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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蒿里
  • 2019-09-21 07:16:03

深夜,阵风中蕴含的寒凉愈加沉重,浓厚的雨云逐渐吞噬了银月,飘落着褪去秋天的雨,这些雨水静静落在艾丝翠德的脸上,传递出初冬将至的讯息。然而艾丝翠德却并没有察觉到这丝天地间的变化,她默默地摇着轮椅,脑海中却不断闪烁着许多模糊的片影,那些影子时不时浮现在她的瞳孔深处,萦绕在她感到越加堵塞的脊椎中。

仿佛随时都会呼之欲出,但这种强烈到几乎实质的感觉,却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形状。

意义,勇气,动机,风铃,烟火,家,树叶,雨滴,路灯……

所有错误的概念都在我的脑中不断盘旋,仿佛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与我对话,我清楚这些都必然不是真实存在的事情,都只是长久困扰我的臆想。但是,究竟是否存在一种标准,用来界定真实存在的意义,真实……与正确与否有关吗?

任凭那些奇异的臆想和幻觉丛生,我渐渐回想起了孩童时代也感受过的“不对劲”,那种怪异的感觉总会出现在梦的间隙,总会浮现在现实的转角,无时不刻不骚扰着我,让我无法专心致志的存在于这个世界当中,似乎暗示着我,在某处总有一层浅薄的幕布,等待着我穿越而过。

这是我的动机吗?

真实也好,幸福也好,假象也好,逃避也好……即便沉睡也好。我发现这些概念中能够被描述的事物,真的仅仅只是与个人相关,完全不存在衡量的标准,那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啪嚓。

一片随风飘落的枫叶被轮椅碾碎了,变成了四分五裂的样子,顺着雨水逝去了。

对了,破壳而出,是那种想要破壳而出的渴望,仿佛对什么事物有着无法抑制的渴望,那种期寄潜藏在意识的最深处,随着心跳从未止息过,什么都无法替代它……

可是,我却没办法想起来,只能感受着这种难以言说的焦灼。

但如果我能……

啪!

什么……

砰砰!

玻璃破碎的声音忽然在深夜中响起,打断了艾丝翠德不断向着旧日延伸的记忆,她抬起头望向医院的方向,紧接着便又听到了一阵密集的枪声。毫无疑问,那是枪声,与之前在家中听到的没有任何区别。

原本前行的轮椅猛然止住了,少女的呼吸因为畏惧而加快了些许,但没有过多久,甚至不经思考,她便飞快地转动起了轮椅,向着医院赶了过去。

医院内部,电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切断了,而大厅中曾经光耀的水晶灯则砸碎在了地上,化作破碎的残渣倒映着可有可无的月光,唯独剩下回廊深处传来的阵阵枪响,以及宛如花火般闪烁的色彩。

艾丝翠德内心混乱,她顾不上在意那些潜在的危险,而是一个劲的冲向了伊尼德病房所在的位置,轮椅碾碎玻璃渣的脆响,子弹在墙壁上反弹的撞击,仿佛渐渐化作了风铃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少女的耳畔。

乱七八糟的影像,又开始在她瞳仁中闪烁,明明没有被子弹击中,头部却猛然感受到一阵剧痛。

那种痛觉,就像有人用一柄撬棍撬开头骨似的。

轮椅随着惯性漂到了回廊的转角,艾丝翠德捂着脑袋蜷缩了起来,这份痛觉彻底淹没了她的思维,无法抑制的汗水从额头、背部、手心涌了出来,浸湿了少女的衣衫。

风铃戛然而止,幻象,痛觉,耳语,瞬间消失在了月光之下。

艾丝翠德捂着脑袋缓缓抬头,她眨动着眼睛环视着这个毫无变化的世界,随后下意识地将手抚在了心口。不知怎么地,就在痛觉消失的那个瞬间,她忽然感到心中某种沉重的事物碎裂了,毫无征兆的退散了。

那一刻,艾丝翠德仿佛来到了宇宙之中,她感受着恒星弥漫的光芒,凝视着有着新月状光环的黑洞,随着时间消逝,她也在那片阴影之前,与概念共同消融了。

茫然地环视着医院回廊,躁动的枪火又再次浮于耳边,似乎是过了几秒的样子,艾丝翠德才猛然想起自己在此的目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强烈的担忧竟然随着刚才的痛觉,融化进去了一部分没有理由的释然。

没时间再考虑这些怪异的感觉了……

我得赶紧找到伊尼德。

就在少女企图穿过回廊转角时,一枚子弹击碎了她面前的墙壁,墙体碎片四处飞溅,擦破了她的脸颊,而弥漫的粉尘则使她不禁咳嗽了起来,她捂着嘴透过烟尘窥视着不远处伊尼德的病房,却发现里面并没有少年的身影。紧接着,她便感到轮椅正被什么人向后拽去,当她回头时,她看到了那个穿着土棕色夹克的男人。

泛着红血丝的深邃眼睛,沾染上灰尘的混乱胡茬,以及更加被土色覆盖的夹克,当然还有手中没有改变的左轮手枪。

“别再向前走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些人牵制住的。沿着你刚才来的路退回去,出门以后向左的巷子中有家旧货店……”

“伊尼德在哪?”

