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早苗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我掐了手臂，好疼，明白这不是梦。我本以为她不会来的，因为当时连我都觉得是客套话，结果现在她站在我面前，一脸嬉笑的看我搬她的箱子。
“里面装了什么，这么重。”
“主要是衣服，还有一部分书。”
等早苗打开箱子，我才知道她完全说反了。里面全是书，只有一件黑色的大衣，散发着淡淡的洗涤剂的香味。
我接过大衣，放进壁橱。秋天到了，冬天也不远了。早苗将一箱子的书在墙角摆好，我粗略扫了一眼，主要是川端康成文集和连城三纪彦的推理集。看到我疑惑的神情，她解释说:
“家里书太多了，你这里不是很空嘛，所以想暂时寄放一部分。而且以后我会常来的看书的，拜托你了。”
“没问题。我也早就想摆些什么在屋子里，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放些书也好，有空的时候我也会看的。”
像是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早苗嘴角微微的翘起。看见她的笑容，我也觉得轻松了不少。
早苗端着书，背靠着墙壁，认真的阅读，纤细的手指一页一页地翻动书页，轻柔的阳光在房间里缓缓流淌。忽然她抬起头，问我:
“有水吗？我有点渴了。”
“呃，我看看……咖啡怎么样？热水，热水没了……稍微等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一，二，三，四……呃，你要放几块砂糖？”
“四……放五块吧。”
早苗端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呼——呼——”
“喂，再吹咖啡就冷掉了。”
“可还是好烫。”
“下次我会记得放冰块。”
……
“呐，你的房间会不会太干净了，根本不像男性的房间。”
早苗看着我说，似乎有些不满。
“有吗？”
“是呀。爸爸的房间总是堆满了空酒瓶，衣服丢得到处都是，厨房也经常乱七八糟，每次都得我收拾。可是收拾好没几天就又乱了，我真的不想管他了。”
“可能我是一个人吧，而且房间里的东西本来就少。”
我忽然意识到，早苗少见的对我抱怨生活中的不满。但我以为这只是普通的聊天，因为母亲也时常也向我抱怨，借此延长聊天的时间，所以没有在意。
时间快速流逝，天色很晚。早苗在我这看了一整天的书，期间很少说话，沉闷的不像一个十六七岁、正值青春的女孩。
但当我看着她，早苗有所感应地抬头，对我微微一笑，然后又沉浸在书中。只有那时的笑容，令我觉得她确实是充满活力的少女。
“我走了，今天看书看的入迷，差点连时间都忘了。”
“嗯，再见。”
我送她到车站，早苗靠着巨大的皮箱，忽然大声叫到:
“我的衣服还在你家里！”
“什么衣服？”
我不记得早苗在我这落下过什么，但她不至于说谎。我突然想起相遇的那天，早苗和我都被雨淋透了。
她的制服！
差点忘了，好像收在壁橱里。
“我回去拿。”“你放哪儿了，我去拿。”
“一起去吧。挂在窗台总感觉怪怪的，所以我收起来了。”
早苗表情古怪的看着我，气氛有些尴尬。最后在壁橱的最里面找到早苗的制服，她红着脸将制服胡乱塞进箱子，然后风一般跑了出去。
我回到家里，盘腿坐在桌前，顺手从抽出一本，百无聊赖地读了起来。
第二个周末，早苗早早站在门口，身后站着一个大大的箱子。见我开了门，嬉笑着说:
“我带着书来投奔你了。”
我拎了拎箱子，快有三十公斤了，早苗是怎么提着这么重的箱子，爬上二楼的呢？
我煮好咖啡放在桌上，她已经打开箱子，书沿着以往的轨迹延伸开来。现在正捧着书，愣愣的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窗户正对着一个小小的公园。因为是周末，几个孩子在公园的沙坑里玩耍，另一边的秋千被风吹的左摇右摆。
“来喝咖啡吧，我放了冰块的。”
“好。”
我在特地早苗的杯子里加了七颗砂糖，因为上次我看她苦着脸盯了咖啡好久，才下定决心，像喝很苦的药水一样闭着眼睛一口吞了下去。
