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蛮王 其九
哗啦啦啦。
才刚捡起来的几页文件资料，还没来得及整理好顺序，便由于那手一滑，又散落一地了。跟在那位白银女骑士后边的女书记官，赶紧边道着歉边再一次扑在地上慌慌张张的拾捡起来。
这位女性有些沮丧，她自认为自己在担任米尔克镇政府文员职务时明明是很伶俐的，然而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才刚被录用为帝国骑士团书记官就一下子变得笨手笨脚了。她在这才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单是像现在这样将办公文件弄散一地，就已经是第四次了，此外还包括将茶水洒到客人身上，打扫指挥部办公室时不慎将许多看起来很贵重的瓶瓶罐罐摔碎，甚至于在走廊上同别人打招呼时，居然还将人家的名字都叫错了等等，多到用十根手指头都数不完的失误……
“呜啊！只不过是跟在克蕾尔大人身后就动摇成这样，妳真的很没用耶，史黛拉。”
从满地捡纸转变成双手抱头的女书记官，跪在那里自责着发出了无声的“呻吟”，而淡淡的轻笑声，也在这个时候传进了这个有些“抓狂”的她耳中。
“呵呵，史黛拉这紧张的样子真的好好笑哦。”白银的骑士优雅地走过来了。
不熟悉骑士团长的人们都敬畏的将她称作“魔女”，在那些人的眼里，女骑士的形象永远是“冷酷无情的战场杀戮者”，因为他们眼中所见到的，就只有她挥动着大镰刀在战场上舞动着展示着力量的恐怖情景。不过毫无疑问的，在女书记眼中现在所看到这位平易近人，而且还时不时的对熟稔的人们开些玩笑的极温和的女性，才是女骑士原本又最真实的形象。
“克蕾尔大人，多么温柔的人啊。”
有淡淡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了进来。在将这临时指挥所走廊变得明亮且温暖的同时，也仿佛在那半蹲在女书记官面前的银白色身影外边，又披上了一层泛着柔光的白纱，一时间使得她整个人仿佛都变得更加的神圣、纯洁，而且美丽了。
一脸陶醉的女书记官感激的注视着眼前的女骑士，她十分感动，不觉又带上几分痴迷，她情不自禁的就向眼前这位拾起文件递过来的“女神”伸出手去……
“啊，克蕾尔大人，多么温柔体贴的人啊……”
史黛拉·尤法奈尔脸上那怀念的笑容，在那短暂回忆中的银白色身影渐渐远去的时候，也随之渐渐消失了。这位年轻女性伸出的那只想要接过文件的右手理所当然的抓了个空，愣愣的停在半空中了。
尤法奈尔有些自嘲，亦有些感伤。她为自己仍旧被那些昔日回忆束缚着“活在”过去而自嘲，而那记忆中渐行渐远再无法归来的银白色身影则不可避免的令她感伤。
尤法奈尔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是最了解的，她觉得自己能够从上个月的六月一日一直撑到这七月七日的现在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这女性有些庆幸，如果不是那个时候的蓝发少女因为自身的迷茫而变得迟钝，恐怕被那条由先知之力“毁灭”所挥出的苍色弧形所切裂的，就不仅仅是自己的背部，而是整个身体了吧。
尤法奈尔在唏嘘着，没来由的就又有些伤感了。脱离了人类变得“身心皆污”的她曾经将向苍蓝色讨伐者复仇作为自己存在最大的目标，她为了那个目标甚至认为与仇敌同归于尽都不足畏惧。
然而不怕死亡的尤法奈尔，在今天却害怕了。在现在的她心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复仇”之外的新选项，她很想要抛却仇恨循着那新的选择，踏上自己所向往着期待着的新的旅程。这位年轻女性突然就变得想要看看新的明天了，因此也就突然变得不想死了，然而那条刻在自己背上的伤口实在太严重了，已经再也无法愈合了。所以，只要一想到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去的尤法奈尔才会像现在这样胆怯了。
而这个害怕死亡的尤法奈尔在此刻，正置身于冰封王都中的那座小广场上，她混在那些遭遇魔兽群突袭四处逃散人群当中随波逐流，在为了了结自己那积尘了十多年的夙愿，做着最后的准备。
“这是一场游戏。”
人流中的尤法奈尔停下脚步了。
“是一场关乎人性与抉择的‘游戏’。”
蓝紫色的身影在这么说着，开始变得扭曲了。
“今天，不管我对苍蓝色讨伐者复仇的夙愿能否达成，都毫无疑问的将会在这冰雪覆盖的极西极北之地划上句点。而这片魔兽肆掠的景象，就当做是在这里蛰伏了十年的我所送出的一份最初、也是最后的‘充满感激的残酷祝福’吧。”
