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我在这儿念书也有半年多了。
初到的那天，为了能稍做缓冲，比通知书写的早了一天，看到的学校多少有点不堪。
校门边上的快递点衍生的废纸包裹带塑料盒到处都是，杂着前夜暴雨打下的枝叶和半干的地上的淤泥，糊了一片，加上四散的传单和广告铺花了去往宿舍楼的长路，斑驳的路面不知如何下脚。
以为老爹的导航出了问题，我里外仔细看了下校牌，才接手了行李跳下了车。爹妈似乎已经按奈不住，只丢下了我和自己的行李，就在结束了十八年三分天下的生活终于可以享受二人世界的长笑中绝尘而去。
混在新生和返校的老生中我多少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拖着自己的箱子踩在混合了纸、塑料、草木和泥的触感很有特色的路面上，顺着学校很早就贴在周边建筑和设施的箭头往前走。
见到的老生多喜欢搭讪新生，尤其是女生。在这个男女七三开的学校，作为自我陶醉的现充角色，或是不知羞臊享受着大学生活的混蛋，他们都执着于流氓般的「二人传」，似乎不过着成对的生活就活不下去。
男生们稍理衣冠，捋捋刘海，带几分成熟与羞涩，用上情绪很有层次感且讲究的礼貌口吻，「需要帮忙吗，学妹？」然后就谄媚的拿走行李。
在八月西京三十一二的温度下，女生们是不会拒绝的，只消故作姿态般忸怩之后，任男生服务自己。行李送到分手后，作为回报般，男生的手机中往往多了一个联系人。
只是，他们是没有闻到过柑橘味香气的。他们对于女人的认识，一定还停留在妈妈那儿。
女人这种生物，如果没有读罢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埃托奥以及布里奇斯，那么他们一定会在「一次性物品」、「备胎」以及某色中自以为是然后崩溃涕泪。我仿佛看见了他们被拉黑后心凉一半的伤心懊恼，开心不已。
没留心到一辆汽车飞速从身边穿过，还好路面足够宽敞，我才没有被这只顺遂了「禁止鸣笛」却忽视了限速牌的无良车辆碰到。
汽车经行卷起了散在地上的传单，有几张飞到了我的脸上。「呀！」我拿手打掉了贴在出汗的脸上的传单，却被恍然出现在眼前的「米菲兔」惊到了。
白日见鬼我是不信的，后退一点，才发现是一个穿着布绒米菲兔套装的女生。因为她不到一米六的个子，加上刚才她几乎要贴在我的身上，我才没能看到套装露脸的部分。
我警惕的看着这只突兀的米菲兔。像是初中生一般且清瘦的形体套在幼稚的套装中，显得有些松垮，搽了粉和护肤霜的脸因为出汗析出了有点孩子气的条纹，烫发后稍显焦色的微卷的头发恰到颈部，她的眼睛很亮却有种使人在她的年龄上举棋不定的成熟。
兔子绒绒的手上拖着一摞彩印的传单。因为手套部分没有分岔，她有点费力的用空手挑起一张传单递给我。
「小学弟，要不要加入我们的柚子结社？」跟幼稚的外表丝毫不搭，兔子用中性稳重的声音询问着，打破了我脑中作为一个男人本性般的出于合法萝莉的异想天开。
「不，不要！」幻想崩坏后，记起先前在脑中对那些男生们的讪笑，理智和经验论促使我粗鲁的推开这只恼人的兔子。
早在开学前就听朋友讲过，很多学生社团因为很难招到人，所以会在新生入学前进行「抢人」、「扫楼」活动。新生对学校还一无所知，被普遍传闻诱骗的他们对于充实的生活充满向往，于是这一阶段这些学生社团中标的概率很大。不过，那是对于一般人。
空泛的学生活动只会让人盲目不知所求，会让人麻痹在忙碌和奔走中，却在诓骗中如被洗脑般的享受着毫无意义的行为。它是对正业的亵渎，是最低级的人脉和供需维系的伪物。一切社团活动，就像是蛀虫，从下至上的蚕食着学生的理性；一切低劣且混蛋的社团，只是在浪费着短暂的生命和供给不足的能量。所以我的结论是，只有无知至极点的蠢蛋才会加入社团！
「等下，你先听我说几句啊！」兔子几乎是缠上了拖起箱子前行的我。
「不要，闪开点，臭**！」被理性说服的我不惮以一切恶劣的言语拒绝。
「你……哎？谁是臭**？会不会说话？你这个九年义务教育的残次品需不需要我教你长幼尊卑尊师敬长？」兔子瞪着眼睛看着我，将敛在绒布套装里边的胸牌取了出来，「看清上边的字，然后跟我走。」