“我已经和旧货店老板打好招呼了,你只需要找到他,然后……”

男人举着枪在拐角处探了探头,随即便招来了几枚子弹,他退回来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艾丝翠德,却没料到手臂被少女轻轻拽住了。

“请你告诉我,伊尼德在哪?”

看着艾丝翠德瞳孔中闪烁的担忧,男人沉默地眨动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接着他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举起了手枪,再度与暗处的敌人对峙了起来。

“记住,找到那个旧货店的老板,然后他就会开车送你去安全的地方。那个地方,这些人是绝对不会找到的。”

“但是……如果没有伊尼德的话,我是不会走的。因为,我们自幼就相互约定过,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始终伴随着对方,绝对不会抛下对方一个人的。我是他的姐姐,艾丝翠德,当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应该就在他的身边。所以,我请求你,告诉我他在哪。”

艾丝翠德努力镇定的语气中藏匿着一丝哭腔,虽然在这枪火肆意的回廊中,几乎难以被察觉,但却还是如同一柄无形的轻锤,敲打在了男人的心口。他满布沧桑的眉头忽然拧在了一起,连同握着枪柄的手指也微颤了一下,那双充溢红血丝的眼睛终究是流露出了些许忧伤。

男人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的嘴唇并没有发出声,在犹豫了几秒后,他抬起微颤的手指向了医院地下室所在的位置,还未来得及让少女再问些什么,他转身举枪默默冲入战场。

枪声四起,黑暗中的花火,不断在夜空下绽放。

“谢谢您……”

通往地下室的路并不算暗淡,或许是因为下层独立电力系统的缘故,楼梯间依然闪烁着冷淡的白炽灯,只是受到上层的影响,这些灯管频闪不断,加深了一种莫名清冷的气氛。

艾丝翠德刚刚推开楼梯间的门,便在白炽灯下看见了粘稠的暗红,那些在频闪中映照着煞白的血液悄悄沿着楼梯蔓延,仿佛是某种莫名的花在止不住的开放,一直延续到了地下室的尽头。

一阵寒意猛地钻入了少女的心口,她拉扯着楼梯扶手焦虑地向着楼下移动,或许是因为慌乱,随着阶梯的起伏,轮椅飞速冲了下去,在颠簸中将她重重摔在了楼梯的转角,剧烈的撞击使她一下没法喘过气来。

“伊尼德……再坚持一下,姐姐来了。”

任凭呼吸的阻塞感,艾丝翠德伸手拉住了楼梯栅栏,直接依靠着自重沿着楼梯继续滚了下去,这份笨拙的担忧与焦急,使她染上了流淌在楼梯上的莫名血液,也使她的身上多出了许多擦伤和划痕。

但这些痛楚,早已微不足道了。最终抵达地下室的艾丝翠德,找到了这些莫名血迹的主人,那个靠着地下室墙壁,在白炽灯映照的血泊中近乎昏厥的伊尼德。

一只无形的冰冷之手,猛然攥住了艾丝翠德的心脏,她趴在地上注视着血色中的伊尼德,不相信似的轻轻摇着头,尔后,骤然扯开了自己的衣袖,向着对方爬了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止血,得立即止血,这个伤口,应该怎么处理……怎么办,医生都去哪里了,怎么做才好……别睡过去,醒一醒!伊尼德!”

艾丝翠德彻底慌了神,眼见着伊尼德腹部不断渗血的伤口,她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没有任何急救经验的她,只能将撕扯下的衣料叠起,努力地压在了伊尼德的创口上。

然而,慌乱到颤抖的手臂却被另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握住了,纵然他是那么的冰凉,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温度。

“我的祈祷,终于得到了回应……我的愿望,也即将得以实现,感谢你一直信任着我。可惜……却还是让你看到了我,咳……最难堪的样子。咳咳……”

暗红的血顺着伊尼德的嘴角流了下来,他半睁着眼睛,以前所未有的憔悴和疲乏望着眼前欲泣的少女,露出了与这份痛楚完全不相符的欣喜。

“伊尼德……你在说些什么啊,是谁对你做出这种事的……别再说话了,你的伤口又渗血了……你在做什么?把手松开,快点把手松开啊!”