许多逃散的人们都更加惊恐地呆愣了，尤法奈尔能见到他们眼中所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在那些被恐惧所蒙住的眼瞳中映出的，是一个已然失去人类形体的蓝紫色怪影，那身影在扭曲着、生长着，变得庞大、变得坚硬，既长出了锋利的巨螯与节足，又延伸出了布满倒钩的长尾，而最后，则在那自背部展开六片色彩诡异的怪翅之后，彻底蜕变成了一只布满蓝紫色条纹的凶暴的“蝎子”。
“呵呵，我明白的，‘六翼女神’什么的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是想要逃避现实的我，自己对自己的安慰。这样丑恶污浊的形象，就算披上再艳丽的色彩，拥有着再能与神匹敌的力量，也终究只是一头可憎的怪物！而这样丑陋的样子，不论是克蕾尔大人也好，艾利奥鲁也好……任谁都不可能喜欢，谁都不会回头看上一眼吧！？”
“呵呵……苍蓝色的讨伐者哟，我能感觉到妳的气息，伪善的妳此刻一定隐藏在城市某处吧？到底要牺牲多少人妳才会现身？还有那个‘你’哟，‘你’的选择又到底为何？好了废话不多说了！就让我们在今天将一切都结束吧！”
……
“艾丽安，妳知道作为自己内心的这个世界为什么雾气弥漫吗？”在漆黑少女之后对艾丽安说了不少安慰与鼓励话语的亚麻色公主想了想，向自己面前这位蓝头发的女孩子提出了问题。
“因为我在迷茫（大概），我一直都想要坚定的完成自身被赋予的使命，但现在的我，却看不到前进的方向，也不明白每次都造成无法预估的损失的自己，到底还应不应该朝着那目标前进。”面不带感情蓝发少女这样回答着，貌似显得有些困惑。
“那艾丽安妳知道这个世界中为什么是空空荡荡的吗？”对上个问题的回答不可置否的亚麻色公主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她觉得眼前那蓝发女孩眉头微皱将脑袋略偏着的姿态应该是想要表达苦恼吧。
“这就是作为魂容器的我的内心真实写照吧（大概）。我的回忆‘都不是我的’，因此这里才会什么都没有吧（大概）。”
“诶……是这样啊……”
又是不可置否而且还颇有些意味的点点头，亚麻色的艾丽安公主低下脑袋沉默不语了。
苍色的艾丽安心中有些忐忑，她猜想着艾丽安公主当前这样的表情是否是对这个悲观迷茫的自己感到失望，也在怀疑着对方那阴沉的垂着头正向自己一步一晃靠过来的身影，又会否会一来到自己面前就立刻“爆发”。
这蓝发女孩本来想要找些能够缓和气氛的话题的，不过却没成功，她张着嘴吧还没来得急想好要说些什么，就发现那浑身怨气的“亚麻色”已经近在眼前了，而那个蓝发女孩打算临时用来转移注意力的“黑色恶意少女”，在这种关键时刻居然偏偏就不知道飘到哪去不见踪影了。于是尽管无奈，苍色的艾丽安也只得几分尴尬、几分心虚地将视线移回到那在这时几乎与自己脸对着脸的“亚麻色”上了。
“艾丽安实在太悲观、太消极了……”
从“亚麻色”那垂到几乎挡住脸的头发下边冷不丁的就冒出一句听上去“极阴沉”的话语。艾丽安想当然的认为“怨念公主”那只朝这边伸过来的手肯定是为了在爆发前先给自己一记耳光，不过她也认为这是消极的自己所应得的“惩罚”，因而也就“认命”的闭起眼睛来，准备承受那随时降临到自己脸上也不奇怪的火辣辣的刺痛感了。
而事实上，蓝发少女所想象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
“嘿嘿嘿，现在的艾丽安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很普通的女孩子哟。”
脸上确实传来了某种触感，但那并不是那种被掌掴的疼痛，而仅仅是被手指轻轻触碰脸蛋所引起的那种略有些痒痒的柔和感觉。那前一刻还充满压迫感的气氛，仿如都是幻觉一般消失了，艾丽安有些疑惑，于是就有些谨慎的微睁开眼来。现在的她所见到的，则是自己面前的那张写满“恶作剧成功”的得意，但又善意的笑脸了。
“虽然仍旧不擅长表达，但任谁都看得出，艾丽安就跟普通女孩子一样，是感情丰富，也多愁善感的。不论是喜悦还是愤怒，是哀伤还是快乐……这许许多多的情感都蕴含于妳胸中，就连妳现在所体会到的这份迷茫，也是那众多，也是人类所特有的感情之一哟。”
带着一贯的朝气，带着不变的乐观。亚麻色的公主边说着边从蓝发女孩身前转过身去，她将两手随意在身后握着，摆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走了几步。
