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点五章 六翼女神 终(过渡章)
——帝国新历012年6月1日——
六月,正是布拉索尔帝国的国花“蔷薇”争相绽放的季节。
红色、粉色、黄色、白色,甚至,还有那几年前不知由何人引进的浅蓝色,这些将蔷薇十字城装点得五彩缤纷的色彩于今时,不论在这帝国王都的街头,还是巷尾都随处可见。
新的王都市政府大楼,坐落在成为蔷薇花海的“英雄荣光广场”东侧拱门外相隔两条街区的“新政务大街”正中,是一栋远看着就像是一块“平滑的立方体”般的十二层楼建筑。而帝国剑斗士军团总指挥部办公室便设立在这栋外观前卫的大楼第十层。
“严重警告、降薪罚俸、禁闭劳役”。这些对于奥兹纳布在西北之地犯下的过错来说,显得轻得不能再轻的处罚,便是这个年轻人自四月份归国的第一时间,所“享受”的待遇了。不过虽说如此,到头来,奥兹纳布的职务依旧是剑斗士军团团长,也依旧是“帝国四将军”之一,在他背后的那个庞大的奥兹纳布家族,也依旧是地位稳固,巍然不倒。
今天,是奥兹纳布从禁闭所里走出来,正式回到自己岗位的第一天。
这位年轻将军那间十楼上的办公室,正好是处在一个可以透过窗户清楚眺望见“荣光广场”全貌的好位置上,这内部布置豪华的宽敞办公室中总共有四扇落地窗,采光度非常好。
在以前,张狂的奥兹纳布呆在这办公室里无聊时,最喜欢干的一件事便是背手立于窗前,一边俯瞰着自己脚下街道上那些像蚂蚁一般来往穿行的“渺小”市民们,一边傲慢的嘲笑着。他总喜欢故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不回头,而只是用视线盯着笔直侍立在自己身后的雪莉副官那倒映在落地窗上的影子,然后就保持着那样的姿态,骄傲地向那个女孩抒发着自己内心想要怎样怎样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在此时,百无聊赖的奥兹纳布,也久违的试着站到了窗边,只不过,这位两个月前都还张扬激进、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却已是失去了那份锐气,也仿佛再也找不回自己心中以前的那份远大抱负了。
缺少护理而变得有些粗糙凌乱的白发,未刮干净胡渣而显得更加憔悴消瘦的形容。映在玻璃上的这个似乎周身都散发出“颓废气息”的消沉男人,就连奥兹纳布本人都差点认不出那是自己了。这个觉得“自身已然老去”的青年,不由得就自嘲又苦涩地笑了笑,下意识的就将自己的左手抬起来隔着窗子伸向了天空。
“哼!奥兹纳布阁下真是个花心的人,竟然带着两枚结婚戒指。所以我才不喜欢贵族,一个个都任性妄为,哼!”
伴随着那门轴没上油而发出“吱嘎”声的办公室门被推开,一个听来悦耳但内容却尖刻的嗓音也响了起来。
眼下这个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没礼貌地推门进入办公室的女孩子,便是奥兹纳布的新副官了。从外貌看,她应该是生活在帝国北方的厄尔洛兹民族纯血统后裔,拥有着雪一样无暇的纯白长直发与冰一般晶莹剔透的肌肤,她个子小小的,那嵌着银色双瞳的脸蛋也十分精致,很惹人怜爱。
年轻的将军明白,这个女孩之所以会被任命为“将军副官”,完全是那些负责调令的文官们“搞的鬼”。那些想要巴结奥兹纳布家族的家伙们,知道年轻将军的喜好,所以才特意投其所好的,将这个与“亡国圣女雪莉”同根而生的女孩安排在他的身边。不过也很明显的,那些精打细算的家伙们,最后还是百密一疏——他们在决定合适人选时,过于注重外表,而没将性格因素考虑进去。
这位叫拉伊莎的女孩的性格,就像她刚进门就盯着年轻将军左手无名指上的两只戒指所说的鄙视话语一样,是个直来直去,常常口无遮拦一嘴毒舌,甚至还貌似对权力阶层带着根深蒂固偏见的人。
奥兹纳布曾经很讨厌这样的人,自负的他总认为那些人是嫉妒自己的才华,也会将任何贬损自己、拒绝自己的言论都视为对自己的侮辱,并往往会在之后或明的或暗的,找些机会将自己所受的“侮辱”千倍万倍的返还给那些愚蠢又可恶的家伙们。