无视少女瞳孔中满溢地悲伤与慌忙,伊尼德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攥住了艾丝翠德的双手,似乎决不允许她为自己做出什么。

“谁也没有对我怎么样……是我自己选择了这个结果,这就是我的结局。”

“什么……”

滴落的鲜血中蔓延出淡然的宁静,艾丝翠德试图摆脱控制的双手骤然停歇了。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就算舍弃了那些白色药片,我的生命却还是莫名其妙地被延续了下去……所以,我必须选择一个看起来有些极端的方式。艾丝翠德,请原谅我。”

雨滴透过地下室的采光井,悄悄坠落在了血泊中,微微激起了几层暗红而煞白的波纹,如潮汐映照着少年温和坦然的神情,似乎没有一丝恐惧和担忧。

“为什么,伊尼德……”

难以压制的泪水在艾丝翠德的眼眶中打转,她望着伊尼德渐渐无力地垮下了肩膀,抿着的嘴在那近乎悲戚的脸庞上颤抖,不知所措的茫然和畏惧弥漫在她瞳孔深处。

“因为,这就是……我诞生的意义,我存在的理由。我比你要知晓的事物,要多……的多。真是的……像个傻瓜一样,姐姐。”

伊尼德惨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得意的柔和微笑,他费力地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想要轻轻抚摸艾丝翠德悲伤的脸,想要扶平她紧皱的眉头,可是,力量正随着鲜血悄悄逝去,抬起的手终究还是没能触及她。

然而,艾丝翠德却察觉到了他的心情,默默牵住了他滑落的手。

“你到底都做了什么……伊尼德,我根本不懂。你就在我的面前,我们明明约好……可是我该怎么办。”

寒风在天井百叶窗中呼啸而过,发出了宛若悲鸣般的声响,那些微弱的风流过地下室,扰乱了鲜血蔓延的踪迹,仿佛像是在努力抗争着什么……

“可笑啊……即便我是如此期待着自己的消亡,但每当看到你悲伤的神情时,我却又请求着能够在……多陪伴你一会儿。这样犹豫不决的我,真的……很没用,对吗?”

艾丝翠德咬着嘴唇微微摇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滴在了伊尼德沾满鲜血的手背上。那一刻,感受着手背上柔和的温热,少年的瞳孔中似乎多出了些许神采,那在眼中微微燃起的光韵,预示着命运无法逆转的洪流。

“我是你的弟弟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便不时思考着这个问题……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弟弟,可我真的……是你的弟弟吗?这些思绪对我来说,就像某种禁忌的考验,总会使我头痛欲裂,但终究我找到了一直以来寻觅的答案。就在你住进医院的时候,我明白了一切,也找到了我所存在的意义。”

“别说这种傻话了……我看到的就是你啊,伊尼德。无论这个世界被PFY如何翻转,无论别人经过了多少个三秒,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不同,但你……从未改变过,一直都在这里啊。”

无法抑制的心痛弥漫在艾丝翠德的神情中,她紧紧握住伊尼德的手,极力想象着伊尼德被救助,甚至伤口彻底愈合的模样……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只能极力去想象,想象着PFY也许会在这一刻施展神迹,也许庞大的运算中就会诞生一丝拯救伊尼德的希望。

“艾丝翠德,做个好孩子,听我把话讲完吧。稍微忍耐一下……我已经有点累了。”

伊尼德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微闭着眼睛浅浅地吸了一口气,随后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艾丝翠德的肩膀靠去。轻轻的,他的下巴枕在了艾丝翠德的肩膀上,那是耳语能够被轻易触及的距离。

“这样……就能够听清了吧。”

少女缓缓抱住了他,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但随着这微小的动作,泪珠却又沿着脸颊滑了下来。

“我只是你的倒影,只是你在这个被PFY所翻转世界中的影子……但在这个真实的幻境中,你为我而诞生出的那份纯净的爱,却是如此的无染与无私。一定要记得,记得你在雨夜中赋予我的温暖,记得你彻夜守在我的床前……要记得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这份感情,是你我永远不会消逝的牵绊,也是你心中永远不会遗忘的记忆。”

轻轻怀抱少年的手臂,不断地颤抖着。

“艾丝翠德,在我离开以后,要学会自己站起来,要像我一样保护着你自己……一切都是有意义的,你我的愿意从未被星空埋没过,一直以来,谢谢你珍惜着我,请记住我的样子。”

