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凌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他试图用手撑起沉重的身体。腿部突然传来刺痛,强迫他倒回床上。
这时,门被打开了。一束刺眼的亮光射进房间,过了好一会夜凌才看清来者的面目。
“夜凌,你醒啦。”念静端着上有一杯热水和止痛药的托盘,来到夜凌身边,“先吃药吧。之前的战斗中你中枪了,不过幸好那是**。现在麻醉的药性还没完全褪去,不过也应该开始疼了,来吃片止痛药。”
夜凌在念静的搀扶下坐起,将温水灌入口中时,注意到念静的手腕和脖子都裹上了纱布。
“念静姐,你受伤了?”他问。
“是啊。”她将空的水杯放回托盘,“那些人真不好对付。我当时也晕过去了,是芷屽和零飒救了我们。”
心情复杂的夜凌陷入了沉思。念静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还没有明白。面对沉默,她起了一个奇怪的话题——也是她一直疑惑的问题。
“话又说回来,没想到那些人会用**。”
“是啊,但也多亏如此……”夜凌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虽说这么做也有充分的理由——既然他们的目标是芷屽,那么肯定清楚能杀人的枪对他而言无用,**反而更加有效。不过感觉还是有点奇怪……敌人对我们两个,好像放水了。”
——敖然完全可以突破夜凌的围困,魍也有很多机会可以开枪……
夜凌无言,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圆月。
念静靠墙而站,仰起头,“也许他们……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坏。”
任何事物都不能只看表面——他们都曾经深深地切身体会过这个道理。
只有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
……
——本已经打算彻底离开这里,却未曾想到又回来了。
为了让夜凌和念静好好养伤,他们一行人又回到幽灵村庄暂住。等伤势完全恢复,最起码也要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个村庄一直没有名字,因为住在里面的人都称呼它为——“家”。
冥冥之中,零飒觉得自己的身上有种咒语,让自己注定无法离开这里。
第一次尝试离开,被同行人诬陷,愤怒地返回;第二次尝试离开,遭遇袭击,回故地养伤……仿佛故乡正死死地拽住自己,用命运千方百计地阻挠自己离开。而没能离开的最根本原因,其实就是自己没能完全将它放下。
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除了面对现实,没有任何其他选项。
她其实还记得,可偏偏总在假装忘记。
不由自主地,她又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己已经过世的父亲和母亲。
她明明是知道的——
——记忆中的那个父亲,早就已经是一个幽灵。
由于幼时长期与幽灵生活在一起,零飒常常会难以分辨幽灵与活人。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个冬天,她才猛然醒悟。
母亲是村庄的守护者,持有整个村子最重要的物品——灵魂刃。
无论生前品性如何,只要是幽灵,就有变成恶灵的可能。若沾染上怨念,或者无法维持幽灵的形态,幽灵就会本能地吞噬其他幽灵,进化为鬼魂。一旦成为鬼魂,就会失去本性,成为不得不被铲除的魔物。
作为守护者,母亲的既要保护村庄不受侵犯,还要亲手消灭那些堕落为魔的村民……
现在这一职责,已经交于自己手中。
奇妙的是,在自己继任后,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堕魔事件,自己就这么一直享受着幸福安详的生活……直到遇见芷屽他们。
如果……如果村民们尚未惨遭毒手,发生堕魔时,自己真的能下得去手吗?答案既可能是肯定,也可能是否定。不过,否定的可能性要更大,毕竟自己曾经是一个那么天真的人……于是,堕魔的幽灵就会不断吞噬其他村民,最终成长为自己无法收服的存在,整个村庄将毁在自己的手里……
零飒不敢往下想了。
坐在床上的她环臂抱紧身体,在被单上蜷缩成一团,给自己取暖。
——自己不能再沉溺于过去了。
光的背后就会有影,有影的地方就会有光。这个道理自己应该比谁都懂才对。
她仍旧没有放弃复仇这条道路,然而今天的她已经和昨天不一样了。在含纳仇恨的同时,她的心中也怀有自己的正义。
朋友有可能会变成敌人,敌人也有可能会变成朋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是永恒的。她不会完全相信现在的“伙伴”,但也不意味着她会对他们产生敌意。她只会理性地审视当下,作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判断。
她会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来行动,去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在今后活出自己的人生——就算复仇结束,她的生命也依然可以精彩而有意义。
——这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她会用自己的双眼来见证!
