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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定的是与否

坚定的是与否

坚定的是与否

“铮锵——”

那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带着爆裂的火花于刃间绽放,在无数次的抵挡与无数次的反击中愈现端倪。少女手持镰刀,使那镰刃顺着她指尖的动势飞速轮转,红发伴随着她嘴里的呢喃,飘荡在风与咒语的回旋曲里,继而是逐渐聚为镰状的烈火,仿佛一层赤红色薄膜裹挟着肆意妄为的风,携起灼人的热浪、迫使敌方猝然收手。

“还差一点了。”她抚唇一笑,在对手因烈火灼烧而感到慌乱的那一瞬间,整个身形顺势往斜侧方倾倒。伴随火舌跳荡,刺鼻的熏烟霎时笼罩了周遭,在第二秒钟,晨曦竟然出乎意料的、以极快的速度绕到敌人身后,提起镰刀直抵对方咽喉,以至于那家伙愿赌服输地抬起手,将武器“哐当”一下掷在地上。

“呀,大功告成~”那声轻笑如同荡曳的银铃,转瞬旋转散退在了烟雾中,挟同焦黑的灰尘沉没在她的脚下。红瞳从厚密的刘海间显露出来,其中似是映入了何者的脸,昏霾之间隐约带笑。

“那么就恭喜你了,晨曦·迪斯利特小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魔界的合法公民了。”站在远处的魔王慢悠悠地拍了拍手,长鬓发在颊边蜷曲,轻佻的笑容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的唐装衣摆被风撩起了,嵌上金丝的月婵花在呈现出了绽放的姿态,伊甸笔挺地站在他的身后,似在寻想什么般的眯起双眸,淡霾依附着她的眼角,将过剩的温柔藏在刹那的怀疑里。

直到两人目光相接。晨曦微笑着摊了摊手,一双眸子从红发间隐现,若有冷光在瞳内辗转,将对方的面容清清晰晰地映入其中,亦是不知在暗示什么般半敛起来。她随手撩起耳边的青蓝色坠子,那是独属于精灵之物,依附着她尖长的竖耳,时不时发出了空灵清澈的回响。

半饷之后,伊甸终于开口,她原本柔和的声音变得万分清朗,像是从寒水里一把捞出的碎玉似的,“在此之前……身为混血种的晨曦小姐啊,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等到话音毕落,这位特别行动员小姐突然朝晨曦斜睨了一眼,她双手叉腰、顺着阶梯一步一步地踏下,高跟皮鞋的回音饶有规律地响彻回徜,就连低双马尾上的蝴蝶结都摇摆起来,在一如既往的深夜里显得异常刺目。等到她整个人已经完全身在晨曦面前时,温柔的假面罩乍被笃定掩覆,那双莹绿色瞳孔冷幽幽睁开,其中暗藏着诚恳及是矛盾的倔强,伴带着浓重的狐疑敛于眼角,“我记得,迪斯利特这个姓氏属于精灵王族,而晨曦小姐你又是精灵与人类的混血,我想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何关联呢?”

“啊,伊甸小姐难不成在试探我嘛?”晨曦随而轻哼了声,她放下撩发的手,脸上的笑容转瞬便消失抹尽。在下一瞬间,伊甸的绿眸正对着她的眼睛,仿佛能从其中揣摩出什么内在的东西似的。

“我并非贵族,而是那位迪斯利特家族的大小姐的友人。当然……我现在已和精灵族脱了关系,是作为一个人类,为了——我的朋友而加入你们的。”那话音里散去了平日间的玩笑意味,带着果敢与坚决一字一句地言道,晨曦并没有任何退缩,她始终未有移开视线,与此同时还倾身踏前。伊甸似乎在那瞬间变化了神情,她悄悄搭上晨曦的手腕,随即游刃有余地接上了句,“是吗?但是,我们无法确保你已经真心归属我族。毕竟……”

没等魔王眯眸示意,她就停下了话音,将手从晨曦的脉搏上迅速收回。

“你的意思是,这场纷争,精灵族也要……?”在伊甸转身离开的那刻,晨曦忽然低声呢喃,将话音压得只有她们两人才可听清。对方并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做任何可以表达“认可”的举动,但晨曦也清楚地明白,所谓答复,伊甸早已交给了她。

