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沃伦又参加完一场宴会时，她已经是筋疲力尽。她垂着头颅，瞧着自己脚下的那点阴影，独自穿过漫漫的长廊，慢慢地走出房子。
“沃伦小姐。”她听见有人唤她，便懒懒地抬了头，看到了等在马车边的莱特尔。
“我们一起回去吧。”莱特尔说着，他脸上挂着苍白的笑，看上去十分勉强，手上已经掀起了马车的布帘。
今天是雪莱来接他们回去霍尔庄园的。他看着两个人，抿了抿唇，又别过眼去，看着大路，默默拉下贝雷帽。
沃伦点了下头，往微暗的马车厢里瞧了眼，那里空无一人，只有稍显黯淡的皮革垫。她提起裙摆，沉默着上去了。
在沃伦上去后，莱特尔也在她身旁坐下。
马车在他们相互沉默了一会后，缓缓驶动了。这时有了外界的颠簸和杂音，似乎令这狭小的空间不那么逼仄了，莱特尔才慢慢地说：“沃伦小姐，谢谢你。”
“谢谢你仍愿意接纳我。”
自打三王子去世以来，便有不少贵族被牵连进一场杀戮之中，提早离开的比萨威家族是最被国王怀疑的，也可能是像外界说的那般——因为在比萨威大人房间发现了昏迷的三王子的这件事。没准就是他们做了什么才导致王子想不开而自杀的呢？不出意料的，比萨威家族成为了国王怒火的泄口——这位暴君泻火的方式往往直接。在比萨威家族之后，这种杀戮才少了许多。
没被牵连到的，也就只有几位王族和大贵族的人。克雷孟特因为提供了线索和帮忙抓捕有嫌疑的贵族，被赐给公爵的名号，赏赐了大片的封地。
按理说，夏洛蒂家族应当不会再帮助比萨威的人才对。
沃伦瞥了他一眼，“反正迟早都要做出选择，是你又怎么样呢？”
如今，比萨威家族仅剩莱特尔和几个仆人，原先比萨威家族的地也给了夏洛蒂家族，他只好趁着婚事搬进了霍尔庄园。
沃伦收回了视线，托着腮，又看着窗外。
现在是夏季近秋了，天上的云也是愈发的蓝韵起来，这种时候往往能看到一个美丽的日出，或者灿烂的日落。可她最近总是看不见，不是睡过头，就是被高大辉煌的石壁挡住了四周，让她无法再辨别时候，没人会特意提醒她。等她能够出来时，满世界只剩下虫鸣。
莱特尔看着沃伦沉默的背影，悄悄攥起衣袖。
他知道，沃伦小姐是不愿意的，无非就是可怜他——觉得比萨威家太值得人怜悯了；还有利用他——否则她还是要被嫁去另一个侯爵还是伯爵的儿子那儿。相比之下，一个只有庞大空壳的比萨威家族就好掌控得多。
可经历那么一场杀戮风波，只有那么几个大贵族是免遭其难的。其中的夏洛蒂家明明也应该是遭到怀疑的一类，凭什么可以借势直上！？真是叫人不免得怀疑夏洛蒂家和王族勾搭起来。
莱特尔隐隐咬着后牙槽，他盯着沃伦的背影，不觉眸中已淬了几分毒色。
他想起克雷孟特命令他赘入夏洛蒂家时，前所未有的——屈辱！那是身为比萨威家族长子长时间没有强烈意识过的感情了。
凭什么呢？！
凭什么同为侯爵，只有他们家、他们家……
莱特尔烦躁得抓了抓头发，他不住地想着——要是他当初没有参加过那一场订婚宴该有多好。
“你在做什么？”当莱特尔反应过来，他已经在沃伦面前这样抓头好一会儿了。沃伦只是半侧过身来，蓝色的眼睛里闪着诧异。大概是她觉得他这样很不可思议吧。
莱特尔愣了下，“沃伦小姐……只是突然想到了家里的一些事情。”
“哦……”沃伦是知道莱特尔家族的状况的，便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看着她这样淡漠的反应，莱特尔却有些紧张起来，他看了看另一边的窗外，问：“我看沃伦小姐一直在看着窗外，是在看什么呢？”
“等薇尔。”沃伦回答。
另一侧马车窗边的布帘摇动了下，莱特尔的声音继续响起：“薇尔？是你的那个小宠物吗？”
“薇尔不是我的宠物，她只是有着很可爱的耳朵和尾巴。”
“听着感觉沃伦小姐十分宠爱它呢。”
“……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待她自然是好的。”
“朋友？”莱特尔忍不住转过头看一眼沃伦，少女却并没有回看他一眼，莱特尔瞧着她的金发，嘴唇张合了会，这才有声音发出来：“一个兽人吗？”
少女身形微动。
沃伦看向他，蓝冰微微泛着寒光，她一字一句地咬着：“是的。”
莱特尔莫名的紧张起来，他看着这样的沃伦，感到有些坐立不安，“沃伦小姐还有这样别致的爱好。”
“别致的爱好？”
“……与兽人交朋友的爱好。”
“……你在说什么。”
“啊……没什么，无非就是觉得，呃，很——新奇？”莱特尔看见沃伦轻轻压下眉心的模样，他直觉——“奇怪”这个词说出来一定会惹起这位大小姐的不满。
沃伦沉吟了会，“我可以理解为——这样不应该？”
“……事实——不是这样的吗？”
沃伦唇瓣翕动，但没有话语可以发出。
半晌，她看了眼车窗外，再转过头时，她说：“你下车。”
“什么？”
“你，下去。”
莱特尔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瞪大眼睛，“我？现在？”
沃伦点点头，伸手去拉开布帘，叫住前面驶车的雪莱。一声嘶叫后，马车停住了。
“沃伦小姐，你这样实在有违礼仪，你不能——把一个贵族从马车上赶下去！”
