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厨师”
站在后门空旷无比的巷道上,今年已经五十四岁的特雷迪奇,正出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手中油光发亮的木勺打在同样油腻的围裙上,黑发的特雷迪奇就站在后厨巷上,哪里也没有去。
随着外城小塔的第六次钟声敲响,时间已经来到在了上夜的末尾,本该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上夜18点。今天的空气有些湿润,可能是要下雨。往往到了这种时候,特雷迪奇就会非常开心:毕竟总有些倒霉蛋出门忘了带雨伞,那么这家正对着大街的餐馆永远敞开着的大门,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今天,特雷迪奇望着这片天空的眼神当中,只剩下了迷惘:麂皮靴踩着脚下有些干燥的铺路石,像是和大地黏连在了一起。永远充满了油腻和污水的后厨巷上,难得碰到的一次路面干燥,对这个干了半辈子的厨师而言,却显得有些无从适应。
不只是他一个人,整个后厨巷的街坊邻居们在走出厨房后门,望着这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时,总会感到无所适应。下午到上夜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本来是无暇停下手头的工作,这里是整个南方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每时每刻都有无以计数的客人来到这里。无论他们的口音、外表、性格和身份如何,他们都是人,而是人那就得吃饭。
后厨巷餐馆的大门,在每时每刻都向着商旅们敞开怀抱。以家庭为小组的家族军团们,在这片小小的战场上相互配合,默契无间地用美食填饱着客人们的肠胃,如果没有接到那张小纸片的话。
看着永不关闭的大门被锁上了门栓,透亮美观的玻璃窗被油纸从外而内,封堵地严严实实。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只是一场幻梦,街道上除了路灯和长椅,别的什么也没有剩下。家里的孩子们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上懒觉,可没有了那股熟悉的油烟味,大人们似乎都陷入了无意识的群体迷茫之中。
特雷迪奇握着手中的木勺,站在巷道的中央,家人街坊们都已经在第十三声哨响后钻回了房里。只有他还站在原地,迷惘地盯着巷后的两盏魔晶路灯:三十二年前那里挂的还是火炬,自己还只有二十二岁,还在替尚未老去的父亲打下手。
也就是在三十二年前,整座城市也是像今天一样,安静的可怕。
尖利的第十四声哨声响起,再一次划破了安宁的夜幕;伴随着一阵冷风拂过,特雷迪奇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手中的木勺险些掉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怎的,戒严宵禁的命令已经颁布了足足四天;可特雷迪奇在吃完饭后,还是会在偷偷地从后门溜出来,什么也不做就是站在巷道里,独自呼吸着污浊的空气。
这一站往往就是几个小时,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哒哒的马蹄声从大街上传来,两名全副武装的骑警正在沿街巡逻,修长的制式骑刀在灯光下散发着闪闪寒光,却被一些细小的污渍破坏了美感。至于他们平日里常用的骑棍,则被扔在了仓库里,换成了更具威慑力的铁哨子。
骑警们的眼睛十分明亮,是不会错过这么明显的目标的。第十五声哨响刺破了夜空,宣告着宵禁时间的正式开始,特雷迪奇的本能地捂住自己的左手,脸上竟开始流出了些冷汗,准备转身回房。
急促的哨响过后,高头大马已然来到了特雷迪奇的身边。年前的骑警用力的吹响了第十六声尖哨,乌黑细长的马鞭抬手,眼看就要从半空中劈将下来。
特雷迪奇显然是慌了,本能地将手中的木勺一丢,顺势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而稍显年迈的骑警更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冲动的年轻人;自己则翻身下马一边搀扶着特雷迪奇,一边朝着半掩的后厨门大声喊着:“特雷迪奇女士,请快出来!”
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女人闻讯跑了出来,见自己的当家人又成了这副面如死灰的德行,她脸上的焦躁和不安几乎都要实质化了:“真是有劳塞廷警长了,和这位小警探进来喝杯家酿的月光酒吧?”
“不了特雷迪奇女士,我们还有任务就不打扰了。快些进去吧,你最好还是写张申请,我好带医师过来。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可怜人。”
满是抱怨地看了眼不明所以的年轻人,塞廷警探弯腰拾起遗落在地上的木勺,塞还到他的手里,正想着和特雷迪奇女士一起搀扶着她丈夫进屋。可还没等他们回到厨房里,远处的街区却突兀地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将四人吓了一跳。
一股浓郁的火焰烟雾冲上了云霄,还有随之传来的尖利口哨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激烈,提醒着他们这场爆炸的激烈程度。塞廷来不及照看他们俩,便以骑兵冲锋般的极速翻身上马,同时用力吹响了第十九声哨表示回应。
高高扬起手中的马鞭,用力地抽打在马屁|股上,在骏马的嘶鸣和如同波浪般的哨声中,瑟廷带着自己的徒弟向着码头仓库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冲去,消失在了巷道的拐角处。师徒二人的低声交谈,还隐约地停留原地:“我说老师,你干嘛要管这个人,还提早吹了宵禁哨?”