“好甜。”
早苗开心的笑了。我觉得早苗就像一个孩子，天真而固执的相信某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比如说笑容，比如说奇迹。至于她存在于此的意义，我没有深究。
孩子的眼睛能够看到常人见不到的事物，归根结底，在于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想象力与行动力，让原本不该存在的变作现实。这些是大人无法做到的。随时间的流逝，大人虽然成长了，却只是变成无趣麻木的人类。眼中不再富有想象力，也就失去看见奇迹的机会。
“你喜欢孩子吗？”
早苗仍看着公园里的孩子发呆。听到我的话，激动得语无伦次。
“你，你在说什么……什，什么孩子，我还太早——啊！你！你！让！我！说！了！什！么！”
“我是说你好像一直在看那里的人。不好意思让你误会了，对不起。”
“唔……没关系啦。我只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有些走神。”
……
“这个，你每期都有买吗？”
早苗拿起桌上的漫画周刊，好奇的问我。
“差不多。”
“不过好像没看到它堆积起来的样子。”
“那种东西堆积起来只会很麻烦，所以看完就丢掉了。”
是的。周刊虽然看起来占不了多大地方，但时间一久就会莫名的占据家里的空间。丢弃的话又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因为全都是印刷精美的书籍。到现在，乡下老家的储物室里，还放着好几箱这样的书。
“它们也很占空间吗？”
是在说她带来的书吗？早苗抚摸着书脊，表情有些沮丧。整整齐齐的书，分门别类地排好，像图书馆的书架似的。早苗是图书管理员，而我，或许是图书馆馆长。
“图书馆的书不是一直只进不出吗？我不会丢掉它们的。”
尽管她占据了不少空间。
但它们，正是我和她存在于此的理由。
夜晚，车站。
车来了，早苗挥手向我告别。
“下周，我会再来的。”
什么时候变成像是约定一样的东西了呢？和早苗相识还不过两周，我的房间已经明显改变。我开始期待周末，虽然缺少话题，虽然只是静坐看书。时间缓缓流逝，心中的不安却平复下来，简直像魔法之类的奇迹一样。
如果一个人的话，我多半会因为9.8的重力加速度，而去了很远的地方。
第三个周末，早苗带来的书终于从墙壁的一侧摆到另一侧，书籍像士兵一样整齐排列着，看起来十分壮观。
我检阅完这支特殊的军队，向司令官献上冷热适宜的咖啡。
早苗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你都看完了吗？”我问。
“没，只看了一部分。读过的书都放家里了，这些我打算三个月内看完。”
这些书，简直就像是我人生剩余时间的刻度条。听早苗说她打算用这三个月的时间，读完可能我一生都读不完的量，没来由的想到。
早苗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无论什么时候，书都能给人带来安心和快乐。和人不一样，书不会突然跳出来烦人，也不会不讲理的讨厌一个人。书对人是平等的，它就在那里，只要你想，就能在书里找到答案。就像希望和奇迹一样。”
“什么？”
我多次听早苗提起“奇迹”这回事，她似乎坚信奇迹的存在，并一直等待奇迹的发生。
“所以你在等待什么样的奇迹呢？”
早苗突然不说话，站起来看向室外。天空布满黑漆漆的乌云，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吧。”
“是吧……”
我含糊不清的说，实在不想回忆起那天的事。太冲动了，当时觉得站在下雨的天台很酷，现在想想有些后悔，脸也红得发烫。
下午，雨越来越大，哗啦哗啦的下个不停。早苗吃了午饭，软绵绵的趴在矮桌上，没精打采地看我收拾餐具。书凌乱的堆在一边，似乎没力气收拾。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有点困，我趴着睡一会儿，要是睡太久了，记得叫我起来。”
