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的枯藤在窗边蔓延。
人们有时会庆幸孤岛的存在,用以对比海岸相隔的喧嚣,即便这种对比明明只存在于脑海中。
艾丝翠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浅叶色的窗帘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拉开了,甚至连灯光也未曾点亮,她只是神经质的再一次将毛巾塞在病房的门缝下,试图阻止最后流入的一丝光芒。即便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打开这扇门,拉开窗帘,然后试图和她交流,那么她就只能藏进厚重的被子里,当然必须遮住双眼,直到对方离开,再重复之前的动作。
那个会微笑的女孩不见了,原本闪烁在瞳仁后的灵魂,仿佛在某个无人知晓的瞬间神隐了,唯独剩下了荒诞而神经质的恐惧。
“……”
医院过道中渐近渐远的脚步,窗外轻轻擦过枯叶的风,以及那些空气中无法被辨别的细响,空洞麻木的精神正不断游走在听觉中,似乎有某种知觉,错位了。艾丝翠德抱着膝盖蜷缩在病房一角,她眨动着瞪大的眼睛,无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她唯一清楚的事情便是,这绝非梦境。
敲门声伴随她绝望的神情渐渐响起,很轻,甚至有些难以察觉。但依然使艾丝翠德瞬间望了过去,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个女孩慌乱地向着床沿爬去,再度躲进了厚实的棉被里。
“姐姐,是我,伊尼德。”
紧握床沿的手指似乎没有那么痉挛了,但也仅仅如此。
直到彼此的手牵在一起,透过掌心传递出使人安心的温度,艾丝翠德才渐渐睡去,即便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做噩梦,但对伊尼德来说,这已经算是能够稍微安心的局面了。
要在种种不幸中,创造幸福,而绝非自欺欺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撇去物质层面的所需,那种精神的秩序更是难上加难的,然而他们的家庭却真正做到了这一点,面对需要药物维持生命的他,还有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姐姐,那种爱是溢出来的,无微不至的,甚至填满了钟表指针交替的空隙。
面对家人所赋予的温暖关怀,艾丝翠德却总会不经意感到迷茫,一种说不清的矛盾总能在恍惚中悄然浮现。深深感受着精神被身体所桎梏,她便更加敏感地接受着一份难能可贵的现实,而越是难能可贵,就会越容易去回忆这份现实,也会逐渐开始更加恐惧失去这份现实。
伊尼德知晓艾丝翠德悄悄藏匿的心结,却愈加难以理解对方逐渐深沉的心,但不知为何,望着艾丝翠德不再微笑的脸庞,伊尼德也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未名而微小的释然。
即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释然什么。
姐姐,此刻的你,到底在害怕着什么呢?
自从一个月前,艾丝翠德不经意的话语中,逐渐冒出了许多听起来诡异的问题,其中有些甚至使得伊尼德感到阵阵心悸。
“伊尼德,如果人们都有两张面容,那该怎么办?”
“嗯……你说的是和狄俄尼索斯有关的悲喜面具吗?我之前有在书上看到过,关于那张笑脸……”
“面具吗……伊尼德,倘若在戏剧中戴上面具,便是为了取悦观众吧?”
“嗯,是这样的。”
“那么,倘若戴上这幅面具不仅取悦了观众,还取悦了自己,甚至取悦了神灵。当这幅面具诞生血肉,成长在你的脸上时,还有必要将它撕扯下来吗?”