不过现在不同了,这个年轻人非但对拉伊莎这种除了正常工作事物外,不论何时都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否定态度不以为意,倒不如说,对方如果是那种温柔体贴又过分热情的性格的话,那才反而会使他感到苦恼吧。如今的奥兹纳布,依然没有走出失去心爱女人的遗憾与消沉,他已经不期望,也不敢再奢望着自己的生命中会再次遇见雪莉那样的女性了。
“呵呵,不是妳想的这样啊,我那成天板着脸的美丽副官拉伊莎哟。这两只戒指中的一只,是我准备交给妻子的,只不过她在还没有正式接受的情况下,就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其实离我们很近,但又确实十分遥远,不论怎么努力前进都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到达,当然那一辈子的时间到底是多久,也不是我能掌握的了。因此,我随时都将这两枚戒指戴在一起,以确保自己万一在某天真的忽然一闭眼就到达了那个目的地,在见到她时,能够将属于她的那枚,亲自戴在她手上。”
年轻将军将戴着戒指的手放在阳光下,微眯起眼睛观察着那透过戒指上的钻石散射开来的日光,他认为那带点金色的光芒淡淡的,有几分柔和,有几分温暖,因而就也带着淡淡回忆,露出同样淡淡的微笑,淡淡的,陈述着。
不过可惜的是,站在窗边的奥兹纳布在声情并茂地说着似乎含义深刻的话语。一回头,却发现,那位拉伊莎副官貌似根本就没用心听他在说什么的,那个女孩子此刻正自顾自的地操起一把毛刷子在漫不经心地清扫着办公室正中的,那张许久没人坐的长书桌上面积累的灰尘。
“呃,对工作方面的认真态度还真是无可挑剔啊……”
变得一脸哭笑不得的年轻将军,打趣似的这样嘟哝着,无声地苦笑两下。这个年轻人注视着拿着毛刷子的女副官将书桌两侧那些自己平时从不打开的抽屉挨个儿拉出来清理着,不由得就回想起了雪莉以前也偶尔打扫办公室的情景,他怀念似的摇摇头,又轻轻耸了耸肩,将视线望向窗外远处的大广场,不打算说话了。
“奥兹纳布阁下还真是个比我们女人还要多愁善感的脆弱家伙呐。”
实际上应该是听着奥兹纳布说话的女孩开口了,语气中依旧是带着那么“几根刺”,不过,却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脸上似乎写着“好麻烦”的她,随手就从书桌旁的一个抽屉里抽出一个封面有些泛黄的小本子来,然后就带着敷衍一般的态度走过去十分失礼地用那本子在年轻将军的后脑勺上轻轻敲了敲。
“我父亲曾经教过我,人在失意的时候就应该找些东西读读,随便什么都好,总能排解些忧愁的,说不定,还能够顺带着陶冶陶冶情操。虽然,我认为‘粗俗’的奥兹纳布阁下是‘就算读再多的东西都培养不出什么情操’的那类人就是了。”
“呃……啊啊,谢谢妳,拉伊莎。”
对于女副官那几乎三句话就离不开的嘲讽,奥兹纳布也勉强是习惯了,他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就也应付似的把那本子接过来随意的翻到一页开始看起来。
“唔,这本应该是前任团长莱茵·杰拉特阁下的私人笔记,想必是当初交接工作时忘记带走,后来又在更换新办公室时随着以前的那堆资料一同搬过来了……虽然偷看他人的隐私十分失礼,不过还是让我稍微地瞅瞅……”
帝国新历004年12月31日
今天是梅塔莉安女王陛下逝去的第四个年末。在今年,多亏了外务次官莱娜的多方力促,这块百年来都深陷战争泥淖的大陆,终于迎来了和平。
今年的迎新庆典举办得格外欢乐,就我所见的,所有人们的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就连随手写下这些话的此时,我都能清楚的听见从窗外传来的那些热闹的欢声笑语。
说来,自从“英雄凯旋广场”的那次变故后。不论是我,还是妻子梅丽雅,我们在那以后就都没再见到过艾丽安公主了。不过,那位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苍蓝色公主,她所肩负的“寻求和平”的使命,想必如今也已经达成了吧?