“而记忆嘛，艾丽安不是也已经拥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重要回忆吗？请试着回想一下在布拉索尔生活时的那些喜怒哀乐，再试试回味一下在这西北之地游历时的那些悲欢离合。”
“……”
“艾丽安妳可曾忘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米蕾尔？又可曾忘记对妳照顾有加的梅丽雅？妳难道会忘记少女玛隆那灿烂纯真的笑颜？妳又何曾忘记与少年拉比间的爱恨纠缠？”
“我……”
“狼背上的少年沃鲁夫在那大草原上自由驰骋的景象令妳难忘；七彩华衣的古琳娜娜那送灵仪式上的曼妙舞姿使妳向往；‘黑鳄’那失去姐妹的眼泪让妳同情；而那最终未得解脱的‘银雕’又使妳悲伤……尽管五味陈杂，但这些埋藏于艾丽安心中的喜怒哀乐，不正是妳自己所创造的最珍贵的记忆吗？”
“……”
“所以艾丽安，自信的挺起自己的胸膛来吧。迷茫并不见得是坏事，因为目标坚定的人们总会在那迷茫与困惑中寻获新的启发，也总会在最后超越那份迷茫进而变得更加坚定、更加顽强。艾丽安也不用再悲叹自己的‘虚假’了，因为妳看！你的世界才不是空空荡荡的呢！充满了各种回忆的这里，是如此的美丽，是如此的精彩！”
静。
是“极短极短”、“极静极静”的静。
艳阳般的背影那向前迈出的一步就像是突然被短暂定格了一般，在空中停留了一瞬，才轻轻的放了下去。
而在这一刻，伴随着那小小的白色鞋子踏在地面上所发出的极微弱的声响，艾丽安那双长长睫毛的大眼睛中也不由的就带上了感叹与惊奇。
清新的微风吹起了，扬起了艾丽安公主那浅碧色的裙摆，拂起了魂容器少女那淡蓝色的发丝，而那不知何时又出现的恶意女孩，则是迎着微风眯起那双黑色的眼瞳，说着“这次就这样吧”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却罕见的不做作的笑。
那微风在吹着，带走了冰冷，驱散了雾气，使艾丽安的世界呈现出真正的样子了。这是一片广阔湖泊，那宝石般透彻的湖面在和煦阳光下闪动着粼粼波光，是那样的光滑如镜，那湖面下仿佛缓缓流动般的苍蓝色彩又是那样的深邃而美丽。在湖的岸边，有那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草原，有那千姿百态、色彩斑斓的森林，更有那连绵不断坚强矗立的苍翠群山。
艾丽安瞪着眼睛望着眼前的景象，她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内心。她愣愣的望着、望着，然后又像是终于确认了现实一般情不自禁的就开始流泪了。
艾丽安久违的哭了，她没有哭泣的理由，但也只能哭着。那些属于蓝发少女自己的记忆正在她心里奔流着，那些充满着酸甜苦辣的五色情感正在她胸中回荡着，艾丽安无法用单一的话语来形容自己当前的心情，也无法做出能表达自己心情的任何表情，但此时此刻的她，却是体会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自己真的活着”的感觉。
哭泣的少女向自己的世界放眼望去了，在她的眼中，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一片海阔天空……
……
不知道哭了多久。当抽抽泣泣的艾丽安收回视线时，不论是那亚麻色的公主，还是那漆黑的恶意女孩，这二人的身影都已经寻不见了，不过蓝发少女并不认为她们会就此消失。那漆黑的恶意少女肯定还呆在自己灵魂的某个缝隙里驱之不除，而亚麻色的艾丽安公主呢，虽然看起来是暂时见不到了，但想必与自己拥有同一个灵魂的她，也一定活在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吧。
从外界传过来的吵杂喧嚣声又响起了，艾丽安决定要亲眼确认下现实中的情况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女孩现在的心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那是一种安心，也是一种超然。现在的她依旧迷茫，但不动摇，现在的她相信着自己能在达成使命的道路上继续前进，她相信只要这份寻求和平的信念还在，那么自身的意志便会无比坚定。
在这色彩斑斓的世界中，苍蓝色的少女，拍打着苍蓝色的羽翼飞起了。她笔直的爬升着，感受着那温暖，感受着那光明，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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