“……我不知道。”
“是嘛。”
“但我觉得,或许……不管怎么样,拥有能够撕下的选择就足够了。至少,即便再痛,人也许会在最明悟的时候,做出选择。”
“伊尼德,这听起来似乎很贪心,似乎只想站在分界线上,等待着最优解的出现。”
“不,姐姐,你忘了刚才的话题。这张面具即便再怎么神奇,它也只是一张为了展现在戏剧中的面具。”
“……”
“当不再需要演剧时,也就不再需要面具了。”
艾丝翠德的问题总会流露出无形的凝重,那些听起来既怪异又荒诞的思绪,却总是沉重的不行。即便伊尼德一次次悄悄岔开话题,女孩也总会默不作声地陷入思考,无论那个问题看起来多么愚蠢,她都会一如既往的沉重不堪。
“还好,伊尼德没有变。”
这是艾丝翠德住院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几近奔溃前最为释然的一句话。在那之后,她那黯淡笼罩的病房便只容得下伊尼德的身影了。
“伊尼德,你知道吗?不……你并不明白,我们都生存在雾霭之中,即便是我们的父母,也并不是我们的父母……”
如此类似的话语,每天都在伊尼德的耳边不断重复。有时,艾丝翠德看起来只是在歇斯底里,有时,却又像是竭尽全力地想要告诉少年什么。但他只是静静地聆听,那双温和眼睛里没有一丝偏见,或许在思索着,或许在沉默着,直到艾丝翠德渐渐睡去,他才轻轻松开牵着对方的手。
即便少女只是在睡梦中微微抽动手指,他也会再度轻触对方的手背,注视着她无人知晓的梦。
“艾丝翠德,我始终都在这里。”
不经意间,徐徐微风吹开了窗帘的缝隙,一片半黄的五角枫悄悄飘落在艾丝翠德的枕边,那一抹将要褪色的翠绿,在阳光中微闪,却仿佛是要在秋日染满这片枯黄似的。
“根据报告显示,PFY同步过来的健康数据没有任何问题,另外根据系统更深层次的心智解析,表面她的精神层面上也没有明显异质,最多可能只有一些过度幻想的特征,但在这个年龄属于正常现象。请恕我直言,我们一致认为您的女儿任何病理PFY同步过来的健康数据没有显示出任何问题,请谅解,但是我们怀疑您的女儿可能只是为了抗议什么,而进行表演。”
“虽然是这么说,但她目前的状况确实很不好。”
“请恕我直言,我们一致认为,并且怀疑您的女儿只是单纯在进行演剧,简单来说,就是用演戏来欺骗家长,以达到其自身的某种目的。所以,我们能够开出的方案,就是加深你们家庭的内部沟通,相信这个问题会很快解决。”
“怎么会呢?不论我们家族,即便单说这个孩子……”
“请务必相信PFY系统运算的准确性,这一点我相信各位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对此再度进行检查了,如果您还是感到困惑的话,我们建议让她回家休养一段时间。”
面对医生们反复得出的结论,艾丝翠德的母亲抿着嘴眨了眨眼睛,即便她的心中还存在着许多疑惑,却已经无法言语了,便只能沉默了下去。
同PFY系统紧密连接的植入芯片,早已完成了对艾丝翠德彻头彻尾的检查,那近乎完美的检查报告显示她没有问题,那么唯一能够被承认便是她不存在任何问题。
“PFY全民优化计划”,一个自黄金时代起被强行实施的计划。在所有婴儿年满一岁前,都需要进行脑部植入PFY芯片,虽然听起来带有强制的色彩,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项福祉计划。计划本身通过名为PFY的独立医疗系统,达成对全民疾病的控制与预防,通过对个体生理数据的再解析和比对,提出最优解的健康进化体系,促进民众健康发展,同时提升全民生活品质,彻底降低发病率和死亡率,从根本上使民众拥有更加美好的生活。
“我们为了全人类的幸福。”
而如今,确实如此,伴随着最高的呼声,伴随着黄金时代的延续,这是幸福感最高的时代。
这是PFY系统建立的美好时代。
“PFY……”
那些乱糟糟的想法以及未经证实的话语,不断在伊尼德的脑海里穿梭,想到这些,他的内心愈加烦躁不堪,而伴随这份烦躁,甚至连呼吸也渐渐沉重和阻塞了,为此他只好吞下一粒药片,安抚自己将要痉挛的肺部。
时间毫无秩序的在暗淡中旋转,淡薄似纱的银月光从窗沿缝隙映在了少女发丝散落的脸颊上,原本轻盈柔和的色彩,似乎陷入了某种错觉,无形地挤压着艾丝翠德憔悴而苍白的眉间,不断唤出少女深深地挣扎。
倘若睡眠能够化作永恒,那也并非坏事吧……
漫漫长夜,白昼的影从窗帘后弥漫出了形状,而秋风夹杂着微光,潜入了原本黑暗的病房。艾丝翠德渐渐醒了过来,风轻轻拍打着树叶,在耳畔越发清晰,那一刻,意识还在模糊的边界徘徊,心中无想的暖意还在悄然蔓延,但下一刻,却就像浮出水面尚未睁眼的前隙,转瞬水面便被寒冰冻结,刺骨的寒冷使人骤然醒觉,而她则彻底回到了这个必须面对的世界。
这就是艾丝翠德的晨曦。
人类若是被污秽的魂灵所附着,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不仅是艾丝翠德面对镜中人时的想法,这也是所有见过她的人拥有的共同想法。那种充满忧郁与无望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苍白无力,虽然已经不再躲进棉被,但那双很少再躲闪他人的目光,却充溢着迷失般的茫然。
世界彻底融毁了,除了伊尼德,几乎所有人的面孔都在三秒间不停切换,明明是我的亲人,明明是我的母亲,可是那三秒间隙外的人又是谁?为什么……那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会藏在母亲的躯体里?为什么他能够以母亲的语气,以那双使人厌恶的温和眼神看着我。
那种感觉……
艾丝翠德无法遗忘之前世界翻转的那一刻,当她醒来时,那个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就静静坐在她的床沿,镜片后的眼神流露着一种揉和陌生却又熟悉不过的温柔,使人想要下意识靠近,继而汗毛倒立。然而,就在恐惧即将从咽喉蔓延而出时,那个陌生男人的形象却如雾散去,重新化作成了母亲的样子。
“艾丝翠得,亲爱的,来喝杯热饮吧。刚才看你好像是做了噩梦,所以说,你要相信我,晚上看那些怪异故事,总会使人睡不安稳的。”
盘在脑后的简洁金发,再也熟悉不过的轻柔耳语,还有这份无法替代的关怀,宛如冰冷湖畔上伸出的暖阳之手,将坠入冰河的艾丝翠德重新拽回了岸上。
“妈……妈?”
