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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舍利,夜晚与命运

第五章:舍利,夜晚与命运

我现在在狮鹫的背上。前一天晚上,我和欧克茜丹决定听从第二封信的指示,尽早去帝都帕里斯见博克那尔枢机主教。

我很好奇这位神明指定的主教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可是欧克茜丹却说她除了这位主教的名字其余都不知道——甚至,她说,——帝都有没有人知道这位主教除了名字之外的事情都很怀疑,就连包罗万象的《帕里斯名人录》里也只是简短的一句话,“菲拉多斐亚·祺·博克那尔,帕里斯圣音枢机主教。其余未知,未曾现身于社交场合。”

“什么是‘圣音枢机主教’?”现在在狮鹫的背上,视野所及的群山如同野兽的脊柱向后跑去。

“公爵,”欧克茜丹侧身躺下狮鹫的背上,“在众神之巅的教皇之下,每个帝国有三个枢机主教,分别是圣音,圣行与圣灵。圣行管理教廷的世俗事务,圣灵管理教廷的幻师事务,圣音则是尝试与神明沟通获取神谕的枢机主教。”

狮鹫飞行的高度通常很低,低下头可以看见圣劳伦斯河上熙熙攘攘的往来商旅。

“呐,欧克茜丹。我们到了布雷洛之后是怎么去帝都呢?”

“公爵,”欧克茜丹躺在狮鹫洁白的羽毛上舒服地眯着眼,“最快的方法是坐船到众神之巅,然后用幻阵到帕里斯。”看到我迷惑的神情,她补充了一句,“幻阵是传说十二主神之一的空间之神以自身神力所创造的阵法,可以从众神之巅传送到四个帝国的首都。”

“有趣,难道没有人想尝试复制一个这样的阵法吗?”

“我尊敬的公爵,”欧克茜丹对我的突发奇想有些无语,“高高在上的神明的力量何其广博,我们的力量和祂们相比何其贫瘠;纵使有移山心力,又如何能及神明无垠神力的一毛呢?”

“没试过怎么知道呢。”我按下这个话题。

昨天欧克茜丹告诉我自鸿蒙以来最为强大的幻师有着方圆数里的幻海,那位幻师的修为如此高深以至于传说他的幻海上有一个湖中小岛。

于是我自己试着内视自己的幻海,却发现我的幻海与欧克茜丹描述的都不一样——我的内里不是液体的幻海,而是固体的舍利。它约莫拳头大小,流光溢彩。

“欧克茜丹,黄金幻雾有气体的,有液体的,那么有固体的吗?”

“公爵,”欧克茜丹的语气像一个被顽劣学生捉弄的老师,“黄金幻雾如同夜幕星河,它们在天地间自由游荡,不愿聚集。生灵作为神明的宠儿,可以通过灵魂将其聚集,为己所用,已是自然间独一份的眷顾,又何敢妄想如是呢?传说中天地间至险的绝境,冒险者们出生入死所带来的消息也不过是黄金幻雾所化或大或小的湖泊,湖上隐约有令人心悸的七彩流光。又有谁有着堪比造化的伟力将其更进一步聚集呢?”

“是吗?”我突然想捉弄一下她,“你来看看我的幻海里面是什么。”

欧克茜丹闭上眼睛,我感到一股神识在想进入我的体内。我打来了大门,却感到这位客人在门口徘徊游荡,止步不前。它在抵抗着什么,在躲避着什么,在小心翼翼地前进,像在沙尘暴中摸索的驼铃商人,肆虐过后,沙尘掩盖了一切痕迹。

“公爵,”欧克茜丹像突然没有了力气,“我进不去你的幻海。”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把手垫到她头低下,希望她比看起来好受一些。

“您的幻海让我的神识不适与恐惧。可能是因为您的灵魂并非这个世界所化,所以本能地排斥外来人的窥视吧。”欧克茜丹的语气还是有些无力。

我有点相信她的话,甚至有些迟疑是否应该告诉她我幻海内的那颗舍利。我昨天晚上试着查看了她的幻海。用这个世界的话语,她的幻海不过二尺方圆有余。不说她所讲述的那些传奇幻术师方圆数里的幻海,就算是和这个世界惯例的使徒水平——三尺幻海——也有些差距。

既然她无法亲眼看见,告诉她不过徒增烦恼。何况,我也不知道那颗舍利与这个世界的黄金幻雾有什么联系——它们是同一种物质的不同形态吗?还是只是不同物质有着相似的外观?

我不想让她更困惑了。这个问题,还是留给到了帕里斯见了那位主教再说吧。

“在这个世界,万物吐纳相吸着黄金幻雾。所以,万物皆有灵。”

“万物皆有灵吗?那么,我这个外来客呢?”

“公爵,您的灵是时间之流的溯游者,是众灵之所不能及的。”

“那么,如你所说,我的灵魂不过是天地间一缥缈浮客,为什么我却能看你的幻海呢?”