“前提是他要得会说话。”沃伦为他拉开布帘，压着声音，“下去。”
“还没听到么？”雪莱站在马车外嗤笑一声。他是乐于看到沃伦这样不喜这名男子的。
雪莱可是干过许多粗活的下人，而莱特尔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贵族哥，两人的力气自然是没法比。雪莱就凭着蛮力硬是把人拽了下来。
“你们——！”莱特尔跺了下脚，手上死死地拽着雪莱的衣领。可很快，他又像泄气般，瘪着脸松开手。
“沃伦小姐当真是疼那兽人。”他背对着天光，眼神阴翳，周围蝉鸣声迭起。
“雪莱，快些回家吧。”沃伦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雪莱点点头，便坐回马车。
马车再一次颠簸起来，沃伦蹙着眉，感到略微的不适。她也不再看着窗外，只是闭上眼小憩。
她知道，像莱特尔这样想的，甚至更恶劣地对待兽人的人比比皆是。她也知道，若是联姻了，她日后是不能再带着薇尔的，到了另一边，她不可能一直护着她不受到别人的眼光。薇尔只能是留在城堡里，才能少受些恶意。未来只能是和别家的兽人结婚，或是一直在城堡里干活，直到退休为止。
她不想薇尔就这样度过余生，薇尔还是那么好的年纪，不应该像她一样被这样的损耗殆尽。
沃伦不知不觉进入睡眠，可她眉头依然是微蹙的模样，也许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平稳。
没过一会，颠簸就停住了，但不适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失。沃伦睁开眼，便看见被露出一角的云，伴着分外嘹亮的蝉鸣，轻轻探出一对可爱的小毛绒三角。
是薇尔的。
心底有什么地方微微湿润起来，慢慢地软化着意识。沃伦不自觉地轻哼了哼，心思总算是活络了点。她刚下了车，就被一个温软的拥抱圈在怀里，花的味道就将她裹住。
“薇尔。”沃伦稍稍挨着她的耳朵，悄悄蹭着她的脸颊，“我好想你啊。”
薇尔贴着她，尾巴轻轻的去挠她的手心。
“我好久没有去花园了，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去吗？”
薇尔松开她，去牵起了她的手。女孩只是这样温和地注视着，沃伦便知道她是应允了的。
“那走吧。”沃伦握紧她的手。
“欸，沃伦小姐。”雪莱叫住她，“您回来了，米迦勒吩咐过，是要去用餐的。”
“和小米说一下，我已经在宴会上用过餐，就不去了。”
“可是，从外面回来，针还是要打的啊。”
“一会儿我就自己过去，好吗？”沃伦羽睫微颤，安静地垂下，遮住眼底泛起的青黑，轻声说：“我想和薇尔待一阵子。”
“……沃伦小姐，要早些回来。”雪莱看着这样的沃伦，不免得有些心怜。但他仍是那副僵硬的语气，如此说着。
“嗯。”
她们牵着手，慢慢的来到那个属于她们的小花园，风捎着一点桂花香，吹开了隐隐的蝉鸣。
这样的时候，还能有多久？沃伦意识空了空。
“薇尔，我们休息会儿吧。”
薇尔看着她，轻轻点头。
她们躺下来，碾动一点青草的声音，闷闷地压在身下，感觉有些许草芒的刺痛，却又是软绵绵的舒服。
沃伦实在是困倦了，微凉的风一阵阵的吹，吹缓着她的思绪。她已经有好几夜都是熬到深夜——因为她并不知道时间，只是觉得困倦，很困倦，可又无法抽出身来。结婚以后一定不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宴会。她暗暗想。
耳边一阵沙沙的绵绵声，是薇尔稍侧了身发出来的。沃伦听到声响，忍下困意，转头去看她，视线中有几小朵小雏菊遮住。见女孩转过来，她也半翻了身过去，静静地看着。
大概是四周太安静了，这宁静安抚着她，面前的女孩眼神温柔，呼吸像轻柔的羽毛落到她身上，静谧而美好。沃伦阖上眼，只觉得浑身轻盈，气息也是淡淡地香甜着，耳边窸窣，风一点点动，一切静美如梦境。
等她再醒来时，天色渐紫，云也是慢慢地挪，拖着一点白紫的云蕾。
沃伦缓过神来，却没见身前有任何动静，她定了定睛——薇尔阖着眼，神色恬静，大概也是睡着了。女孩身后盈盈着细小的浅紫的光，猜是落日的余晖在她身上。白净的小脸微微伏动，小雏菊的花瓣贴着她，白花瓣下一点小粉泽亮，看着小巧可爱得紧。
许是落日浪漫，沃伦竟有一时出了神。
莫名的，她稍凑近了些，鼻尖碰到那几小朵小雏菊，两三丝清香钻进了呼吸里。
沃伦悄悄屏了息，缓缓挨过去，唇瓣抿起，轻轻碰到小雏菊。
薇尔的耳朵不可察觉的颤了颤。
隔着小小的花瓣，一个软软的吻。
少女的靠近只是一瞬息，但她脸红得很快，从锁骨到脖子，一直蔓延到脸上，全然蔓延上淡淡的粉色。
沃伦连忙翻了身过去，轻轻喘息着。
这样会不会很奇怪？她想。不过，只是这一次而已。
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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