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银雕 其八
——新帝国历012年5月31日 昼——
“唉！”
独坐营地中的艾利奥鲁发出了自认为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声叹息。这位蓝发少年认为贝塔应该是十五岁左右的年纪了吧，这是在布拉索尔帝国中依旧被称作“小女孩”也不为过的年纪，可也得要知道，在察依娜尔联邦中，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们已是能够谈婚论嫁了。
不过，又在艾利奥鲁看来，那个“及笄之年”本应多少明事的银头发女孩，在性格甚至心灵上却仍然只是个任性的孩童。
尽管沈瑜在昨天针对艾丽安所说的那一大堆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过分到了诋毁的地步，但艾利奥鲁是明白的，那个男人虽内里捉摸不透，但其所施的术法影像，却是从来不会有假的。
尽管不愿承认，但当时在场的三个人都亲眼见到了影像中的那位不只是“每夜残杀人类浑身浴血”，而且还“不时对着空气自语”的蓝发女孩。
艾利奥鲁并不清楚沈十三说那些重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不过他还是觉得那个“弱书生”的话语就像是在故意刺激一般，专挑一些片面刁钻的细节切入。而这到最后所造成的结果，就是像个小孩子一样的贝塔，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那个小女孩冲过去用大得惊人的力气一把将“弱书生”推得老远，她大哭起来，一边嚷着“艾丽安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你们都是骗子！”，一边跑走了，沿途还不是碰翻就是撞倒了许多东西。
那银色小女孩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般，跑得风快，蓝发少年凭着自己的双腿，狠命的追了好一阵也赶不上她的速度。但那位仿佛多跑几步就会贫血晕倒的“弱书生”却以惊人的脚力追上去了，在擦身而过的那时，沈十三对艾利奥鲁发出了这样的叮嘱。
“沈某估算不差的话，令妹不日便可回归现世，艾利奥鲁兄弟就留在此处，一方面对令妹有个照应，另一方面也能继续寻觅另一位姑娘（尤法奈尔）的音讯。贝塔小妹妹那边就交给沈某了。”
“……既如此，便有劳沈兄了！”
“……呵呵……”
贝塔出走了，而沈瑜追上去了。但整整一天过去了，到头来，谁也没有回来。
“唉！”
将事件始末回想一遍的蓝发少年，不由得就又重重叹了口气。坐着的艾利奥鲁在不停地抖着腿，这是他还保有人类生命的那时就养成的一个“坏习惯”，不过，他在这时，也只有用这种于“王子身份”不符的没教养习惯，来暂时分散自己那份担忧的心情了。
“真希望那两个人平安无事才好啊。唉，贝塔也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啊，她是哭着跑走的吧。但是……”
蓝发少年在喃喃自语着，他在替那位“长着触角”的小女孩担心着，转而又变得面色凝重了。
“但是……虽说不是很明显，但追上去的沈十三的确是在笑着的。”
艾利奥鲁只是这样嘟哝了一句便闭口沉默了，那当时挂在“弱书生”脸上的淡淡笑容，在蓝发少年看来，是如此的意味深长。这个少年很熟悉那种笑容，那位邀请自己“一同探寻人类和平之路”的原先知，那位如今依旧睿智却似乎隐隐疯狂的老者，在每当觉得“诸事皆在掌握”之时，便也会常常带上那种一边嘴角微翘的笑容。
只是，无论艾利奥鲁在此时如何绞尽脑汁的思考，却也是一如既往捉摸不透，那掩藏在沈十三面具般的笑容下方的，真正想法。
——新帝国历012年5月31日 午后——
“就如坏心眼的妳一开始说的那样，这里是真假参半的。这里既是斯利威尔市真实的风貌，却又是由记忆所构筑的虚假空间，这里所有人类的身份都是真实的，但现在，他们的本身却变得虚假了。”
“对着空气自语”的淡蓝头发女孩子，在今天为了不引起周遭的注意而特意在自己那身显眼的“萨那卡送灵师”装扮外边，披上了一件几乎拖到地面上的土气斗篷。
