天，的确有些发闷，想不到她竟然找人给自己做了个轮椅，想想真是既好笑又感动。
“真亏你想的出来。”
他在轮椅上坐下，真有种找回了原来躺在躺椅上的感觉。
梁洛雪把他推了出去，到了殿门处的台阶，又叫他站起来，出去了再让他坐回来。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沈郁不禁疑惑地问道。
梁洛雪哼了一声，慢悠悠地把他往凉亭推去，耳边传来车轮咕噜咕噜的响声。
园子不小，栽种的花草也十分繁多，夏天到了，繁花似锦，一路过来当真令人赏心悦目。
“好看吗？”梁洛雪低头问道。
沈郁望了望天，眼里满是清脆的绿叶，透着早晨温和不刺眼的阳光，洒在脸上暖融融的。
“好看，很舒服。”
梁洛雪也觉得好看，原来根本不会在意的寻常的景物，这时候却都显出了别样的风采。
她推着沈郁到了凉亭里，自己坐在石凳上，一起安静地吹吹风。
沈郁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和梁洛雪坐下来聊天赏花，实在太久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完全想不起来了。
梁洛雪把胳膊搭在他的腿上，仰着脸望着他，说道：“沈郁，我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自我了断？”
梁洛雪的口吻很温和，但也藏不住对真相的渴望。
沈郁神色微微一沉，回避道：“那天是我气昏头了，和仙儿吵了一架，没控制住脾气。”
梁洛雪动了动手指，摸摸他的腿，再度试探道：“你告诉我吧，好不好，我想知道原因，沈郁...”
沈郁将视线移到她脸上，看着她被微风拂起的发丝，和她担忧的眼神，忽然卸下了心里的防备。
“那天是我觉得她做的太过分了，想和她了断，她和我说，我欠她一条命...我脑子一热，就想把这条命还了算了。”
沈郁回忆着当时的心境，依然觉得不堪回首，胸膛又隐隐作痛起来。
梁洛雪看见他的睫毛颤了几下，脸色沉重地握住了他的手。
原来是这样...因为那句话，才让他狠下心给了自己一剑...他还是觉得自己欠萧仙儿一条命，欠的是萧瑟的那条命。
梁洛雪拉着他的手，摸到了他握剑握出的剑茧，用指腹轻轻研磨了一会儿。
“沈郁，”她将他叫回神来，正色道，“不管你欠不欠萧仙儿的，这次都已经还完了，还清了，你现在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往后不要再去想那些旧帐，我们翻篇了，都过去了，记住了吗？”
沈郁半低着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梁洛雪站起来靠坐在石桌上，抱住他的后脑勺，按在自己柔软的小腹处。
沈郁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僵硬的脖子也被她的手指揉软了。
梁洛雪一边揉着他的后颈，一边低声说道：“你这次真的吓死我了，我怎么都想不通你怎么会自己去死…”
她说着沉沉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看他，“你怎么不想想，万一我有了咱们的骨肉，你死了，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爹了...沈郁，你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紧急，你也得想想我，想想孩子啊，是不是？”
沈郁刚要从她怀里出来，却又被她按了回去。
梁洛雪没等他回答，又皱起眉头继续说：“我也不该只顾着说你，你会变成这种性格，和我也有关系。”
沈郁终于挣扎了出来，仰头望道：“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做的不对，我的确不该那么冲动。”
梁洛雪只定定地注视他，怅然地说：“你以前还不是这么脆弱的，十几岁的时候，你还很乐观。”
沈郁心里已经很满足了，听到她说让自己多想想她，想想可能会有的孩子，他就感觉世界豁然开朗了起来。
他是该想想这些，想想未来，不仅仅是被迫去背负责任，而是...对未来真正的期待，他应该期待一下，该期待一下了。
“我以前不想为师父做的事道歉，其实是伤了你的心的，对吧？”
正在沈郁出神的时候，梁洛雪突然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一句。
沈郁凝神望向她，看到一双深沉而遥远的眼神。
梁洛雪深吸了一口气，手掌撑在桌沿上，嘴角淡淡一抿，“我知道你嘴上说不怪我，但你其实是很伤心的，因为那时候你应该真的很喜欢我吧？如果我道歉了，不管怎么样，说明我心里最重要的真的是你，但那时候我实在是...把自己的心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说着哽咽地低下了脑袋，手指紧紧握住了桌沿。
“那是你第一次死，然后...又来了第二次，现在想想，你真的...真的....”
