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凌的每个动作细致而又温柔。
不知道什么在作祟。在有关心脏的手术中,他都是这么认真仔细,无法容忍自己犯下哪怕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失误。
他确认一切都妥当后,就小心翼翼地缝合完伤口,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好了,结束了。”
护士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目送着病人被推出手术室后,略微疲惫地拿开口罩。
太久没有做这种事情了,他感觉手术刀和自己产生了隔阂,别人没有发现,但他自己知道,一些细微的动作还是很生硬,险些失误。这种失误可是危及生命的。
他注意到旁边小护士的眼神很奇怪。
“嗯?怎么了。”
“啊,没有什么事噢……我叫露西娅,很高兴认识你。”
“啊……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林凌。”
林凌向她露出微笑,那小护士红着脸就跑开了。
“???”他不解地挑了挑眉毛,然后低头摘掉手套,跑去洗手。
林凌按照流程洗了三遍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在发呆,一想到院长室里的那个人,自己就胡思乱想。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是说怪罪她隐瞒下来,每个人都有点小秘密,换作他,也会保守这个永葆青春的秘密。
可是他心里总有一些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模糊记得但是又想不起来。
正当他还在发呆的时候,有个人奔跑在走廊里,两只手臂胡乱地摆动。
“着火啦!!!”
——
——
“你是魔女。”
她睁开猩红的双眼,环顾这个小房间。
鲜血像一大桶变黑了的红染料泼在了墙壁上,满地都是人体的残肢,内脏。
眼神涣散的她跪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着滚落在地上的头颅。那惊恐的、狰狞的和绝望的表情都永远定格在上面。
藤蔓像蛇一样,似乎在吐着蛇信子,缠绕住她的大腿并不断向上攀爬,将她包裹起来。血液全都沾染在那雪白的肌肤上,她就像是刚从血池里被捞出来的那样,浑身是血。
“滚开。”
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抠出几个词来。尽管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但那像大蟒的藤蔓很听话地收了回去,钻进黑暗的角落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滴答——
挂在墙上的刑具在滴着血水。
她抬头往上看那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那小窗上还有铁栅栏。
她想起了几十年前的那扇窗,几乎是一模一样。
也一样是昏黄的天空。
房间里很黑,没有什么光亮。房间中间只有一个火炉亮着,里面有一块烧红的铁烙。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几十年前。
“魔女。”
谁在说话?!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瞪大了双眼向后退去。
“魔女!”
不,我不是……
凄厉的叫声在她的耳边炸响。信徒、神官、主教们就像是一个个半透明的鬼魂穿墙而入,黑色的影子将她包围起来。咒骂声、狞笑声、惨叫声充斥着她的大脑。
不,不要……
“罪大恶极的魔女啊!”
火炉中窜出来的火苗里,似乎有一个红衣教主拿着羊皮纸在宣读着什么。
不要,不要说了!
衣衫褴褛的少女缩成一团,死命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要将这些“声音”拒之门外。明明是身处在闷热的房间里,她还是感觉身体发凉。她的眼里泛着闪烁不定的猩红的光。
“带来了灾难,带来了瘟疫!”
……
通历290年,大陆西部出现了瘟疫和饥荒,很快就席卷到西方各国。
圣城米赛尔也遭受到波及。
她不明白,不理解自己用那个力量来医治这些人,为什么会带来这样的结果。
那些人满怀感激,但是眼睛深处藏着恐惧和贪婪——眼睛是心灵之窗。
人类是个很奇怪的生物,能在一瞬间表现出上百种情感。
她更不会明白,那些带着奇怪的表情的人,为什么看到自己的脸之后会变得更加疯狂。
很奇怪吧,她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量——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收养她的农村夫妇说,是在一片茂盛的森林里,最高大,最葱翠的那一棵古树底下看到她的。已过中年的农夫惊讶地放下了肩上的锄头,将那孩子抱在怀里。
万鸟齐鸣,百兽朝拜。阳光的第一束光穿过繁密的森林,清晰地照亮了女婴的脸。
他在想,这是上天赐予他的宝物吧?
这也是上天赐予他的死亡。
“操纵着巫术,蛊惑着人心……”
她瞪大着眼睛,看着挡在她面前的村民倒下,看着挡在她面前的夫妇倒下。血溅在她的小脸上,温热的血淋在了她的头上,染在了她的瞳孔里。
瞳孔急剧收缩,保护自身的本能立刻占据上风,将理智关在小黑屋里。
藤蔓立即破土而出缠绕住着小木屋,屋外的荆棘向屋里攀爬着。
粘稠的血液从门缝里缓缓流出。
“引诱人入地狱!”