血液不断从伊尼德的腹部涌出,在他愈加恍惚的意识之海中,无数的情感蔓延而至,恐惧,遗憾,担忧,激动,欣慰,宁静……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感,如若圣洁的光尘弥漫在他缓慢的心跳间。

“让我再看看你……”

无法抑制泪水的少女默默点头,她扶着少年的肩膀向后挪了一些,于是彼此熟悉的脸庞再度映入了对方的瞳孔中,一张释然而温柔,一张悲伤而沉默,静静相处在微风拂过的黯淡中。

“不要哭泣,艾丝翠德,我的姐姐……不要去看我的伤口,不用去感受我的苦痛,希望你能看着我的眼睛……看着从未改变的你自己。或许,我会感到一丝遗憾,但我从未感到过如此开心,我想……这是我短暂人生中最为幸福的一刻,咳……”

意识的边缘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否被血色覆盖的梦境会有碧蓝色的天空?是否在那里,能够将一份未结束的梦境永远持续下去?

伊尼德望着那逐渐模糊的脸庞,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似乎许久未曾好好安眠了。

“去吧,去追寻你心中从未褪去的愿望……你不再懦弱了,也不再需要我了。这些年,一直撑着两条生命的你……很伟大。你是我……永远不可替代的……姐姐。”

秋日终了,一片无名的雪花飘过地下室的天际,随着微微流淌的寒风,缓缓拂过了少年缓缓闭上的温柔眼线。

命运的洪流再也无法逆转,伊尼德摇晃着倒向了地面上蔓延的鲜血之花,那释然而欣慰的笑容永远印在了艾丝翠德瞳孔的深处,弥漫在她悄悄溢出眼角的泪珠中,并深深涌入了那颗愈加快速跳动的心脏。

飘雪流转着月光银辉,温柔环绕在伊尼德的身旁。在那丝并不明朗的月光照耀下,少年逐渐闪烁出一种柔和却又如日轮般耀眼的光辉,逐渐破碎在了艾丝翠德的眼前,化作了无数如萤火虫般飘向夜空的光尘。

明亮的地下室渐渐回归了暗淡,白炽灯依然煞白地闪烁着,而艾丝翠德则面露悲伤地望着空旷的地面,那里有着她记忆中从未遗忘,却又许久未见的事物。

一个有些滑稽的旧玩偶正静静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它无神地注视着飘雪落下的天井,任由微风抚动着它些许褪色的毛发,一些用来捂住伤口的碎布正散落在它的四周,微微晃动。

早已无法抑制的泪水滴落而下,滴落在玩偶那大大的眼眶之中,顺着它冰凉的脸颊滑落在地,逐渐变成了秋末尚未散去的骤雨,无法停歇。逝去之人,将无法回到这个世界,但倘若记忆存在,那么也许便还有再度相见的机会,然而,逝去的非人,将永远孤独停留在一个人的脑海中,被整个世界所淡忘。

艾丝翠德仰望着微光散落的天井,仰望着那未曾明朗的夜空,任凭泪水从眼眶流落。她轻轻将地上的玩偶捧起,以一种近乎难以描述的温柔,将它贴在了心口,感受着心拍的律动。

“伊尼德……我们去海边吧,去看你记忆里永远的星空,如果有云,我会陪你一直等下去。”

——

我终于想起来了……

岁月在短暂的时空中缓缓叠加,曾经少女的容貌渐渐染上了成熟的色彩,一场少女时期的梦境悄然结束了,唯独那双始终坚定的眼睛依然闪烁着年少的光韵。艾丝翠德注视着自己不再那么年少细致的手掌,轻轻将玩偶举起,顺着并不明朗的月光,似乎能够从那略显滑稽的玩偶瞳孔中,看到她哀伤而平静的面容。

艾丝翠德将玩偶绑在腰间,她扶着冰冷的地板渐渐尝试使自己站起来,然而这种放在以前不敢想象的事情,却轻而易举的实现了。除了尚且没有适应站立这件事本身,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甚至肌肉也没有丝毫萎缩,仿佛这双腿一直都未曾坐在轮椅之上,一直都为了什么在运作……

伊尼德,我一直以为你是我行走在世间的双腿,但原来……

不,这一点从未改变过,你一直都是我的引导。

碎裂墙壁上划过的弹痕,细密伤口中隐跳的痛觉,微弱光尘中弥漫的硝烟,以及始终在耳边躁动的枪火。医院回廊中依然演绎着一场毫不止息的战斗,而艾丝翠德却只是徐徐向着医院门外走去,她并不害怕,或者说并不在意这些飞舞的弹丸,她只是朝着那个一直以来期盼的风景走去。