第二天清晨,夜凌尝试着下床走动。
昨晚他们都住在原巴桑阿姨经营的旅馆里。巴桑阿姨去世后,零飒将她葬在后院的小花园中,连同其他人类村民一起,让巴桑阿姨曾悉心照料的花草陪伴他们长眠。尽管他们都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但他们都没有选择成为幽灵。或许正因为他们长期在幽灵村生活,才懂得,已经死去的人其实不应该继续留在世上,因为当身为幽灵的自己消失时,会再一次让亲友体会到失去挚爱的痛苦,甚至可能给所爱的人带来危险。
尽管腿部仍隐隐作痛,但身为半精灵的自己的基本行走并没有出现问题。所幸,魍的那一枪没有打中骨头,否则自己要在医院里躺好久——难道对方是故意打偏的吗?
如果夜凌对魍的射击技术有所了解,就会放弃这个念头,转而庆幸自己的运气好了。
敖然可能没自己那么幸运了。他中了两枪,而且驱魔弹的威力要比麻醉弹大得多,就算没有直接命中,也可能将骨头震碎,更何况零飒确实将子弹打入了他的腿部。敖然当时没有失去意识,足以见得他的身体素质多么强悍。可哪怕异人的恢复力要比人类强得多,敖然也要在床上躺一个月才能下地走路……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拖延时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确实成功了,念静与自己因伤至少要休养一个星期。然而对方大将级别的人物伤得更重,一个月内都无法再加入战斗……这种杀敌一千自毁八百的计划不像是对方所会采取的。是计划失败了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目的?又或者这只是敖然的个人行为……?
夜凌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客厅。
念静正在客厅旁的厨房里准备早餐,抬头看见夜凌扶着墙站在门口,嘱咐道:“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连芷屽都还没醒呢。昨天才受的伤,再回去躺一下吧,早餐我送到你房间。”
若换作平时,夜凌肯定会满不在乎地说“昨天睡了一天,怎么可能还睡得着”。而现在的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客厅的一个角落——
“她怎么会在这里?”
琳弥,在昨日的战斗中还站在敌对一方的她,此刻正遍体鳞伤地坐在眼前,脸色惨白、双目无神、仿若一具没有生命气息的残骸。不过夜凌知道,亡灵一旦“死去”,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所以可以肯定琳弥还没有死。
“她呀……伤得那么重,应该是被敌人利用了,看上去怪可怜的,总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外让魔物吃掉吧?所以就带回来了。我也试过跟她说话,但她不说话也不反应,我便没辙了。不过毕竟是失去了重要的人,她现在可能比死还要痛苦吧……”
“但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啊,我们离开后她怎么办?”
“不知道,只能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咯。或者你有什么办法能开导她吗?”念静说着摊开手,从橱柜里取出盘子,放上一个新鲜出炉的荷包蛋。
“……她不需要开导。”
一个声音突然从夜凌的身后传来。
芷屽揉了揉惺忪的双眼,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型走进客厅。
彻底无视念静那句像老妈子一样的“快去洗脸刷牙!”,造型邋遢的芷屽走近琳弥,蹲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眼。
“我不会对你说什么‘放下过去,好好地活在现在’,也不会说什么‘如果你这么想死的话,让我给你一个痛快的’,更不会乞求你原谅我之类的……”
昨晚芷屽想了一个晚上。他清楚,正是由于自己对琳弥抱有愧疚之心,才让敌人能够乘虚而入。若自己继续消极下去,无论是对琳弥,还是对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
“不管你是想活还是想死,还是继续这样半死不活,决定权都在你自己的手里。既然你愿意,那无论是积极向上还是自暴自弃,都是最适合你的结局。是为别人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全都源于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决定,也只能决定你自己。”
琳弥依旧像破损的木偶般不动声色。芷屽渐渐意识到,刚才的那些话,其实是他对自己说的。他想要为自己明确最重要的一点,哪怕这条道路困难重重、成功抵达终点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这也是他自己想走的路。不选择它,自己就能安稳地活着,活到自己想死的那一天,但他会因此永远地后悔下去。
没有理由可以让他放弃心中所想。
“然而,不管是选择死还是选择活,你所需要的,都是醒过来,作出选择。”
……
琳弥一直醒着。
换而言之,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倾听外界的声音。
芷屽的话她确实听到了,但那些言语对她而言同样苍白无力,因为这完全不能改变现状。只不过,他的声音将她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拉回现实,开启她的思考。
——自己的整个人生,似乎都在为他人而活。
由于残疾,年幼的自己被父母抛弃,并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零大人救了自己,便甘愿为他奉献一切,从此世界只剩下他。他离开后,更执着地想要为他报仇……原来没有一件事,是自己为自己做的。
眼泪流尽了,他也不会回来。哪怕他还活着,若有一天,自己为他战死,善良仁慈的他只会暂时性地停下脚步向自己告别,然后继续前进。
——我不过是他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罢了。
曾几何时,抱有天真幻想的自己,无耻地奢求着更多。她祈祷着,只要他能多回头看她一眼,她就满足了,而当这个愿望实现时,她又会祈盼自己能再靠近他一点。她的世界,她的爱,她的悲伤,永远没有尽头。
她需要被拯救,而能拯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我真的可以为自己而活吗?