我接过胸牌。白底的牌子上有着学校观光塔的轮廓，正中是「工作证」三个大字，下边的职工信息则写着，「计算机学院辅导员，赫艺」。学院及学校的公章印在上边，那与录取通知书上毫无出入的红色印迹，告诉我这位是我考取的计算机学院的老师。
事发突然，脑回路有点兜转不及。程序员的世界果真无法揣摩，这发育不良奇装异服混在学生中招募社员的人，竟然会是我未来四年的辅导员，她的年龄怎么看都不像能到做老师的地步。
「行了，这下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恰好我累了，你又拿着行李，我们先去宿舍区报道吧。」看着因为接受信息超出承受能力恍惚的我，兔子嚣张的说。所有的传单都被塞进我的手里，她双手交叉背后，迈大步走在前边，我怯怯的跟在身后。
不足一米六的「米菲兔」身后跟着一个快要一米八的男学生，这种诡异的组合，吸引了很多路人取出手机拍摄。我空不出手遮脸，只好更加卑微的低着头。
在开学的第一天，我遇到了传说中的「兔女郎」。没有二次元学姐范儿的幼稚萝莉和着米菲兔的绒布套装，原来才是现实向的兔女郎穿搭。心中长久以来关乎一个男人的幻想和执念，不知为什么，碎了。
我原以为可以借着报道脱身，只是辅导员的办公室就设在我被安排到的宿舍楼。
进到宿舍楼，校学生会和校团委派出的学生志愿者支着几张桌子进行报道和新生咨询的工作。虽然提前了一天报道，但学生依然很多，只好排在队伍的后边。
兔子没有离开的意思，就站在我的身边，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我打算低调开始的大学生活就那么崩溃了。
负责工作的志愿者自然是知道我身边这位的，只不过忙于工作，他们无暇议论，只是似幸灾乐祸般笑而不语。抱有满盈的愚蠢期待的新生则议论纷纷的说笑着，让我身边这位沐浴在「好可爱的小妹妹！」、「混蛋，那边的家伙怎么可以这么幸福！」的评论中沾沾自喜的老女人更加的嚣张得意。
按照学长的吩咐结束了报道注册，他将装有宿舍钥匙、学生户口迁移文件和军训指南、新生指导还有不知塞了什么的鼓鼓的透明文件袋交给了我。看了眼我身边的兔子，他附在我的耳边带点悲壮的小声说道，「保重了，学弟！」俨然已经承受过某种迫害。
「那么，走吧！」安顿好行李后，在不可抗力的呼唤下，忧心忡忡的我被拖进了导员办公室。
将头套摘下摊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接过我按照吩咐冰好的凉茶，痛饮一杯后看着我木然的样子，这家伙竟然笑了出来。
「好了，初次见面。坐下吧，朱一学弟。」她指了指隔着沙发充作茶几的圆木墩子边的客座。
「哎？您知道我？」猝不及防的被提到自己的名字，我有点惊慌失措。被提到名字，人们总会想到要被拆穿的老底。想到自己的高中生活，因为认知不足犯下的诸多如那些青春笨蛋们一般的错误从大脑浮现出来。
「嗐，朱一，全国中小学生作文大赛连续六年斩获三个特等三个一等，文报杯折冠常客；高一参加概念作文大赛拿下一等奖，但评委组对于特等奖的提名和决议一直颇有争议；次年参加概念作文大赛却因为构成抄袭及不当言论被裁判组取消资格并在相关刊物进行通报批评；高考语文作文部分因为指摘题目论点及价值观不符主流意识被判零分……」
从沙发端坐身体，走马灯似的讲着我的履历，她的表情认真且严肃，使我有种被押解公堂，曝光在人前的焦虑和羞恼。只是，那些也许在一般人看来是荣誉的伪物和被社会众人指摘和嘲弄的过往，没有让我获得一切应有的认可或安逸的生活，他们打消的是我作为一个人愚蠢的想要获得幸福和平顺人生的全部期望。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算计，欺骗，排挤，嫉恨，周遭的敌意迫害性的施加着他们自以为是的公理。我明白的，生活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个集体的自我欺瞒，是无数弱势的人扎推维系的平衡和稳定。盲目的信任和天真的谄媚，并不会平息人们施暴的殷切希望。
「把柄」和公识是制裁异端的开始，那因为不足的认知和叵测的人心交织而生的伤害，涌动的暗流播下的种子，就顺势相互作用成长为毁坏孤立异端的刺藤。所以只要一个人就好，不去说什么，也不去理会什么，放弃本就脆弱的人际关系和不着边际的生活，就是我在高中学会的生活方式。