她哽咽到说不下去，仰起头把眼泪咽回去，轻轻笑道：“你应该真的很想自己一个人生活吧？现在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了，我真的不想再失去你了....就算不跟我在一起，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像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那样，至少还很喜欢笑，虽然那时候你也很倒霉…”
沈郁没有等她说完，伸手接住了她的眼泪，用指尖替她抹了。
梁洛雪突然扑哧笑了出来，低下头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变脸般地嘟囔道：“看你这表情，你还真当真了？你不会真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生活吧？你想得美！”
沈郁听着她又哭又笑的声音，心脏膨胀得难受，口吻却也带上了笑意。
“我已经不想自己一个人生活了。”
他说完又叹了口气，头疼道：“不过现在的生活也很麻烦。”
梁洛雪当然明白他说的麻烦是什么，她也觉得很麻烦，而且还是很难解决的麻烦。
她重新坐回石凳上，手扶着他的膝盖，心有灵犀对他说：“我教你怎么解决掉这个麻烦。”
“怎么解决？”沈郁好奇地竖起了耳朵，真想听听她的想法。
“把萧仙儿杀了。”
“.....”
梁洛雪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让沈郁分不清她是说真的还是闹着玩的。
“看吧，我就知道你不愿意。”
梁洛雪除掉伪装，表情恢复过来，用看透一切的口吻道：“杀了她是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她才能消停，但我知道你是宁可自己死也不可能杀了她的。”
“雪雪...”沈郁感觉到她的眼神变得有些低落，按住了她的手，说道，“我们不说这件事了。”
梁洛雪却挺直了背，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必须要面对她，你也一样，不说这件事它也不会突然就消失的，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怎么可能还心存幻想。”
沈郁只感觉自己还没有她坦然，也觉得自己一向都没有她坦然，也没有她那么有勇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做都是对不起你们。”
他忽然靠向椅背，咬了咬腮，望着凉亭伞状的顶部。
“我有时候真的想糊弄过去，能拖一天就拖一天，我不想和你说许姐姐的事，也不想在许姐姐面前说你的事，更不用说仙儿...我知道你们心里不舒服，但是...唉...”
梁洛雪并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反而一副珍惜他愿意坦诚心意的模样，也对他坦诚道：“沈郁，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忍受你娶许恨心吗？甚至以后可能也会愿意忍受萧仙儿。”
沈郁缓缓低下了头，眉心微蹙起来。
梁洛雪说道：“我只想过一种可能，什么时候我才能愿意忍受别人和我共有一个男人，那就是我真的很爱他，不愿意和他分开的时候，同时如果另外的人死了之后他会真的很伤心，伤心到连我也爱不下去的时候。”
“就是这种时候，许恨心和萧仙儿死了，你就会活不下去，活着也会很痛苦，所以我只能接受她们，不是我想，而是我没办法，我只能接受，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以后也不要再为这件事说对不起，这是我自己选的，如果我是你，你是我，你会这样选吗？”
“你不会的，你只会默默离开，自己一个人生活到老，或者再去爱上别的人，而我呢？我没有办法再爱上别人了，我只可能孤独终老，比起忍受她们，一个人孤独终老，再也见不到你，对我来说更加痛苦，我不能过那样的生活，我过不下去的。”
她平静的眼波清澈缥缈，把沈郁深深地吸引了进去，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
梁洛雪看见他的眼眶隐忍地泛红，像是在强忍着情绪，纤长的手指抚摸到他绷紧的脸颊上。
沈郁紧紧咬着牙，心脏也疼起来，握住她的手，艰难地哽咽道：“我可能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很倒霉了…因为...因为都在这等着呢，倒霉都倒霉在你们身上，运气也都用在你们身上了，真是...还好我没死，不然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对不起，我再也不会死了，对不起，雪雪，对不起…”
梁洛雪哭笑着摸摸他的脸，气道：“不是说了不准说对不起了吗？”
“唔…对不起…”
“...真是傻子。”
梁洛雪激动地和他手拉着手，一遍又一遍地笑骂。
“你是不是傻子。”
“唔不是。”
“就是，就是大傻子，没见过你这么傻的。”
“你说是就是吧，我就是傻子。”
“不准，只能我说你，你不准说自己。”
“.....”
随着一阵情不自禁的笑声，他们忽然都不再说话了。
静静地牵着对方的手，吹着逐渐温暖的风，闻着风里花的清香。
每分每秒都觉得弥足珍贵，担心时间匆匆流逝，却又觉得来日方长，还有一辈子可以消磨，不过一时一刻，又有何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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