灼热的温度擦过发梢,振动空气回荡在耳边,那个不再坐在轮椅的人,任凭针风风撩起她长长的头发,站在医院萧瑟冷清的门前,出神地望着远山下许久未能瞥见的碧蓝。

山麓北面吹来的寒风终将初雪呼啸而来,细碎的霜雪从遥远的天际徐徐落下,飞舞在路灯流露的灯影中,像是萤火虫似的闪烁着淡淡光斓,映照着万物的身影。夜已不知过了多久,逐渐细密的寒霜随着哈气愈加浓厚,变得几乎无法阻隔,面对这样的寒夜,艾丝翠德身上单薄的衣物没有任何意义,但她却还是努力将其裹紧了一些,努力地使那个玩偶不要被一丝飘雪所触及。

从山端到海边是一段很远的距离,而隐去月色灰蒙蒙的天空却让人看不出时轮的转变,仿佛此刻才是刚刚入夜,又仿佛已是黎明时分。

望着那天地间弥漫的雪花,艾丝翠德微微皱了下眉,她似乎在担忧,倘若那份风景伴随黎明默默褪去该如何是好,如果伊尼德看不到那份风景该怎么办。

纷飞的细雪染白了艾丝翠德的长发,或许它们相信在这寒日里,也会有永驻的那一刻,或许就在这个陷入思绪的少女身上。然而,仅仅就在下一秒,这些霜雪便随着艾丝翠德的奔跑永远先后飘去,悄悄落向了地面,就像那一直在枝干上挣扎的残叶,最终随着北风,尘埃落定。

路灯映照的光景,身旁逝去的霜雪,这幅与天地相接的画卷宛如翻页动画,伴随着永远不变的主人公不断变迁着。对于那个在寒风中奔跑的人影而言,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了,她也没用能力再去思考其他的问题了。逐渐干涸的喉咙泛出一阵恶心,血液如同燃烧般在皮肤下涌动,那渐渐失去知觉却下意识向着远方伸出的手指,诉说着依然遥远的距离。

唯独,从未停歇过的奔跑,描绘着至死都不想停下的脚步。

在爬上盘山路的转角,艾丝翠德终究还是因为霜冻摔倒在了地上,滚动中石子不断擦过手臂的痛觉,却又再度刺激着她几乎缺氧的意识。

这份痛觉,就像寒夜中躁动的风铃,牵扯着她唯一的夙愿。

还没到……我要继续……

原本有些模糊的双眼,伴随血脉中强烈的震动逐渐清晰,而愈加剧烈的呼吸则催促着竭力跳动的心拍。

还没有到……

手指在寒风中四下摸索,企图抓住什么再度站起来,但若是抓不住,那么就是爬着向前也好,只要能够向前就好了。冰冷的地面不知为什么摸起来这么温暖,或者说触摸起来好像软绵绵的,艾丝翠德知道那是身体竭力而动所产生的错觉。

不知向前爬了多远,恍惚中,艾丝翠德终于摸到了一处低矮的树桩,她用双手摸索着树桩,渐渐用力,勉强将自己支撑了起来。

艾丝翠德喘着粗气依在树桩上,在那片刻的停顿中,她目不转睛的望着被森林所遮蔽的山之彼端,那副无数次在脑海中闪现的片景,在她的心中逐渐被勾勒清晰。

或许是长久没有奔跑的缘故,艾丝翠德的心口传来阵阵刺痛,那颗飞速跳动的心脏也不知是在抗议,还是在激动。但艾丝翠德却为这种痛觉而感到开心,因为那种在从前只能朦胧藏于心底的回忆,在这份难以名状的痛觉中,竟逐渐明朗了起来。

黎明前,你一定能看到星空的……伊尼德。

气温骤降,山麓中的盘山小道在冰霜中变得格外湿滑,那沾满潮湿的泥泞不断灌入了愈加寒凉的单鞋中,几乎使人无法站稳。

摔倒……爬起……摔倒……爬起。

艾丝翠德在山麓上不断重复着这样单调的过程,于是她索性脱掉了那唯一能够阻隔寒冷的鞋子,以一种刺骨的决心向着海边奔跑而去。朦胧的风声在山林中飒飒作响,似乎潜藏着一丝微弱的海鸣,似有似无的流过纷飞的雪花。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难以呼吸……心中那份长久以来无名的悸动也越来越强,即便这道心声被疯狂跳动的心脏所遮掩。