然而,虽然目前的现实是这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四年前刚与帝国骑士团交接东部战线的那天我所见到的那个东西,却至今都还时不时的浮现在眼前,让我心怀耿耿。
在那一天,乘坐在战车上的我看到了在米尔克镇的上空……
……
……
——同一时间 目光转回距蔷薇十字城千里之外的西北大裂谷——
寂静。
被毁灭的“梦幻斯利威尔市”中,空间由最初的一系列玻璃碎响的龟裂,转变成了无声的崩落。
艾丽安脚下的钟楼也终于开始缓缓倾斜了,下沉于地面了。被侵蚀的空间应该快要恢复正常了,这座“梦幻城”的一切也应该即将终结。
然而这时的艾丽安,却变得脸色苍白的在略显狼狈地躲闪着。在她的身侧,那个方才冷不丁儿的就从钟楼顶的死角中扑过来的扭曲人形,仍旧在疯狂地向蓝发女孩发动攻击。
尽管全身都腐败扭曲到看不出本来面貌,但艾丽安却依然在最初同那双与尸体无异的般浑浊朦胧眼睛视线交会的一刹那,立时明白了过来——那是“银雕”。
到头来,蓝发少女在这一个月中以“解放银雕”为初衷所做出的一切,都白费了。那个“青年”到底还是没能解脱,无法安息的他,化作亡者而被怨恨所支配了,那原本人类的外表变得扭曲,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然腐烂了。不单如此,现在就连灵魂也变得漆黑的“银雕”,就算是肉体即将化作尘泥飞散,其精神也会在那之后,被长久的束缚着,变成充满怨念的恶灵,徘徊于现世,再难被超度。
“果然我的所到之处都只有死亡吗?”
艾丽安在自问着,这个女孩从十年前还感情稀薄的那时开始,就不止一次的总结过自己在执行使命时的得失,也不止一次的暗下决心在以后绝对要凡事三思而后动,绝不再伤害无辜的生命。但是,每一次每一次……不管反省了多少次,艾丽安的行动都始终会造成诸多无法挽回的结果。如今的女孩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自觉已经不会迷茫的她,似乎又有些迷茫了。
咔擦!
那是上下两排牙齿咬破皮肤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间中,听起来格外的清脆,又格外沉重。无处可避的艾丽安抬手挡在脸前了,在她的右手臂上,则出现了的一圈鲜红的齿痕。
死灰的眼中最终滑出了一滴混浊的泪,“银雕”那已经腐朽到无法继续维持的身体,扑倒下去了,再也不动了。尽管这个青年的声带可能早在来到钟楼之前就已经腐坏了,不能发声了。但是他那张狰狞扭曲的大嘴却是直到最后都大大地一开一合着,让艾丽安仿佛能够听到其中吐出的话语,那些言语是“愤怒的咆哮”、“凄伤的哀鸣”,还有“充满怨恨的恶毒诅咒”。
手臂上的伤口很疼,那饱含了“银雕”毕生的不甘与怨愤的齿痕,咬得很深很重,鲜血从那里涌出来,止不住地落到蓝发女孩脚下的钟楼顶上,形成了一条殷红的“细流”,顺着那倾斜的楼顶缓缓淌了下去。
“好痛,好痛。”
艾丽安在伤感地呻吟着,不过她用左手抚着的伤痛,却不在右手腕,而是在自己的心窝。
“好痛……痛得,都快要哭了……”
轻轻的,静静的,一片一片的……
在这无声崩塌的空间中,没有征兆的就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蓝发少女试着抬起手来接下一片来,才发现,这些灰色的“雪片”不是雪,而是物体被燃尽后所留下的灰烬。
“不论魔兽还是人类,这个空间中的生命在逝去时,都生出了‘遗憾’,而那遗憾便化作了,这些冰冷的灰烬。很美是不是?”
一个非常熟悉的女声响起了,听起来很柔和,也带着几分感概。
“我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在十年前的一天,我听说大裂谷底潜藏着怪物,便试着一个人下去了,不过那传说果然是骗人的,那幽深的谷底除了一条不知通到哪里早就坍塌的隧道之外,就剩下一堆散落在隧道口的白骨,以及它手边的一本古书了。那书里记录着某个六翼女神的传说,虽然难辨真假,不过我却认为这就是命运,拥有匹敌神明之力的我,在背后也刚好长着六片翅膀的我,说不定就正是那位六翼女神!”
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怀抱着厚厚的古书,有些不起眼的工匠斗篷,还有那极特殊的蓝色与紫色相间隔的头发。
这个突然出现在艾丽安视野中的年轻女性在笑着,并且毫不在意女孩那惊讶的眼光,在同蓝发少女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她的语调很平缓仿佛充满了自豪与骄傲,不过转而又清清了嗓子,道了声“失礼了,我应该说明得更易懂些的”,之后,就接着开始正色讲了起来。
蓝紫色的女性在充满回忆的讲着,她应该是在说着自己的往事,不过那文法听上去却又像是在讲述别的某个人的故事。
“十年前,全名叫做史黛拉·尤法奈尔的女人本打算着想要同其他人一样,直到自己生命消逝前的最后一刻都追随在那位已逝的大人身边,不过她独自活了下来。并不是在即将面对死亡时反悔逃跑了,而是因为‘想要和自己恋慕的人结合在一起’的这个想法,使她在最后关头做出了一个正常人类根本就想不到的举动,她疯狂地吞噬着那位大人血肉,妄图以此来实现与对方身心合一的愿望。”
稍微顿了顿,年轻女性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手托住下巴,就像是开玩笑一般,随口向蓝发女孩问了句“艾丽安妳在见到我之前,就真的对史黛拉·尤法奈尔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吗?”