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自己还能活下去吗?
——此时此刻的这个世界里没有他,我却仍旧还活着。甚至还能够活下去。
这样好吗?这是自己真正的想法吗?自己真的能够做到吗?
她抿心自问。
……
大概过了三分钟,甚至可能更短的时间。
在三人的注视下,琳弥似乎稍微动了动。然紧接着,他们就发现,动的并不是琳弥——是她周围的空气正在振动。
浑浊的空气,其颜色渐渐变得越来越深,范围更是逐渐扩大,最终覆盖了整个客厅。
“这是怎么回事?!”念静惊叫起来,但仍保持一定的冷静,在后退的同时,顺手关掉了煤气炉。
同样身为亡灵的芷屽迅速理解了当前的状况。
“别害怕,她只是在聚集‘灵气’治疗自己。”
灵气是一个非常罕见的用词。念静尽管是第一次听闻,但马上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芷屽口中所谓的灵气,也可以叫作精神游丝,应该是指幽灵、鬼魂、恶魔等灵体的组成成分。冥界亡灵的构造十分接近人界的灵体,甚至可以说两者是相通的。既然构造相似,那么灵体或者亡灵就可以通过收集散落在空气中由幽灵留下的灵气来修补自身受损的躯体。
尽管理论上成立,但绝大部分的灵体或亡灵都无法做到这一点,其原因是空气中灵气的含量太低,聚集起来需要相当大的能量,对本已经很虚弱需要修补的它们而言太过于困难。然而这里曾经是幽灵村庄,空气中灵气的含量远高于其他地方,再加上琳弥是前任冥界将军,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她的实力自然不会俗。
不要说夜凌和念静,就连芷屽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成功的灵气聚集。很久之前,他只是听别人说过这种只存在于理论上的技能,连博闻的欣也没有亲眼见到过。
“想要活下去,想要为自己而活。”——这份新生的信念成为灵魂强大的驱动力,促成了奇迹的发生。
浊气聚合成团,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拖曳、拉近,最终半强迫似地被琳弥的身体吞没,让原本由驱魔弹造成的、大大小小的弹孔被不留痕迹地逐渐填满。琳弥暗紫色的皮肤变得更加暗沉,眉目间恢复了原先的神采,甚至比以前多了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地缚小子,别来无恙啊。”
她说出了那句专属台词。
芷屽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可是……
“不过你也别太得意了,我没有被任何人说服。就像你刚说的那样,我只是作出了一个选择,而这就是我的答案。新账旧账,我们是不是该一起算算了?”
……既然她恢复为了往日的琳弥,那证明她还会和以前一样傲气且固执。
……
十五分后——
“你的意思是,零大人并不是你直接杀死的,而是有人为了陷害于你,利用了你的那个跟班妹妹将零大人杀害?”
芷屽点点头。
“现在才解释原因,反而很难让人信服啊。”琳弥盘手跷腿而坐,鄙夷地望着芷屽,“更何况,纵观整个冥界,能杀死零大人的人屈指可数,你那个妹妹跟班怎么可能有这种本事?”
“开启跨界的时空之门需要大量的能量,那个时候零的防御力应该会很弱……”
“就算这样,还是令人难以置信。”琳弥最了解零的实力,而且比任何人都崇拜这份力量,“不过神界与死灵界联手这一点倒是值得注意。如果你所言属实,那么无论是身为冥界人,还是为了替零大人报仇,那群家伙都不可以饶恕。”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和我们一起行动了?”
“嘛,反正我也没有其它事情可以做。零大人真正的死因,也必须调查清楚才行。”
这时,零飒刚好走进客厅,见大家都聚集在一起谈论什么,一瞬间误以为自己睡过头了。于是她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又满脸疑惑地看了看琳弥。
念静走过去,简单地跟她解释了几句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表情上看零飒并没有完全接受,但又不可置否。
“那么,”芷屽拍拍手掌,发话了,“既然有一个星期的休息时间。不如我们来商讨一下今后的作战计划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焦距在他的身上。
敌人是神界,想要抓紧时间又要有十足的把握,这是最折衷的办法。
“顺便也来培养一下感情吧!”
他笑眯眯地继续说道。
……
一周后——
芷屽、夜凌、念静、零飒、琳弥五人来到亚黎城附近的一个小城镇。这个小镇靠近瑞奇利亚的首都亚黎,是很多旅行者和商人的必经之处,同时,不少人也苦于亚黎高昂的物价而选择在这个小镇落脚。
接着,他们五人开始分头行动。念静和零飒到各个酒馆打听情报,夜凌前去图书馆翻阅资料,琳弥回冥界查找远古的历史信息,而芷屽则去了一个特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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