许久之后,海浪潮汐的涌动开始渐渐在艾丝翠德的耳边盘旋,夹杂着一种忽远忽近的风铃鸣动,一直在眼前蔓延的模糊山林变得稀疏了起来,而鼻腔中灼烧的寒凉空气,也悄悄融进了一丝海洋的味道。

艾丝翠德分不清这究竟是她即将见证的景象,还是她心中一直期盼的感觉,但在这种全然杂乱的感官里,她却感到了剧烈心跳中的一丝宁静,那种宁静像是她的心愿,又仿佛蔓延到了腰际的玩偶上。

就要到了……

从天际飘荡的霜雪变得越来越细微,仿佛渐渐停歇的泪水,从海天交际处逝去了痕迹,月轮透过弥漫的雾云时有时无的在砂砾间闪烁着光华,那些砂砾上显露的月影宛如黑夜所坠下的星辰,萦绕在海与山的彼岸。

那是不同,却如此熟悉的风景,熟悉却近乎心痛的风景。

意识模糊中,艾丝翠德轻轻解下了腰间的玩偶,将他举起顶在了头上,逐渐向着海潮高涨的岸边走去,砂砾上留下了她一个又一个脚印,细小而真实,只是她已经无法感觉的到这份触碰的柔软了。

伊尼德……很快就会天晴了。

玩偶被艾丝翠德轻柔地靠在了海岸边的石柱上,泛着暗淡月光的夜色刚好落在了他无神的双眼上,随着云层逐渐消融,流云渐渐散作薄纱,愈加明朗的星点沿着云缝洒出,渲染着细碎的雪光。

这是我们记忆中的风景,对吗?

映满薄光的细雪飘落在艾丝翠德的肩上,缀满了她的柔和长发,可她却并没有在意这份围绕着她的寒霜,也没有在意地面上传递的寒凉。她只是和玩偶一同依靠着冰凉的石柱坐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夜空,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疲惫微笑。

有点渐渐想要睡去了。

五岁生日那天,星空被烟火照耀的很漂亮,沙滩上到处都是我和伊尼德的脚印,海水倒映着仿佛绵延至地平线的柔光,一闪一闪的,就像一场温暖的梦。爸爸和妈妈温柔地看着我,而伊尼德则牵着我的手,在海岸上奔跑,一直跑到彼此都累瘫在了地上,那时明快的笑声,永远都在我的脑海中轻轻浮现。我们约好等下一次来的时候,就要买很多很多的烟花,从黑夜一直燃放到天明,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无论温暖还是寒凉,哪怕是飘雪的夜晚……

风铃……啊,大概是因为我喜欢,所以伊尼德才会把它拴着自己的腰带上吧,跑起来就叮叮咚咚的响,真的很开心……

可是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记忆就像模糊的影子,总是找不到想要看见的背面。

艾丝翠德觉得自己越来越困了,眼皮变得格外的沉重。只是天空那最后淡薄的流云依然没有散开,倘若还没有看到那片星空,就很难闭上眼睛啊。

就在艾丝翠德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件染着些许血色的土棕色夹克被轻轻盖在了她的身上。

“你想就这样死在这里吗?”

夹杂着汗水、血液以及寒霜的湿漉漉盘旋在他的发梢与胡须之间,那双深邃的眼睛流露出了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血液正沿着他的右臂缓缓滴落,滴落在浅滩潮汐的尽头,伴随海浪鼓动流向海洋的深处。

望着眼神有些缥缈的艾丝翠德,男人默默眨着眼睛,随后沉闷地呼出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了香烟,仿佛只是为了找到一份缓和的插曲,又仿佛是想要在黑夜中燃起一丝光亮,但烟却怎么也没法点燃。

男人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将手中的香烟甩到一旁,任凭其卷入潮汐的旋涡,被夜晚吞噬。遥远的海风从海平面蔓延而至,将细雪吹落在男人若有所思的面容上,渐渐融化,似乎是有着那么一声叹息,男人将沾染血液的手臂向艾丝翠德伸去,大概是打算将她带离这里。

“请等一会儿……星空还没有出来,伊尼德还没看到星空呢。”

即将触碰艾丝翠德的手臂微颤了一下,随着艾丝翠德的轻语,男人抬起头,看了眼渐渐染上银色光彩,如细沙般流淌的暗淡云层,之后,他又看了看石柱旁沉默的玩偶,凝望着它那始终无神的瞳孔,那里似乎闪烁着些许模糊的事物。

内心中忽然蔓延出某种无法平静的悸动,男人的呼吸似乎稍稍加快了一些,但他却只是微微点头,压抑着胸腔里难以名状的情绪,隔着玩偶坐在了艾丝翠德的身旁。似乎是担忧对方依然无法抵御夜晚的寒风,于是他又将身上的高领毛衣脱了下来,盖在了艾丝翠德的小腿上。

“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吗?”