耐心的等着,直到蓝发女孩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疑惑的摇头后,蓝紫**性的脸上便露出了“我就知道”的表情,她似乎音调极低地嘟哝了一句“这也难怪,只有一面之缘的妳原本就不知道那个名字”,然后就又放开声音开始自顾自的继续说起来。
“也许是命运,也许是巧合,那位大人的记忆及其身体所承载的某种力量,被史黛拉·尤法奈尔通过‘进食’的方式继承了,不过那个女人立刻就为自己那鲁莽又疯狂的行为受到了惩罚,失去了作为人类资格的她,长出了翅膀,变成了一个身心皆污的怪物,飞往了那片蛮族割据的西北之地。”
天空中似乎无尽飘落的冰冷灰烬,变得越来越密集了,以至于将整个空间都淹没了。艾丽安的眼前是一片冰冷冷、灰茫茫的色彩,她看不见蓝紫**性的身影,不过却依旧能听到对方那在附近回响着声音。
“为了向苍蓝色的先知爪牙复仇,史黛拉·尤法奈尔暂时蛰伏于西北之地了,她披上了那里统治者所狂信的‘六翼女神’外衣,更用了十年时间苦心经营,甚至为了引出那销声匿迹的‘苍蓝色’,不惜怂恿着蛮族之王发动战争!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所做的准备!!”
“那个女人喜欢研究自己的力量,她摸索出了好几种比原持有者更加有效率的使用方法,比如空间跳跃,又比如制造出侵蚀现实的固有空间,甚至能够实现召唤并驱使异界的魔兽等等。”
“说起来,十年前最初在大裂谷边缘进行的那个‘散播力量于体外并通过媒介触发固有空间’的实验,从现在看是成功了呢。作为试验成功而对小弟弟(银雕)的奖励,大姐姐我可是特意将这空间装扮成他所期望的样子,也是专门安排了魔兽们伪装成人类的样子每天同他扮着家家酒的游戏呢!”
“呐,在人生的最后沉静在幸福的梦中不是很好吗?但是为什么明明自己没有梦的艾丽安,却偏偏要把别人的美梦也打碎呢?!果然妳就跟那位大人记忆中的一样,虚假!愚蠢!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妳是艾利奥鲁的妹妹,我确实对那个少年存有淡淡的感情,不想让他因为失去亲人而伤心,我曾经试着理解妳,曾经试着原谅妳,但是……时隔十年,妳处理事情的方式依旧是像现在这样,幼稚而无知!”
“史黛拉·尤法奈尔在恋慕着那位大人的同时,也喜欢着艾利奥鲁,但……却始终无法原谅妳,无法喜欢上妳啊!艾丽安!”
……
没有征兆的,漫天灰烬的寂静空间被突然刮起的猛烈气流吹散了。有些惊愕的发现自己正处在现实世界的万丈高空中的艾丽安,足足呆愣了几秒钟时间,才在脑海中组织出“羽翼魔法”的术式,止住了自己下坠的势头。
这个蓝发少女一抬头,立时就望见了那从空中飘散的余烬中现出身来的蓝紫色身影。她在这一刻,忽然就回想起了十年前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这段时间来到底遗漏了什么细节。
十年前米尔克镇外那万丈青空中的激斗……恢弘壮观的飞空艇要塞Avalon(阿瓦隆)……持有着能力“空间侵蚀”的白银女骑士克蕾尔……将自己视作坏人挥舞着刀剑如潮水般向自己涌来的骑士们……还有那个怀抱着死去的女骑士痛哭着满眼怨恨的盯着自己的女书记官……最后……则是自己如现在这般坠落天际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而无意中瞟到的,那只从吞噬空中要塞的巨大黑洞中,以极快速度飞出的……六片羽翼的巨大蝎形魔兽……
“啊……在第一次见到尤法奈尔小姐时生出那种似曾相识感,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就是那掩藏在真相下的真相吗?这西北之地所发生的一切,原来都是我自己在十年前……亲手所埋下的‘命运因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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