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顺着桑干河西边日落方向,驶来一叶小舟。
一个约十五六岁的童子在后面操着舵,船头立着一位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手执一扇,用扇背在另一只手掌间轻轻打着拍节,口内哼唱着:
“江有汜,
之子归,
不我以,
不我以,
其后也悔
……”
小舟顺流而下,越驶越近,声音也听得越来越清晰。
王鹳听得入了神。
小舟临近,公子抱拳道:“敢问各位,在这周遭,可有村庄、店铺能住宿歇脚?”
王鹳一时语塞:“……这周遭,没有什么村庄、店铺……”
那公子叹道:“也都是不才贪恋景致,忘了时辰,回首已是黄昏日落,那敢问可有寺庙之类吗?”
王鹳笑道:“寺庙却有一座,名作苦楝寺。俺们正要到那里去,你们可随俺们一起走。”
那公子闻听,如释重负,随着王鹳一行人下船。
公子与童子熟练地抬着小船藏在芦苇丛里,防止意外丢失,然后就跟随王鹳等人盘桓上山。
王鹳问询得知,公子名叫魏芬,乃是盐商富户家的公子,此次出行不过是游山玩水,并无其他。
魏芬也得知王鹳的名号,便问道:“敢问王兄,这苦楝寺可有什么来历?香火如何?”
王鹳道:“来历不知,此寺院荒废已久,尊像缺失。香火也有些,不过毕竟是荒凉所在,不能与其他庙宇相提并论。”
魏芬又问道:“可有高僧大德?”
王鹳道:“今日倒是刚有一位师傅入住,是否高僧大德就不好说了。”
魏芬叹道:“原来如此荒僻,看来真是穷乡僻壤、人迹罕至呀!”
王鹳摇头道:“荒僻倒是荒僻,人际罕至却不敢说。此刻山上有大明军乡勇,有鞑靼骑兵,还有些威震大同府的天拆军。”
魏芬吃了一惊:“这么热闹……”
何止是热闹!
不等魏芬回过神来,路旁就传来高声喝叫——
“都给我站住——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随着喝叫,已有三条汉子闪出,为首一人身着蓝色锦缎,体态臃肿,手中绰着一把铁铲。
这不是天拆军首领是谁!
魏芬与童子猝不及防,惊在当地。
王鹳却笑道:“这也就半日没见,怎么改行做山贼了!”
蓝衣人见是王鹳,忙上前躬身行礼:“天色已晚,没认出是王大人。我等在此恭候大人已久。”
王鹳道:“你们是准备拦路抢劫本大人吗?”
蓝衣人不住地作揖:“大人说笑了,俺们吃了熊心豹子胆,那也是不敢!赵大人适才将鞑靼骑兵放下山,又担心苦楝寺的安全,就吩咐俺们在这里做岗哨。俺们一看来人,职责所在,不敢不过来盘问。一时又想不起岗哨盘问的口令,只好胡说。俺觉得,反正是吓唬人,不都一样!大人莫怪,实在是俺们不太熟悉口令。”
王鹳道:“岗哨盘问的口令不甚熟悉,劫道的口令倒是熟悉得很!”
蓝衣人连连摆手:“王大人呀,王大人,千万不要再取笑俺们了……”
王鹳道:“你们要站岗值守到什么时辰?”
蓝衣人道:“赵大人没说,只是叮嘱俺们守好这里,到时自会有人来替俺们。俺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等王大人上山。王大人若是再过半个时辰还没回来,俺们就是打着火把,也要到河边寻王大人去。”
“辛苦了。”王鹳道:“还没敢问你尊姓高名?”
蓝衣人道:“不敢不敢,小的姓蓝,单字名仁。”
王鹳道:“那你就好好守着,俺们先走一步。”
蓝仁道:“大人好走,大人好走……”
魏芬在那里听得目瞪口呆,见王鹳看着他,忙躬身行礼:“小的不知是王大人,还请王大人恕在下不恭之罪。”
王鹳道:“不知者不罪。下官乃六品监察御史、御赐山西佛道巡检,此次到苦楝寺的确也是为了公事。不过,你我皆读书之人,不必因此虚与委蛇,你我兄弟相称便好。”
魏芬道:“王大人襟怀宽阔,小的岂敢岂敢!”
王鹳不再客套,说了声“魏贤弟请”,就领着众人上山,回到苦楝寺。
这边赵彦已将苦楝寺一切安顿妥当,哨兵的轮值,各房屋的分配、守卫,都有条不紊。
王鹳将魏芬介绍给赵彦。
赵彦握了握钢刀的刀柄,终于没有发作,然后拉着魏芬盘问了半天,最后算是放了心。
安排住宿时,魏芬提出要与寺内高僧大德夜间盘道。
赵彦征询了今日刚刚剃度的法师意见后,就将魏芬与法师安顿在一处。
两人如何盘道,其他人简直无法设想。
王鹳与公孙徒被安排在东厢房。
连日的劳累让王鹳颇为感慨,他忽然想起魏芬,便对公孙徒道:“俺观魏芬颇有些才气。尤其是在船上唱的那曲《江有汜》,真是颇为动人。”
公孙徒道:“歌唱得好,未见得是好事。”
王鹳不解:“未见得是好事?”
公孙徒道:“也未见得是坏事。”
王鹳更加不解:“公孙先生何意?”
公孙徒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王鹳一笑:“虽高深些,但俺好像多少明白点了。”
是夜,阴晴不定,时而阴云遮月,时而云开月散。
累了的王鹳倒头便睡下了。
世间的事却没有这般简单惬意。三更时分,王鹳又听到了歌声——
很熟悉的、苦楝女的歌声。
王鹳翻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开门直奔藏经阁。
等到了后院,却发现魏芬正站在当地,凝神谛听从藏经阁传出的歌声。
魏芬身旁站着的,正是今日已剃度了的法师,闪亮的光头在月光里时隐时现。
王鹳走近,看清法师手中攥着桃木剑,正在瑟瑟发抖。
见王鹳过来,法师把嘴巴贴近王鹳的耳朵,轻声道:“王大人,有妖怪!”
王鹳还没有说什么,一旁却闪出了公孙徒。
公孙徒冲法师道:“你这出家人,怎么没点修行的样子?”
法师怔道:“贫僧哪里没有修行的样子?”
公孙徒道:“你啥时候见哪个贫僧还拿着把桃木剑?”
法师举起桃木剑:“这怎么了?”
公孙徒道:“你告诉老朽,你到底是佛家,还是道家?”
法师皱眉:“佛家……道家……俺是禅家。”
公孙徒:“本来无一物是禅家,你这哪里算禅家?”
法师怒道:“俺管不了那么多,俺还没有法号呢!”
公孙徒道:“你的法号,老朽早就给你起好了,你就叫无道。”
魏芬回身,做了个“嘘”的手势。
法师看了看魏芬,又看了看公孙徒,一跺脚,转身就回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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