“嗯,等下去吧。”

也许过了一个小时,也许过了半个小时。

星空终究是聆听到了艾丝翠德无声的祈祷,笼罩着夜空的薄云悄然散去,银月挥洒的光尘瞬间穿透了最后的飘雪,缀在了潮汐与砂砾之上,那波光粼粼的海面宛如一面铜镜,流淌着与海天相接无尽的繁星,如此斑斓,将万物都以宝石镶嵌在了永恒当中。

那份照耀整个世界的绮丽,在夜空中无限的蔓延,融化在铺满大地的碎雪中,将艾丝翠德的长发染上了星光。

“这片夜空……始终都潜藏在我的心底,一直以来都是那么的模糊。此刻,即便没有燃起回忆中烟火,它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梦境结束了,对吗?”

“嗯……结束了。”

“结束了呀。我记得曾经听说,只有迎来生命终结的人,才会觉得大自然所赋予的这个世界,如此美好。这一刻,我却也不禁如此觉得,确实如此啊。”

“不,即便遭遇了这些事情,但你依然会活下去的。”

男人微微侧目,带着肯定的语气。

“我知道……但是,我的生命确切已经结束了。许多年间,那个属于轮椅之上的人生,早已彻底破碎了。”

“感到遗憾吗?失去了所有能够仰赖的事物,难道不会觉得孤单吗?”

“孤单吗……或许会吧,但对我来说,这似乎已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你看,湛蓝的夜空层云褪去,留下的是那枚一直闪耀的银月,银月会因为流云逝去而孤单吗?我并不清楚,然而我却觉得,流云之上依然有着不可尽数的繁星,这些遥远的光芒始终照耀着银月,那么她便不会感到孤单。嗯……不会孤单的。”

艾丝翠德柔和的轻语中描述着一种心满意足。

“你说的对。月亮从来都不会孤单,哪怕那是看不到星星的天空,夜色也会永远存在的。”

男人少见地搭着艾丝翠德的话,而艾丝翠德则没有否认的点了点头,她眨动着愈加清澈明朗的眼睛,嘴角渐渐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即便其中隐瞒着些许哀伤。

“我想起五岁的时候,那时,我和伊尼德一起靠在石柱上仰望着星星,就像现在一样,那时我记忆里永恒不变的景色。我终于想起来了……在那之后,我们一家人幸福地坐在车上,收音机里播放着柔和的歌声,描绘着一场再也醒不来的梦。随着那声巨响,汽车坠下了山崖,伊尼德腰间的风铃躁动地响着……”

那个奇怪的男人仿佛被艾丝翠德的描述所打动,他深邃的瞳孔中多出了一份迥异的悲情,即便只是一闪而过。

“是啊,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了落入山崖的意外,想起了始终回响的风铃,想起了……父母早已离我而去,以及再也无法相见的弟弟。”

艾丝翠德沉浸在回忆中,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眼眶也悄悄微红,只是嘴角的微笑还没有褪去。她话语中流露出的微小感伤,不经意触碰着男人难以平静的心,使他的手下意识挪动了些许。

“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我想要却不能看到的星空……”

艾丝翠德轻轻抽了下鼻子,随即摇着头浅笑了起来,或许因为能够仰望这回忆中的片景而感到幸福,又或者是对曾遗忘的过去而感到难过。

“可惜的是,最终我没有想起伊尼德在哪……我没能保护好我的弟弟,甚至没来得及去向他告别,我很愧疚,倘若他也能看到这片星空,该是多好。”

出神地凝望着回忆中的景色,一道闪烁着星光的泪,沿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倘若……伊尼德也能看到这片星空,该有多好啊。对不起,伊尼德,那是姐姐无能为力的错……”

“不……”

手背忽然感受到了一份温暖却粗糙的触感,那份触碰显得小心翼翼却又颤抖不已,充满了无以言说的挣扎,想要靠近一份,却又会不自觉的离远一点,像是不知该如何表露心中的感情似的。

“我已经……看到了啊。”

海风触动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闪烁着星空弥漫的微光,艾丝翠德沉浸在往昔逝去的回忆中,凝望着那个遥远的小小身影,甚至没有感受到手背被轻轻握住的刹那。

“我还记得,在汽车坠落的时候,我想要努力抓住伊尼德的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近在眼前的距离,却怎么也够不到……明明就差那么一丁点,明明指尖马上就能触碰了,可是我却错过了他……伊尼德,他会很失望吗?”