「是，所以呢？」回忆中不算愉快的部分接连浮现，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却想要强作平静不在乎的遏止她的追问。
「并没什么。因为团委那边指派的工作，就用了点技术手段查了查新生中有没有写手资质的人，你的履历不错，就是你了。」像是忽视了我的情绪般，她将身体向前倾了倾，用手拖着脸戏谑的看着我。
「写手？可是我已经没法写出像样的文字了。况且就算是您认为合格的履历中，那些污点也并不是些可以视而不见的小错误。我这样的人，只会为写好的作品带去足以遮去一切的诋毁。再说了……」
「你说的那些，很重要吗？」粗暴的打断了我的婉拒，甩掉套装的手套，她起身帮自己续杯。我沉默的看着她从饮水器边的纸杯中抽出五个，取出简易冰柜中的冰块倒满后一一塞给我，然后帮自己倒了杯凉茶后回到座位。
「我需要的只是叫做朱一的大一新生，至于你因为以往人生的不快和你那蹩脚的推辞，我并不感兴趣。技术问题和算法分析讲究的是最优解，既然我的名单中有了你，也就没法放弃了。陌生的环境中和以往不相干的人，没有人会追究你的过往，还是说你过剩的自我认可和被迫害的妄想还认为有人会穷究你到这里不可？」
「才没有！」被戳到痛处，我不禁孩子气般的叫了出来。看着接手后放在木墩上不明所以的五杯冰块，再看着这个模样让人无法生气的合法萝莉，我只有苦笑了事。
「对不起，我还是算了。现在我想要的只是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大学生，老老实实的念书毕业工作就此一生；至于那点泛大街的作文能力，叫谁都好也不会因为什么不当言论和抄袭招来暗箭。」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只乌鸦。」没有理会我，老女人从套装内口袋拿出包着与套装同款套壳的手机轻划几下，自顾自的念了出来。
「什么？」
「梦想什么的，说再多只是孩子气却不合实际的言论而已。与其那样，还不如说些虽明知不可能却可以让人在想到时可以会心一笑的话吧。
我想要成为一只乌鸦，因为他们是不祥的，也因为他们是孤傲的。
即使不详，即使羽翼像是诅咒般的失去了纯白，即使叫声难听恼人，即使蜷缩在叫人不安的地方，但在飞翔时他们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遮住了天空，遮住了人们那些无聊的憧憬，天空不再湛蓝，世界都沾染了他们的颜色，啸叫穿破了幻梦，世间的一切拥有的只是片刻的沉默和卑微。
我想要变成一只乌鸦，想要飞的再高一点，为世界染上自己的颜色，可以让这个世界好好的看看我，看着我在天空享受脱离桎梏的自由，把天空的蓝渲染为自己的色彩……」中性且带有磁性的声音掺着复杂的情绪读着微妙的文字，我看着她不苟的表情，听着缥缈的文段，心兀自的沉了下去。
「这是？」我问。
「你小学一年级参加作文比赛时的作品，因为是小孩，那些话才不会招人摒弃吧。我很喜欢这篇作品。那时候念初中，语文老师偶尔会在课前拿出一些作品训导我们，像那样的场合读一篇小学一年级生的作品也只有一次。狂妄肆意的语言和别致的联想，令我一度以为是稍年长的学生写的。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但我不觉得中二到要染黑世界的单纯家伙，会做出什么风评不良的事。」把手机丢在沙发的一边，看着木然的我她轻轻地说。
「对了，说了这么多，只是表达我对你的认可。但是，在进入这个房子开始，你就没有拒绝我的权利。团委的学生任职表我已经上报了，按照校团委的学生干事任职规定，学生干事在上交报表之后，必须在所报部门社团完成一年的学生活动和工作后才可以提交退部申请。」
「什么？你怎么能以权谋私呢？」突如其来关乎我大学生活不幸开端的宣告狠狠的将我砸回了现实。看着这个老女人因为憋笑抽动的嘴角，以及她露出的小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的骄傲和神气，我因为她方才的言论萌生的一点感动荡然无存。