将斗篷兜帽压得很低的她，故意让自己的背微微前倾，又找了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子拄在地上，之后再试着把自己的重心前移，以制造出一种走路偏偏倒到重心不稳的姿态。如此一来，这个女孩呈现在那些不注意看的旁人们眼中的形象，便活脱脱地变成了一个上了年纪行动不利索的，不起眼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在沿着街边不紧不慢地走着，在看似无意义的于某些建筑墙面上描画着某些别人看不见的轨迹外，还不忘拉长了声音“唠唠叨叨”地对着“空气”阐述自己的某个结论。
“现如今，这座城市中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了。在最初的五月一号时，真实的人类与伪装成人类的魔兽之间的数量比例几乎是相等的。那些普通的人类并没察觉魔兽的存在，他们的记忆应该在刚来到这个空间时就被不知不觉的篡改了，他们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与世隔绝的‘鸟笼中’，也丝毫没有察觉这里不见其他生物以及无法与外界联系的异样。”
这样陈述着的“老太婆”，在街边一座建筑门前停住了，她将话语稍事停顿，确认过左右无人之后，就在门上飞快的画下了几个意义不明的痕迹，在之后才又拄着木棍子摇摇晃晃的走着，继续自言自语起来。
“嗯，就像妳所说的，魔兽的数量一直在增加。普通的人类从进入这个空间开始，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断被魔兽们猎食，不过魔兽们似乎也拥有着某种默契，它们虽然捕食了人类，但却会在那之后伪装成受害人，它们通过某种方式享有了死者的记忆，并模仿其生前那样混入人群中继续生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魔兽们进化出的一种新的潜伏策略，但是，这一个月来，也正是因为这样，这座应该由‘特异点的思念’作为构筑源头的城市，才得以维持一种微妙又脆弱的平衡。”
“……嗯，妳说得没错，那所谓的‘午夜杀人狂’的确是扣在我身上的……但这也是对我‘努力不够’的沉痛警示，被害人的地点太过分散与隐蔽了，我每一次赶到时，他们都已经被魔兽替换了，我能做到的，就只有将那些人形的魔兽们排除掉了。”
又在街边沿途画下了好一些古怪痕迹的“老太婆”似乎是“累了”不太想说话了，这个在旁人看来是弯腰驼背、已是垂暮之年的“老人家”拄着自己的“拐杖”沉默着走了好长一段距离，然后只是一闪，便立刻拐进了一条即使在白天也因采光极差而显得阴森昏暗的小巷子中。即便已经距离五月二十二日的那天一周有余了，但在这条死胡同的小巷尽头，在那堵砖墙上、街面上，还是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未洗净的褐色血迹。
掀开斗篷做回本来姿态的蓝发少女，缓缓来到那些血迹跟前，蹲了下去。这个女孩的指尖在那些斑斑点点的痕迹上轻描着，她似乎有些惋惜，又似乎饶有感慨。
“蒂维爱着‘银雕’的心情是真的，而她也的确在对方心中占有相当重的分量。所以妳的‘精神刺激法’才会起到作用，这个世界才会像现在这样，于无形中渐渐崩坏。或许就像妳说的那样，那个女孩早已经被魔兽替换了，不，也许从她来到这个空间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作为魔兽存在了……别的事情以后再说了，在如今这个只剩下‘逝者’与魔兽的空间中，我能解放的，除了自己，就只有特异……银雕本身了。”
语毕，蓝发的少女起身了。那苍蓝的娇小身影头也不回的离开小巷子，而在她的身后，那巷子尽头的墙面上、地面上，有她刚才描画出的几个古怪图形与几行奇异术式在微微闪烁一阵，便暂时暗淡下去了。
“尽管打碎别人的美丽梦境是件残酷的事，但为了我最初的使命，也为了那些一直等待着我的人，即便会被怨恨，会被当做是坏人，我也一定要离开这里。最后的术式已经准备完成了，记录于漆黑魔导师马琳那本储存先知力量的魔法书中的‘湮灭大魔法’，将会在今夜发动。”
——新帝国历012年5月31日 夜——
发生了什么事？斯利威尔市在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随处都能见到有火焰在燃烧？为什么到处都能听见族人们的呼叫？