茫然在瞳仁后闪烁,艾丝翠得似乎尚未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而掌心已被母亲托起,递上了充满热度的饮品,那份熟悉的细腻与温热,最终还是让艾丝翠得……
啪呯!
水花与玻璃碎渣在时间的间隙里向着四周飞溅蔓延,如同上千个镜子映照着陌生男人错愕的表情,连同指尖触碰的细腻,也猛然被粗糙所吞噬。
“艾丝翠德?”
男人低沉的嗓音和逐渐向她伸出的手,彻底击垮了她最后的精神。她不记得那个时候,究竟是如何将那个男人,那个他赶出房间的。但在那三秒的空隙里,她却深深望见了母亲脸上的伤痕与泪水。
最终。
艾丝翠得发现这种未知的“病症”已经蔓延到了所有人的身上,即便自己无法走到人流往来的大街上,仅仅透过这扇窗户便能够看到,一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变形世界,每个人都不再是他们自己了,或者说,哪一个才是他们自己呢?
为了能够将自己从中驱离,她曾一度告知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境。然而伴随时间流逝,PFY的最终诊断却彻底斩断了她残存的微小希望。每一天望着初阳期盼能够恢复到过去,每一天都只能等待无法回到的过去,随后陷入噩梦。
今天,大概是早晨九点左右,阳光一直隐约地躲藏在云缘边,似有似无,早已贯穿秋意的寒凉不时从窗的缝隙流过,轻轻扰动着少女的发丝。艾丝翠得逐渐对这个世界有些习惯了,即便这很大一部分都源于无能为力的自我劝说。有时,她也会望见那些不存在三秒变化的人,她也会好奇那些人又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特质。不久前,她看到一个穿着土棕色夹克的男人,那个男人便是满街行人中的异类,他靠在街角的灯柱旁,全然放弃了三秒间变身的异能,细碎的烟蒂落满了他的牛仔裤,在这个闪动的世界中,异常真实。
这位艾丝翠德瞳孔中唯一的“恒常”,一直默默地靠在灯柱那边,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更不知晓他究竟在等待着什么。一阵微弱的暖光从云缝中流出,缓缓蔓过了他泛着胡茬的侧脸,光影将他的眼窝照的很深,随着烟头冒出的薄雾,弥漫着一种沉默的神秘感。那个男人眨着眼睛,似乎在注视路边车窗上自己的倒影,一动不动的,看了很长时间,随后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下,刻意而拙劣。艾丝翠德望着那个男人,也随之默默动了下嘴角,随即便自嘲似的摇起了头。
那个“恒常”的男人看起来也并不正常,但在自己的视角中却又正常得使人感到亲切。
我的病症,还有他们的“病症”……
“姐姐,我来了。”
伊尼德熟悉的身影伴随脚步浮现在艾丝翠德的床旁,随之而来的,还有熟悉的饭菜香气。
“妈妈今天准备的是千层面,不过她说之前那家肉店没开门,所以换了一家买的牛肉,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虽然我是没尝出来有什么区别就是了。然后……还是老样子,爸爸又给你写了一封信,如果你不想看,我就读给你听咯,大概就是鼓励安慰这样的内容。另外,我下午碰见莎夏了,她原本说要来看你的,不过我估计你也不想见其他人,于是就先回绝了,何况莎夏膝盖上的旧伤还没康复。我想想接下来……”
伊尼德看起来瘦了,听说在家里的父母状态也不是很好,这一切都源自于我……可是我又该怎么办呢?