我终于明白这万恶的家伙很早就开始进行了算计，再怎么口舌相争也只是白白的浪费力气罢了，况且因为毫无征兆的被她从报道的路上截断，我根本就没有一点好的措辞可以说服她。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的，吃掉你面前的五杯冰块我就撤回上报的任职表。听说你有胃寒，但吃下去后发生什么就不是我的事了。」似乎想到我要说些什么，她嘲弄地点了点那些冰块。
房间里开了空调，虽然搁置在外边很久了，但那些冰块根本就看不出融化的痕迹。胃寒的隐疾也被她查明，我不知道之后她还有什么折磨我的手段可以应用。在她鼓励的表情下我端起纸杯，看了看里边寒气逼人的冰块，还是泄了气。
「好吧，我要做什么。」我悲愤的说。
「在路上那会儿我不是说了吗，加入柚子结社呗。」喝了口凉茶，她笑着说，似乎在为自己的胜利和我的妥协洋洋得意。
柚子结社？稍稍平复了下心情，我的脑中缓慢的形成这个名字。但老实说，提到某某结社，总会不自觉的想到某个汉化组或资源站。现在的学校都这么开放了吗？我开始脑补如何用心做好那些买断制的工口大作的汉化工作。
「想什么呢？这是咱们要运营的公众号的名字。」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联翩臆想，她阻止了我脑中形成的工作企划。
「现在全国高校团委都开始进行官方新媒体公众号的运营了，力图实现宣传多元化和新兴化，所以今年开始咱们的校团委也打算组织自己的官方公众号了；打着小团队大制作的口号，以制作符合学生口味的推文为目标，指派我进行部门筹备，你姑且就作为小编一号吧！」
「好的。那，赫……老师，我就先走了。」互加了微信，我起身离开。虽然没那么心甘情愿，但掺杂着不可抗力的承诺，这份工作还是落在了我的头上；我也不去想一号的头衔之后，这个结社中还会有多少相同遭遇的人加入进来，现在只想回到还不熟悉的宿舍好好的打扫卫生，用以缅怀我开始崩坏的大学生活。淌入学生社团的浑水，我假想了快要两个月的安逸生活就这么结束了。
「哎？你停下，叫什么老师，多显老啊，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叫姐姐。」握住门把的手僵在半空，听着她对于称呼毫无底线的抗议和要求，崩溃的裂隙逐渐放大。
「好的，学姐。」我做出尽可能的让步，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也行。啊，先别走，带上这些传单」她满意的应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拿起进门后被我搁在原木墩上的那摞传单微笑着放进我的手中。连体的兔子头套的长耳朵跟着她走近我的步子一跳一跳的，像是跳一跳小程序中的那枚棋子，下一秒就要宣告我的死亡。
「刚好你也要熟悉下学校，就顺带着派发这些传单吧，如果因此可以有新人加入部门的话，也好省事。」
我接过传单，在穿过窗户的八月西京的日光中干瘪的离开了导员办公室。
那天起，我加入了柚子结社，用学姐的话来说，柚子就是「youth」，至于加上了结社二字，只是为了扩大在这个技术宅泛滥的学校中的影响力。原因吗？任谁都会对小资源站充满美好的想法吧。
我一直觉得，加入社团这件事违背着自己的本意。在供给不足的生命能量中和功能低下的大脑中抽出足够的分区应付工作，对我这种人来说就是谋害性命。因此而不可避免和那些令我黯然而卑微的青春笨蛋打着交道，生拉硬拽般将我拖入所谓现充的爆炸般的生活，就愈加不能忍受。
但是，我也在问自己，很多事我是否真的可以用退后绕行的方式解决。就已搁置的染黑世界的可笑梦想，是否已经在过去的那些日子彻底消亡了。我并没有答案。说到底，为了让天空染上自己的颜色，就算是一只斑驳的乌鸦，也要高高的飞起来吧。以前的人和事也好，卑微实意的人生也好，姑且就这么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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