这些景象，这些景象！简直，就跟那梦中出现的战争油画一个样啊！？
明明不想见到的！明明想要忘掉的！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跟那时一样！？
……
是了……跟那时的景象一样……
突然就……想起来了……
……
刚好是一个月前吧……
……
又一次迈出大雨林的“白猿叛军”，一如十五年前那般，兵临城下了。不同于“白猿部族”那原本自由豪放的战斗风格，此次这只大部分都由非人的石头傀儡组成的军队，列成了无数整整齐齐的方阵，沉默而又井然有序。
那象征着雨林先祖的“猿纹战旗”在这次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面印着“狮面人身”怪物的三角旗帜。历经多年的磨砺已然长得高大健美的女人，站在叛军的最前列，一身藤甲的她，昂着头，那脸上带着的是威严与傲慢。
野心勃勃的女人回手一指那些身后猎猎飘扬的战旗，说话了，她的声音早已不似十五岁少女时那般柔嫩，变得低沉而有威慑力。
“我乃西北大地上最古老的君王，乞帝的后裔！而今，要讨伐蛮王，复兴先祖那辉煌王朝！胆小怕事的‘银雕’哟，是时候弃城逃走吧，就如同十五年前那样，识趣的，不用流一滴血的，逃跑吧！王（我）是宽大的，会将你的这一明智举动视为臣服，会在大定天下后非但不会惩罚反而会嘉奖的。只不过，你那‘胆小鬼’的名号会一辈子都丢不掉就是了。”
懦弱的伊戈尔就像平常一样在一时间变得犹豫了，这个青年想要立刻逃得远远，或者干脆直接出城投降，甚至还可以像健美女人所说的那样，臣服于她，协助她向蛮王反戈一击？
伊戈尔不会背叛蛮王，他有一个理由，但那个理由一直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无法对任何人说起。不过正是由于那个理由，才使得伊戈尔暗自发誓，哪怕那残暴无度的老头最后的结局是有朝一日众叛亲离、政权瓦解，即使是那样的情况下，也将永远忠于其左右。
伊戈尔也不愿再逃跑了，十五年前的这座斯利威尔市就曾经因为，年幼“银雕”的胆小逃离，而惨遭劫掠，城市经济从那时起就一蹶不振，至今时也未能完全恢复。更何况，如今自己已经长大了，而城市里还有许许多多信任与爱戴着自己的族人们。
所以……
“各位同胞们，你们尽快去避难吧。而我决定了，这一次再也不逃了，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次也要战斗！”
带着决心与信念，这样说着的伊戈尔化作了真正“银雕”。这个想要保护族人们的青年，迈出了自认为最坚定的一步。
其实伊戈尔的心中是带着淡淡绝望与一丝伤感的，他猜测着族人们是否真的会听话的丢下自己一个人面对那些兵临城下的雨林部族。不过他很快就安心了、欣慰了，甚至还充满勇气了。
“哟！我族伟大的先祖‘银雕’啊！我们所有族人都在等着你挺起胸膛的这一天啊，嘿嘿，作为这西北大地上最骄傲最勇敢的部族，我们又怎么会逃呢？”
“对！”
“我们也要同‘银雕’，同斯利威尔市，共存亡的！”
“算上我们！”
“还有我们！”
“不能小看女人！将我们也算上！”
……
“看到了吗‘银雕’？我们所有的族人们都支持着你，让我们大家团结起来共同战斗吧！”
……
……
“大家……谢谢你们……”
……
啊……全想起来了……
燃烧的城市……族人们在烈火中消逝所发出的呼喊……
全想起来了……
在乱军中英勇奋战直至倒下的战士们……
还有那位把自己视为英雄并深爱着的女孩……在自己怀中渐渐变得冰冷的身体……
全想起来了……
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高大健美女人所流露出的轻蔑怜悯，但又赞赏肯定的表情……
“伊戈尔，如果你一直以来都能像今天这么勇敢的话，‘银雕’的部族也不会衰落至此了。但不得不承认，哪怕生命的璀璨光芒只在这最后展现短短一瞬，也总比浑浑噩噩、碌碌无为的逃避一辈子，要强上千倍万倍了。说来，王（我）怎么最近老是败北呢？哼！这生命真不公平！挺起胸膛来吧，伊戈尔！这场战斗是王（我）的胜利，但是精神上，王（我）又一次败了。王（我）欣赏你，变得勇敢的你长大了，在这里就为自己今生仅此一次的胜利而骄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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