“你不懂,我是在帮你!住这条巷里的可都是老爷当年的朋友!少爷现在是因为老爷的葬礼被人打扰,自己也遭到袭击想要清算;你现在打了老爷的朋友,那不就等于打了少爷的脸?后果还用我给你详细讲讲吗?年轻人不要太冲动……”
看着仓库燃起的熊熊大火,骑着高头大马的瑟廷立于桥头:只见他默不做声拉低了骑兵盔的帽檐,眯着双眼注视着这副无比熟悉的场景,侧耳默默聆听着周围的宁静长达五分钟之久。直到消防局的法师穿着宽大的铁盔疾驰而来,他才欣慰无比地抬起头,拉紧马缰带着徒弟转身离开:“走,徒弟,继续巡逻!别给消防局的同僚们挡道!”
“如你所见,我是一名消防法师。”
看着面前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年轻的队员德雷尔微张着嘴,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劳累感:这已经是这三天来她参与的第十三起爆炸燃烧案了。
高强度的连续作业已经榨干了她的心力,普通的消防员固然是可以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强撑过去,但他们这些看似强大的法师们却做不到:精神力的亏空只能靠深层次的冥想式睡眠来补充,强撑着使用魔法的结果,只能导致施法者耗干精神力,最后被失控的魔力反噬击伤。
‘干完这次任务,必须要和队长请假了。’
按照章程规定,每只三十人队都会配备一名专业培训的消防法师和一名药剂师,剩下的二十八名普通消防员负责配合他们的工作。至于是否由两名施法者兼任指挥,章程则里贴心地规定了,要在出发前依据任务情况自行分配。
而倒霉的德雷尔小姐,则因为其他队伍的消防师休整,同时又因为她是出勤最少的成员,故被自己的药剂师师兄抓包:和作为队长的他一起,被塞进了临时拼凑出来的三十人队中,去执行本次的消防任务。
满是幽怨地看了眼身旁正在关注火势的队长,德雷尔颤颤巍巍地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剂湛蓝色的药液服下。感受着困意的消散,恢复了些许精神的她拖着疲惫的身躯,用法师之手将马车上硕大无比的背包放在地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寻找起施法材料。
“真的不用派重装魔偶过来吗?”
药剂师队长一脚踢开散落在街道上的玻璃碎渣,伸手揉搓着惺忪睡眼,满不在乎地指着被火焰烧得乌黑的砖块和断梁,这种砖木结构的仓库是他们最头疼的房子了:“这里的碎砖实在是太多了,纯人工的救援和后续清理可是很麻烦的。”
“不用了,这种程度的爆炸,就算是有人也得炸碎了。这些暴徒真是太猖狂了!”
德雷尔嘴上恨恨地骂了起来,手上的动作依然没有停息:不到十分种的时间里,一个比她三个人还大的法阵基础已经构筑成型,接下来就是继续勾勒细节即可:“我这个暴雨术马上就好了,希望这个地方不是油料仓库吧。”
“这你不用担心,根据泊港局档案上的记录,那只是集团旗下的一个农副产品仓库。额,刚入库的是一批精制面粉?”
队长看着手中从泊港局要来的档案,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令他哭笑不得,且非常有意思的细节:“这帮人花样可真多啊!先是用煤油之类的油料放火,后面又用煤气制造爆炸,没想到这第十三次居然连面粉都用上了。啧啧啧,这才过去三天啊,真亏他们能给想出来。”
“我看到最后啊,他们可能就该不耐烦了,就该用直接炸药上了。”
大量质地坚硬的矿石被魔力托举在半空中,在一阵无形的波动过后,纷纷熔解成一团团的液体小球漂浮在她的身旁。而德雷尔则用手指操控着矿石液,填补完了最后一段符文的空缺,欣喜地喊到:“完成了!”
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的德雷尔急忙站到法阵核心中,闭上双眼进入冥想,开始引导魔力的转送。充盈的魔力随着精神力的指引开始汇聚,在脑海之中构筑出了一朵无比逼真的漆黑雷云,明亮的紫电更是在其中不停翻腾。
“魔法不是死板的神迹,而是一次材料、术式和魔力的完美结合。”
每当德雷尔完成一次堪称完美的法术构筑时,她的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导师在第一堂魔法史课上的谆谆教诲:“如果说原典法师是靠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欲追求极致的术理存在。那我们炼金术师所毕生追寻的,就是三圣者的完美融合!如果你们不能理解调合之美,我只能劝你们别浪费自己在战斗上的天赋~”
就在魔力供给达到顶峰的刹那,凝实的乌云瞬间破碎成河,化作流光从德雷尔的脚心迸出;覆盖着法阵纹路的魔力河爆发出了惊人的光芒,以极快的速度将构成法阵的材料完全吞噬,只留下了一地白泥尘灰。而在库房的上空,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其上,如同水坝开闸般一股脑地将雨水向下倾倒。
不消两分钟的时间,油尽灯枯的乌云同大火一齐消散,连带着街道上的脏污一并清洗了干净。早已在外围等候多时的消防员们,终于是等到他们上场的机会:在队长的一声号令下,全副武装的消防员们拎着手上的铁锹锄头,便朝着火场发起了冲锋。
队长则没有带领着队伍身先士卒,反倒是低下身去,从腰包中取出一瓶精力剂递到德雷尔的手中:“师妹,等今天结束后你就先去休假。”
“谢……”
还没等欢呼雀跃的德雷尔将谢谢说完,队长平日里木讷的脸上竟然流出了一抹轻松的笑容,话锋也随之一转:“听同事说,第三十字街新开了家甜品作坊,味道很不错。等戒严结束有空的话,跟我去一起试试看?”