“知道了。现在天气有些冷，我给你拿条毯子，别着凉了。”
“谢谢……感觉你像我妈妈一样，整天操心这些事情。”
“我可不是你妈妈啊，再说了，她听到可是会生气的。”
“……她才不会。”
“好了，你早点睡吧。不是说了要在三个月内看完那么多书的吗？要是一直像这样没有精神，可是看不完的。”
“那……晚安。”
屋子里安静下来后，雨声更加突显出来。我也觉得有点困了，这样阴郁的天气，正适合睡觉。于是脑袋越发沉重，不知不觉陷入睡梦中。
醒来天都黑了。我又看了眼时间，将近六点。早苗的位子上已经没有人，一本书翻开在那里，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站起身，什么东西滑落。我才发现给早苗的毯子，不知什么时候盖在了我身上。
厨房，早苗一边哼着歌一边做着晚饭。宽大的围裙穿在她身上，莫名产生一种温馨的感觉。
“抱歉，本来还说叫你起来，自己却睡的死死的。”
“就是啊！我差点就睡过头了。”
早苗向我抱怨。我感到十分羞愧，却听见早苗轻轻笑了起来。
“什么啊！”
我也笑了起来。
“你先进去，晚饭马上就好了，是蛋包饭哦。”
不久蛋包饭做好了，上面用番茄酱写着“奇迹”和“希望”。“奇迹”是我的，早苗面前则是“希望”。我以为会她会画一个爱心或者其他什么的东西，想着漫画果然还是不现实的。而写上“奇迹”和“希望”，也确实像是早苗会做的事。
“我开动了。”“我开动了。”
“很好吃。”
“谢谢。”
……
周四下午，我打算去医院做定期检查，下楼时看见早苗提着一个小小的盆栽正走过来。
“你要出去了吗？”
“你怎么来了。”
今天可不是双休，早苗却出现在这里。
“今天是学园祭，下午轮到我休息，就过来了。不过你好像有别的事情。”
“每周的惯例检查，很快结束的。钥匙给你，要是走的时候我还没回来，就放在窗户那里。”
“嗯，我等你回来。”
我坐上公交，回头看见早苗还在原地，目送我离开。我对她挥手，早苗边挥手边说了什么。车子的声音太吵，我听不太清，只看见她的表情有些落寞。
心中升起下车的冲动，但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早苗只变成一个小小的黑影。
体检意外的多花了不少时间，医生说病情还算稳定，只是几个重要数据还有问题，需要通过另外的检查再确定一遍。
听到结果的时候我心里一沉，感觉要出事。手心不停的冒着汗，身体微微的颤抖。我给家里打电话，告诉早苗检查出了问题，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
“我等你回来。”
早苗语气坚定地回答我。
“你早点回去。家里没人，万一出了问题，我不好对你爸爸妈妈交代。”
“我等你！”
“你得回去！”
我大声吼她。我有些生气，不是因为早苗的固执。医生话里的暗示让我烦躁，而我把气撒在“不听话”的早苗头上。吼完我就后悔了，早苗只是担心我。
“对不起，我不该吼你的。”
“……知道了，再过会儿就回去。”
早苗直接挂断电话。嘟嘟嘟的声音传来，我心里也嘟嘟嘟的响着，空无一物。
检查完已经十一点，医生对我微微一笑，打起精神仔细浏览报告，笑容后面是掩不住的疲惫。最后他告诉我，病情还算稳定，在预计之内，可以安心了。我谢过医生，出门叫了出租车，想早点回去休息。在医院度过的半天，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都是一种煎熬。
推开窗户，取出钥匙，家里不出意外的黑漆漆一片。开了灯，却听见早苗睡意朦胧的声音。
“你回来啦。”
早苗揉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回家了吗？”
其实看见早苗的一瞬间，心猛地抽动，像是什么东西破碎似的，洪水忽然涌了进来。只是话到嘴边，完全变了样。
“我在等你啊！你电话里语气太反常了，还莫名的发脾气。我怕你出了事想不开，所以在这里等你。吃了晚饭吗？冰箱里有蛋包饭，热一热很快的，稍等一等。”
早苗不由分说的行动起来。我转过身背朝着她，泪水不争气的流下。我急忙伸手擦干，不想她看到我这幅样子。最后终于止住了，早苗把热好的蛋包饭放在我面前，上面写着的还是“奇迹”。