望着身旁努力寻找话题的伊尼德,艾丝翠德陷入了沉思,她其实明白自己的状况。如今,她并非是无法承受这个怪异 “三秒”所翻转的世界,而是难以适应对最为亲近之人所产生出的无法抗拒的排斥感,那种负罪感几乎萦绕于心,明明作为一种能够被察觉到的心结,却又偏偏没有方法解开。
最终,艾丝翠得还是没能对香气扑鼻的食物提起精神,她默默推开盘子,悄悄瞥了眼千层面冒出的热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望着窗外那颗似乎就要枯萎的五角枫,出神地注视着那些尚未飘零的叶。
“若是彻底凋零,反倒是件好事吧……”
伊尼德感受着少女语气中的莫名希寄,只是轻轻皱了下眉,便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纸,自顾地坐在了艾丝翠德的床沿上。
“先不说别的,这几天我确实有查到一些东西,不过大多都是坊间传说,另外还有些不上道的故事,真的要听吗?或许这些东西并没有那么……重要吧。”
艾丝翠德敏锐地抓住了少年有些似是而非的尾音,这让她不解地转过了身子。实际上,这一个月以来,伊尼德从未停歇过对少女那种奇异症状的探寻,他四处搜索与之相关的线索,甚至连她那些不着边际的诡异语录,也被伊尼德一一记录了下来,作为与其他可能情况进行比对的要素。
“有什么新的发现吗?查到的……是我所经历的相似状况吗?”
艾丝翠德少有的表现出了一丝急切,却又略微迟疑了一下,她拿起那份源自PFY的诊断报告,下意识地抱在了胸前。
“不太一样。事实上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出奇的少,我所能够找到的大部分相关资料都只是故事,而那些故事基本都是与鬼神作祟有关。不过……其中有一篇故事,很怪异,尤其是它还被放在了童话故事那个分类里。”
伊尼德回忆着之前搜集的那部故事,严肃地神情竟然流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描述的动摇,这让艾丝翠德猛然感到一股凉意,使她更紧地抱住了那份诊断报告。
“那是一部没有署名作者的故事。故事是关于一个小女孩的,那个女孩,她想要获得幸福,比任何人都想要获得幸福,于是她向神明祈愿,希望能够拥有幸福,于是神明实现了她的愿望,给予整个世界配合她幸福的能力。当她想要关爱,就会有人变成亲人的模样来到她身边关爱她,当她想要成为男孩时,所有人都会将她视作男孩,毫不疑惑,甚至当她想要被怀抱与宠溺时,她也可以变成一只狗……她所有的愿望,都会透过身边事物的不断调节和持续变化来实现,这让她能够一直拥有幸福。”
“所以……之后呢。”
艾丝翠德逐渐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凉意爬上了她的脊柱,就仿佛心跳停在了两拍的中间,无法收缩,也无法扩张。恍然间,她明白了这种感受,那是一种介乎在完美与残缺间的心悸。这一切就像她自己,她无时不刻不渴望着能够摆脱轮椅下地行走,然而却又害怕由于自己变得完整,而失去了被爱的能力。
“最终,那个女孩变成了一滩泥。因为一直拥有幸福,长久的幸福使她忘记了什么是幸福,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和样貌,她甚至早已遗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或许,唯有她作为一滩稀泥的时候,她才会远离幸福,才能在短暂的间隙中,回忆起自己的本初。”
“那个女孩,伊尼德,她真的变成稀泥了吗?还是说只是看起来像泥……”
伊尼德缓缓将视线从纸上移开,他担忧地看向艾丝翠德的眼睛,却发现其中流转的那份空洞更加深沉了,彻底融化在了绝望与莫名的沉默中。
艾丝翠德忽然是意识到,哪怕这仅是她不敢面对的一种猜测。PFY就是故事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神明,而这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似乎早已在某个无法得知的起点,悄悄举起了名为幸福的圣书,单方面开始实现幸福的名义,而随着那种萦绕世界的超规模运算,幸福降临了。
即便,这不再是某个人的幸福,而是属于所有人的幸福。
轰隆!
远山彼端猛然响起了一阵雷鸣,群鸟飞起,浓厚雨云渐渐遮住了微薄的晨光,病房的地面上,愈加黯淡的树影摇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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