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旅者，”正在鞣制鹿皮的菲力尔老人从皮架上抬起头，正对窗户做出侧耳聆听的模样，“远方的声音。”
杰尔•德亨特照做了，那些在黑夜中掩埋于群山间的回响于是清晰起来，好像是……野兽的叫喊。
不，应该是狼嚎，而且是孤独的单狼叫响。那独狼的声音波浪般地慢慢靠近，从一个山头慢慢传到另一个山头。
在黑夜里，那种声音变得悲凉凄切，原本并不明显地情愫也就此放大了，留给人很深的印象。
“是狼嚎吧。”杰尔确定了那声音的源头 后，重新低下头开始继续自己对枪械的保养，“巴伐利亚山区狼？”
“也许是的，”精瘦矮小的老人耸耸肩，“这头狼一直在这附近徘徊，已经持续两个月了。”
“它没有同伴么？”
“也许饿死了，或者离开了它，”菲力尔拿起皮刀在鹿皮上刮擦着回答，“也许它曾经也是狼王，只不过现在已经陷入困苦之中。”
——和我挺像。杰尔不由自主地想道。
他继续拆解转轮枪的扳机，刮掉上面的锈迹，来确定只剩五发子弹的枪械能在需要的时候打的出来。
枪机其他部分灰尘很多，他向菲力尔正在缝缝补补地的女儿借了刷子。
“你用它杀过人么？”那女人把刷子递过去的时候问。
“杀人的是子弹，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枪械本身杀的人，”杰尔伸手去抓的时候明显感到了皮匠女儿手指的阻力，“……你不乐意？”
她犹豫着松了手。“阿妈说过，死人的灵魂会附着在杀死他们的东西上。”她看着杰尔手上那把刷子，“脏。”
“那如果他们没有灵魂呢？”杰尔反问道，“被我杀掉的家伙都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女人看上去接纳了这种说法，于是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杰尔之前挂在玄关处的那支东方剑。
“剑呢？”
“剑什么？”杰尔没有会意。
“剑用来杀过人吗？”
“杀过吧，”杰尔思考了一下，最后回答她。“我想是这样的。不过这把剑不属于我。”
“那属于谁？”
“一个亘恒人，”杰尔想起了那个被魔女钉死在墙壁上的军士，“我和他交情不深，但也能感到他是个勇敢的战士。”他耸了耸肩，整理一下毛刷，在昏暗的油灯光里开始工作，“我不太想继续谈论这个问题了。”
女人沉默了，但先前侧耳聆听狼嗥的菲力尔老人叹了口气，接下了话匣。
“旅者啊，”他把手从皮架上挪开，伸手抓向一旁的皮水袋，“你觉得那匹狼，真的是狼王吗？”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杰尔反问，啪地把刷干净污垢的枪机合上。
菲力尔自嘲地翘起了嘴角，“你呀，是个不会聊天的旅者。”
“唔，”杰尔瞥了他一眼，老人干瘪的身影让他想起某些戏剧与故事中的隐士，“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
老皮匠回头看向他，杏仁般狭小的眼珠子散发出狡黠老辣的光芒。
“我的意思是，有的东西不是听起来像就是的。”菲力尔老人这么说的时候两手无意识地摇摆着，似乎在加强语气，“人类是缺乏本能的生物，文明社会已经让我们过分地依赖自己的头脑，而丧失了用身体里的血脉去感受自然的能力。”
皮匠顿了顿，用舌头润湿枯裂的嘴唇。
“因为狼嗥悲切就认为它是失意者么？声音本身并不代表任何意义，是人类头脑的加工与思考，才让它具有某种含义。”
“但实际上那声音代表什么，只有狼自己才明白啊。唯一理解那种声音的办法，就是用荒野的本能去理解。”
“但我们，”菲力尔干巴巴地笑了起来，“早就不再属于荒野了。旅者哟，我看的出来，你是文明社会中的一匹狼，是吧？可是你是荒野的狼吗？你还有荒野中的本能吗？”
“那种本能是无法再被学习的。”
老人抽动一下鼻翼，然后转身继续工作起来。
杰尔静静地看向他的背影。这家伙不止是一个皮匠，他想。
也许他有着更加难以捉摸的故事，甚至可能会成为敌人。
但现在并不是思考这件事的时候。
皮匠的女儿在此期间一言不发，当自己的父亲结束长篇大论之后，这沉默寡言的女人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卷仔细折叠好的熊皮褥子，轻轻铺在小屋的木制地板上。
尔后她乖顺地离开，低眉信手地回到自己在桌旁的位置上。
桌子上瘫着一堆鞣制完的兔皮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那女人正在缝一件夹衫。
也许这一家人平时就靠这些手工制品过活。
杰尔这么想着，把保养完毕的手枪塞进夹克的内袋，躺在了柔软的熊皮褥子上。他试图放空头脑，让自己快些入睡。
虽然活尸没有休息的必要，但为了保证精神状态的长期活跃，以及不让旁人感到奇怪，他必须要进入一段时间的休眠里。
菲力尔在杰尔合上眼的瞬间回头望去，手中的鞣皮刀随着指头微微摇晃。他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很长很长。
◇◇◇◇
凯斯小口啜去羽毛笔的封蜡，把它在用圆木做成的墨水筒里蘸了蘸，看着面前的白纸叹了口气。
“我亲爱的哥哥。”
他写下，他习过字，不多的字，但写信已经足够。
但这样的开头太过肉麻，于是他划掉第一行字的前缀。
信件的内容变成“哥哥”。
“自从你离开斯坦尔已经很多年了，”凯斯接着写，“村里情况不好。”
凯斯迟疑了一下，涂掉“不好”，补了个“一般般”。
“你在离开的时候说要去森铎的矿井工作，那里过的还好吗？”
少年叼着笔头在蜡烛下想了一会儿，接着写道。
“我知道这封信寄不出去。斯坦尔没有邮筒和邮票，但我就是想写给你看。”少年边写边念，“村子里需要年轻人，斯坦尔已经不如当初了。尤其是爸爸妈妈这些有经验的猎人死掉以后。”
“这封信你一定会收到的，我准备让一个……”他停顿片刻，“信得过的人带给你。”
他沉默着看向墙头，那支博丹单响枪还挂在墙壁上。
夜色渐渐翻涌，他突然把那张信纸揉成一团，然后吹灭了奄奄一息的残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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