“因为它不知道啊,公爵。”欧克茜丹坐起来,莞尔一笑,凑近过来,“但是我知道呢。”

正午,天空万里无云。阳光让我们的眼角和眉宇像狮鹫下方的河水一样波光粼粼。不知道这河水流了多少年,才会有人把她比作眼前人的眼波流转呢?

傍晚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布雷洛黛青色的屋顶轮廓,仿佛在等待着一场暴雨。

“我本以为要到明天才会到呢。”

“那么您准备如何在狮鹫背上过夜呢?”

“当然是和你一起了,”我心情有些轻飘,“你以绝美之姿走来,有如夜晚。”

大概是被我调戏地有些害羞,欧克茜丹背过身,抬头看着天空,“公爵,今夜晴空无云,星光灿烂。”

“因为光明汇聚于你的眼眸,星光交辉于你的眼波。在白昼,它们散布于四方星野;在夜晚,它们汇聚在你的世界,我的眼前。”

说罢,我们突然四目相对。

“公爵,”欧克茜丹双手搭上我的肩膀,她的眼睛在呢喃,“请不要温驯地进入那漫漫长夜。”

夕阳眼帘低垂,阿尔登山脉的影子仿佛有无限长。布雷洛就这样温驯地进入了这个漫漫长夜。

我和欧克茜丹在布雷洛的公馆里面住下。狮鹫着陆在城墙外,我们雇了辆马车才到城镇里。

和埃皮纳勒相比,布雷洛就大得多了,这里是帝国阿尔登-下萨林行省的首府,也是亚尔斯蓝帝国与埃尔沙亚帝国之间贸易的中转港——听欧克茜丹说——有着数十万的居民。

这里的确比埃皮纳勒要繁华得多。河港的平底船在这里将货物卸下,海港的远洋船在这里将货物载上,风帆在屋檐间穿梭,船上的灯火彻夜亮着。

在我们住的公馆可以看到这个城市最驳杂的一隅——城墙上巡夜的士兵,码头上驼背的驮夫,酒馆里打翻的木桶,街道上匆匆的妇女。

我盯着城墙看。我想,无论在哪个世界,城墙都是国家机器最好的朋友。人类如同那些不知春秋的蟪蛄,几千年来修建着同样的巢,将城墙,将任何混杂着丑恶与盲目暴力的建筑物,推到远超理性的边界之外。越过城市黛青色的屋瓦,我可以看到这座城市的历史:这里一开始不过是个小小的内河港,最开始的城墙也不过是座土墙;然后商旅聚集,奔波的商人与静止的城墙展开了竞赛,商船一次次蛮横地突破城墙的界线,城墙一次次偏执地将界线向前拓展;于是便成了眼前这番图景——商人在士兵的鹰钩鼻下微小谨慎地把握着船舵以免撞上河道的护栏。

我的视线离开了缓缓打开的水闸,来到了城墙上海风吹拂的女墙。欧克茜丹在洗澡。我想象着这座城市没有了城墙的样子,如同浴室一般水汽氤氲看不真切。在我视线所及的某处,一定有个勤勉的建筑师,他的笔在纸上游走,测算着这座硕大无朋的要塞无可避免的命运——在火焰中成为一座废墟。他想必会惊奇于他每一位前任的奇思妙想,这种惊奇业已成为惊恐一种先兆。他会发现,城墙破裂坍塌的阴影在第一张图纸上就已浮现,与其说城墙是被火焰与马蹄变为废墟的,不如说城墙就是被设计成为废墟的。

废墟,我想,真是一个有魔力的词语。城墙围着的区域,有如大海里的一个无人的荒凉岛屿,漆黑的积云在地平线的东南端升起。城墙顺着这个城市的地势修葺得高低起伏,像熟睡在地下的史前怪物的遗体。我想起来昨天晚上欧克茜丹熟睡的侧颜,的确是绝美之姿。她像一束花,在这个被砖块封锁的空间绽放,从砖间的缝隙中汲取着营养。欧克茜丹想我讲过阿雷佐亚的命运便是像一株玫瑰被岁月打落,花瓣重归泥土。我感到悲观,如果有一天,欧克茜丹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那么花瓣不会飘落在泥土上,而会坠入城墙的台阶上,被粗鲁的士兵踩踏,被注定的火焰燃烧,成为城墙废墟的陪葬。

当我注视着城墙越久,城墙仿佛越在逼迫我垂下视线。于是我看到了城墙根深绿色的野草,它的颜色异常地深,仿佛此时的天色,与布雷洛连绵不绝的黛青色屋顶融为一体。我尝试把想象成一个野兽的背脊,如同天边的阿尔登山脉,却发现城墙无论如何缺乏一种有生命的物体柔和的轮廓,它仿佛纯粹由刀刃,火焰与瓦砾组成。

“公爵。”欧克茜丹在我身后轻声地说道,她换上了连衣长裙。

我回过头。这一瞬间,那个我臆想中的建筑师发现预言应验,命运以最出人意料的韵律写下她的叙事诗——布雷洛在瞬间被火舌舔过,城墙开裂,天空中充满了远程攻击幻术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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