“好啊好啊!师兄你可得好好补偿我哦!”
面对着师兄的邀约,德雷尔激动地心头乱颤,恨不得当场跳起来给他来一个大大的拥抱。被他生拉硬拽地带着出勤的怨气也连带着烟消云散,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去了,更是在心底里开始自我脑补:‘这个榆木脑袋总算是开窍了,怪说不得一定要拽着我过来~真的是,直说不就好了嘛~’
“对了,你是听谁说的,我这个闲人居然都不知道有新开的店~”
“这个啊,是仓库小妹告诉我的……”
还没等队长把话说完,结实无比的皮靴就踹在了他的小腿上,差点没让他摔摔倒在地。脸色青红相间的德雷尔更是毫不留情推搡着他,把他往火场的方向赶去:“滚滚滚!”
因为小腿吃痛正呲牙咧嘴的队长根本搞不明白,这人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翻脸了?自己也没得罪她啊,准备请她吃东西了都。满头雾水地队长搞不清状况,也只好稀里糊涂的像赶驴一样被往前赶,指挥工作去了。
“就是个木头!”
偷偷擦干眼角的泪花,满脸羞红的德雷尔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只见她先是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待确认四周无人后,方才悄无声息地来到火场附近;躲在了一处临时搭建的木棚下,掏出纸笔开始仔细研究着火场的情况。
‘根据现场废墟状况对爆炸威力的初步推测,本次爆破近乎等同于传统矿山炸药剂量的……’
‘粉尘爆炸成效可观,范围更加可控,可引导目标进入预设场地后由其自行引爆。行动现场被侦破的概率较之其他方式更小,更容易被判定为事故。’
‘观察员小结:该方式可控性中等,适用于小规模暗杀。’
写完最后一个单词,紧握在德雷尔手中的铅笔突然断裂,裂隙当中更是冒出了暗淡的微光。在短短两个呼吸之间,她的脚下便多了一小撮石墨粉尘;销毁完铅笔,德雷尔小心翼翼地将撕下的纸页塞进胸衣,装作没事人一般快步来到了火场:“情况怎么样了?”
“不太乐观。爆炸威力太大,对方还用了烈性炸药兜底,应该是没有生还可能了……”
队长面色凝重地指着碎砖下扭曲的肢体,摇了摇头。正当德雷尔还想着安慰他两句的时候,一声粗犷的喊声传来:“队长!我在这里发现一个,还有生机!”
‘不可能!!我明明在里面布置了反魔法阵!他们的防护道具怎么可能的生效!?这不可能!’
如同晴天霹雳轰击在了德雷尔的心头,剧烈的情绪波动之下,她体内的魔力毫无征兆地开始暴走。一捧血雾喷在了队长的后颈上,当队长满脸错愕地转过头来时,德雷尔已经昏迷在了他的肩头:“师妹?!”
“该死的,魔力反噬了!”
看着德雷尔从体内不停逸散而出蓝光,身为药剂师的队长,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反噬的魔力在作祟;但他抱着师妹在腰包里摸索了半天,却懊恼地发现身上没有携带魔力稳定剂,只好冲着前方大喊:“老三!你马上带人去医院!速度要快!”
被点到名的消防员车夫闻讯而来,丝毫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地接过队长手中的通行牌,抱着德雷尔朝马车方向跑去。而暴跳如雷的队长死死咬着嘴唇,在队员的带领下来到所谓的幸存人员面前。
眼前这个泛着蓝光的半球状屏障中,一个身材圆滚的胖子抱着自己扭曲的左腿哀嚎着:除了左腿骨折之外,他的身体奇迹般地没有太多伤口,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破损太多,挂在胸前的纯铜徽章更是发着闪闪亮光:“快救我出去!我的腿断了!”
“爆炸的冲击破坏了反魔法阵,才会导致道具生效嘛……”
队长看着胖子身后的碎裂一地的红色晶石,再仔细看了看他身上的轻微伤口,心中有了些许明悟。
第二十声哨响划破了夜空,象征着宵禁之夜已经达到了下半场;队长默默地收起带着温热的手枪,闻着面前刺鼻的燃油味道,对着身旁的队员们猛地一挥手:“任务完成,收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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