我说不出话。不论是催促她回家还是感谢她的话，全部卡在喉咙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今天爸爸加班，一直到明天早上才回家……”
我不明白早苗的意思。是在说明不回家也无所谓的理由吗？这根本没有关系吧。我只是不想让她的父母担心她，而且家多多少少会让人产生安心的感觉。
我想起念小学的时候，那时还我住在家里。有天夜里突然发了高烧，当时我烧的精神模糊，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从医院回来以后，母亲一直守在身边。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我醒来感觉好了一大半，母亲才去休息。
小学毕业以后，因为上学，寄住在亲戚家，从此离家越来越远。生病的时候，也大多一个人熬过来。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想回去，感觉明天你就会消失似的。我要留下来，拜托你了。”
隐隐约约的，好像在早苗身上看见了一丝母亲的影子。母亲是因为担心她的孩子，同时也是回应孩子任性的要求。早苗担心我什么呢？虽然我不期待奇迹，但现在，我想我还有活下去的渴望。这件事，早苗应该早就知道的。
家里只有一套被褥，我让早苗去睡，自己在榻榻米盖了毯子对付一晚。
第二天醒来时早苗正在做早饭，鸡蛋加培根。我闻见香味，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穿着校服的早苗多次看了时间，又看看我，最后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去上班吗？”
“我正在绝赞失业中。”
“……你应该找份工作的。虽然医生那么说，但世上的事谁说的准呢。文部科学省一直强调学生的健全发展，可每年还是那么多‘事故’发生。”
“有时间我会去找的。”
我有些敷衍地回答。早苗可能听出来了，却没说什么。
下一周早苗来到我家，从壁橱里取出正装丢给我，又把我推进卫生间。大概是想让我去应聘什么工作。我以为早苗只是说说，没想到她认真地考虑这件事。
所以昨天才打电话问我关于工作的事情。我还当作普通的聊天，也没多想，不经意间把情报全泄露了。
我跟早苗乘着公交来到一家软件公司。听说这家公司已经开发了两款小游戏，在网络上好评颇丰。只是地理位置不好，缺少人手，发展也饱经坎坷。
招聘的人拿着履历，问了我几个的问题。我怀疑那份履历是早苗瞒着我投的，而这家公司因为极度缺人，所以很快就给了回复。
真的就是简单的询问了一些关于以前的工作经历，招聘的人就告诉我被录用了——作为临时工。随即签了合同，我仔细看过合同，一个月十五万円不到，平常时期不要求每天到班，只要按时完成分派的任务，之后用网络发过去就好了。如果半年间没出什么意外，就可以转正了。到时候又是另外的合同，待遇薪水都有所增加，当然责任和义务也少不了。
薪资低可是要求也低，这或许是目前最适合我的工作。真不知道早苗从哪找到的，肯定花了很多时间。所以本想推脱的我，也改变了主意。
“面试怎么样了。”
早苗见我出来，急忙问我。我装出沮丧的表情，早苗就不问了，安慰我说不过是个面试而已。
我大笑着，早苗也反应过来我在骗她，从手中抢过合同，看完后惊讶的说:
“比想象中要好不少呀！”
“这还得多谢早苗小姐了。”
我半开玩笑似的向她道谢。早苗点点头，把合同还给我。
“接下来怎么办？”
现在才十点不到，早苗和我都没想到面试这么快就结束。我明白她的意思，难得出来一趟，四处逛逛也好过就这么回去。但是公司附近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
“还是先回去吧。”
早苗想不到反驳的理由，也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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