轻轻握住手背的粗糙像是再也无法抑制住心中涌出的情感,像是害怕再度失去似的,紧握了起来,甚至使艾丝翠德感到一丝痛觉,也使她从回忆中回过了头。

“不会的……他不会失望的,因为他一直也想努力地抓住你啊……姐姐。”

手背突然被粗糙的触感所握住了,粗糙地使人难过。

“已经看到了……”

虽然是突然的触感,艾丝翠德却没有任何的闪躲,她仿佛只是沉溺在遥远的记忆中,并没有听到任何现实的回声。

“我还记得,在汽车坠落的时候,我想要努力抓住伊尼德的手,可是不知为什么,明明近在眼前的距离,却怎么也够不到……他会很失望吗?”

“不会的,因为他也在努力地想要抓住你啊……姐姐。”

竭力压抑的心情彻底崩裂了,即便强忍着,但泪水仍然顺着男人的眼角直白地流落,沿着脸颊流到了下颚,滴落在了起伏的淡淡潮汐中。他闭上双眼紧紧咬住了牙,泪水却依然无法止息的涌了出来,仿佛在这冬日回望往昔的雨滴。

艾丝翠德茫然地望着他满溢泪水的眼睛,凝望着他那因无法抑制感情而充满苦涩的脸庞,微微张了张嘴。

“你刚才……说了什么?”

“……”

“你究竟在说什么……”

“姐姐……是我啊,伊尼德。”

心跳中涌出了一份难以描述的突兀情感,使艾丝翠德无法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她的呼吸变得格外急促,不断挤压着回忆中清晰可见的过往,却怎么也衔接不上这份久远之后的现实。

她下意识地抬手贴在了心口,好像有些胆怯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那种闪烁在瞳孔的急切,就像是想要将什么看穿。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着这个伴随自己多日的男人,细小却深刻的碎片凝结了起来,昔日早已遗忘的感情弥漫而出,忽然间与一份近在眼前的现实重叠在了一起。

遥远过往停留的思念,渐渐踏上了通往宛如未来的如今。

“你……我……但是……如果你是伊尼德,那么在我五岁生日的时候,你曾经送给我……”

“一个滑稽的玩偶,对吗……”

随着心中蔓延的感情逐渐叠加到了极点,艾丝翠德茫然而惊愕的神情忽然松懈了,她微微颤抖着嘴唇,任凭泪水开始在眼眶中积聚。

“你真的是……伊尼德?”

“姐姐,是我……我是伊尼德,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在这里相逢……你知道吗,在遇见你之前,我一直在练习微笑,无论是对着橱窗玻璃还是路边的水潭,我都在努力的练习着……只是希望在与你真正相逢时,能够笑着去面对。可是我却做不到……”

伊尼德将头仰了起来,却依然没有阻止泪水在冬日汇聚的初雨。

“五年,十年,二十年……从我苏醒后到最终找到你,我矛盾了无数次,甚至希望你哪怕一直沉睡在“幸福”中也好。可是,你却没有那样选择,即便你经历了那么多的苦痛,你却依然铭记着回忆中的那一天,你却依然……记得我。”

伊尼德哽咽着摇起了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情感,难过还是开心,幸福还是痛苦,就在与你相遇的这一刻,我的心却只是阵痛不已,就像迟到许多年的东西一下子涌了出来,填满了我的胸腔。”

“你……”

流转着星光的柔和泪水,渐渐湿润了艾丝翠德的脸颊,它所带来的温暖满溢心房。

“姐姐,我一直都在等……等你也能醒过来。”

被伊尼德紧握的手有些颤抖,蔓延着从心间悸动而出的感情。

“那……为什么要一直等着?”

“因为,我一直想念着你,并因此苏醒……因为染上思念的感情,因为无可替代的回忆,我始终期待着我们的相遇,只有从未改变的你和我,在这片染上海之气息的风景中相遇。”

艾丝翠德轻轻地摇着头,她闪烁泪光的眼中溢出了一种充斥着欣慰的责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了?”

“我说过了,如果你需要,我一直都在。”

原本被握住的手背翻转了过来,紧紧与那份粗糙相扣在了一起。

明月与繁星汇聚的银辉,宛如花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弥漫着一种轻柔的幸福飘落在淡淡涟漪的海面上,那份几十年萦绕于内心深处的莫名期盼,终于倒映在玩偶大大的眼眶中,化作了不可替代的光。

我一直在等你……

我一直在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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