第二天,得到消息的全副武装的圣殿骑士团围住这似乎没有生机的村庄。到处都是尸体,腐臭熏天,血液早就发干发黑里。
骑士们骑在马上,手里拿着骑枪直指那一间小屋,盔甲底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大概是惊愕与恐惧吧。
吱嘎——
木门被推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个“人”。
她走的姿势很奇怪,就好像是一个生了锈的木偶似的,动作很生硬。她的身上全都是血,都已经凝固黏在上面了,那头发也是变成黏在一起的发菜一般。
扑通——
她突然摔倒在地,久久不见动弹。
仿佛死去了一般。
不,不要再念了!不要再说了!
她用力往前弓着身体,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微弱的声音。
火炉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神降下神谕,罚魔女以火刑。”
她好像又被绑在了那十字架上,眼神空洞洞地望着底下的狂热的信徒。
不要再继续了,不要……
求求你……
不要……
“行刑开始!”
咣当——
火炉被她踢倒,从中滚落出烧红的木炭,掉在血水里发出滋滋的声音。
在她的眼里,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不……停下……
在她的眼里,猩红的光愈发的狂躁不安。
在她的眼里,狂热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了藤蔓和荆棘。
在她的眼里,身边的穿着银色铠甲的骑士高举着长剑向她砍来。
在她的眼里……
血海在她的脚底下蔓延向远方。
“你是魔女……”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已经崩溃了,眼泪,鼻涕,口水,尿液,都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少女把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扯破喉咙在嘶吼着。
非人类的声音。
——
——
是的,她害怕。
即使知道那些并不能杀死自己,但是那种令人痛苦万分,疼在心里的伤害,她不想再承受了。
……
“玛丽!玛丽哪里去了?!”
因为做过相应的消防应急训练,所有人都有序地跑了出来。但林凌唯独不见那个身影。
“玛丽她还在里面!”他懊悔刚刚跑出来的时候忘记了她。
林凌裹着一个毛毯跳进了冰冷的水里,还没有从肌肉的突然痉挛中完全恢复过来,就湿漉漉地爬了起来,向火光冲天的医院跑去。
火焰将每个人的脸都照亮了。
“哥哥!不要!”
他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回头。
那是熟悉的声音,是林伊的哭喊声。
林凌将毯子盖在头上,一头撞进了医院里。
“玛丽!玛丽你在哪里!”
他在闷热的走廊里弯着腰四处大喊,支起耳朵仔细辨认出不一样的声音。
院长室!
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去那里。
“呜……不要……”
那细微的呜咽声被他捕捉到了。
他撞开了院长室的大门,然后冲进旁边的小房间里。
那里有个女孩,蜷缩在床的一角,蹲在那里抱着头发着抖。
“玛丽!”
“不要!不要过来!”她尖叫着推开了林凌。
“是我!醒醒!”林凌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林凌瞪大了眼睛,才注意到她紧闭着双眼,眼角边流着血泪。
“不要……”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捂着耳朵颤抖着身体。
林凌披着已经半干的毯子将她抱在怀里,他发觉自己的衣服上的水正一点一点地被烘干,所剩的时间并不多了。他想要冲出院长室,才发现火势已经蔓延到房间里来了。林凌连忙弯下身子避开浓烟,四处寻找着可以离开的地方。
林凌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汗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后看向了院长室里唯一的落地窗。
椅子砸破窗子,从空中落下重重地摔在地上,砸的木屑飞扬。
林伊想要冲进警戒线,却被米兰死死拦住。
“哥哥!!”她那并没有愈合的声带再次撕裂,发出嘶哑破损的声音,就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发出的杂乱声。她清晰地看得到火光中的人——她最熟悉的人。
她最爱的人。
“查出来了!纵火者招了,他还在四楼里放了炸药!”警察向消防员大喊,满头大汗的自己在尽力维持秩序。
“全体注意!存在易爆物——”站在外面的消防员拿起腰间的通讯器,里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伊的脸色突然煞白,她再次回过头来。
火光中的人把窗帘扎成了绳索,缓缓地从四楼的院长室里降下来。
“哥哥……”
轰——
响彻云霄的爆炸声把所有人都镇住了,他们无一例外地扭头看向那喷出蘑菇云的大楼。
炽热的气浪将他甩了出去,他就像是断线的风筝,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火焰舔舐着每一寸土地,靠近倒在地上的他。
不知道谁在尖叫,反正林伊感觉脑袋嗡得一下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猛敲了一下后脑勺。
她恍惚地听得见旁边的人在大喊,警察指挥着场上的人救治伤员,想要喊人去把他接回来;消防员穿过危机四伏的火场,与还在咆哮的火焰战斗,想要从名为火焰的魔鬼手中将他抢回来。
林伊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着远处的那躺在地上的人,凶猛的火河将他们两个分开。
仿佛也将生死分隔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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