直到煞白的光辉落在她的面庞上,将那双红瞳映得清清晰晰。晨曦一笑莞尔,她随手拍了拍裙摆边的玩偶,亦是转身步入了斑驳树荫——交界分明的黑与白却呈现出了近乎冷灰的色调。

“笨蛋伊诺丝!你快上来,不然就看不到鸟蛋了!”金发的小少年趴在栅栏高处,毫不在意地玩着栏杆上的尖矛,不管自己的小礼帽已经歪歪斜斜地搭在后脑勺上,只需轻松一扯就能坠入土里。他的玩伴束手无策地站在底下,一手紧抓着栅栏一角,似在踌躇什么般,扭扭捏捏的、连爬都不准备爬上。

“那个,我在下面看就可以了……啊呃,上去的话会不会,会不会有点危险……?”随之而来的是那微然颤栗的声音,被他压得低弱,不过几秒便被否决。“我让你上来你就上来呗!我们体重这么轻,怎么可能把这个栏杆折断啊!伊诺丝你个大白痴,正因为这样你才会这么弱的!”柯奈特突然大吵大闹地挥起拳头,甚至还狠狠地晃了晃树梢枝干,使那两只鸟儿飞速窜离,惊叫着藏到他们视线无及的地方。这使伊诺丝畏惧地缩了一步,却又狠下心来,一咬牙踩上了那栅栏的罅缝。

“我现在上来了……就行了吧?”他支支吾吾地低语道,伸脚就要从栏杆上退下去,谁知柯奈特的小眼睛始终盯着他,和对枪口似的“拷问”了许久。伊诺丝只觉自己面庞发热,他颤抖着伸手抓住上一根杆子,闭起眼睛向着铁栅栏一脚踹去,刺耳的撞击声伴随着痛楚留在他的脚趾里,迫使他整个人踉跄摔下,一手还紧拽着上面,活像一只捞月的猴——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甚至让柯奈特的眉头都不明意味地扭在一团,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阵一阵。

魔女站在最角落的位置,抬头望着他们掩在藤蔓与光斑间的身影,多刺的叶片是深绿色的,像是将军的那双眼睛,在血与酒的悲歌里裹了一层尖锐的荆棘。她眯起红瞳,眼皮里似挟着灰蒙蒙的倦怠,鸟鸣声再次响起了,伴随着黑鸦叫嚣,显得尖锐却又柔和,一再吞没在法帽阴翳中。 不知不觉的已经来到了七月,将近一百二十天的时光一晃而过,让她不禁感到了“失真”,至于探究眼前所见究竟是虚假还是真实,对她来说早已是无意义的事情了。

伴随着她的部分被揭露,外人的内在也逐渐被她了解,使她似乎找到了某种不一样的产物——就像是占卜师的预言,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旁观者,是童话里因厌倦飞翔而选择坠落的黑鸦。即使被框在一个非自由的身份内,身处在这个名为家乡实为迷途的地方。

或许这并非囚笼?

雪凌仍然无法用心去感受自我,抑或是用灵魂去了解自身已经存在的部分,据说以赛亚将他的心脏、也就是全部灵魂化为了匕首,却被罪恶的蛇所夺去……或许自己也是同样,丧失了有情感的心脏,只能用所谓理性才揣摩一切的事物?这无意义的想法转瞬湮没在脑海中,浸透在她的手背里,伴随着漆黑十字架在耳畔摇曳,少年的喊叫声突然将其打乱。挟着什么东西在不住颤抖。

“别啄我!给我滚开!这超痛的啊啊啊啊啊——”高处的柯奈特忽然收手,他吃痛地甩甩自己的手背,黑白相间的鸟儿在一个劲地啄着,扑闪它们的翅膀迅速冲去,甚至还用一双眼睛阴狠狠地瞪着他。他最终只得一把摁住下面的栅栏,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中,拽得整个栏杆都在晃荡,使伊诺丝被吓得直接退后,差点就要一屁股坐在土地上。

“柯……柯奈特,你该该不会是掏了那个鸟窝……?!”伴随着那吞吞吐吐的话音,伊诺丝迅速退到了更后面的位置,以防被即将倒下的栅栏砸到自己的脑袋。

“哈!我就碰了一下而已啊!”对方高声反驳道,他拉着摇摇欲坠的栅栏在空中悬浮了几秒,一连带着栏杆猛然倒下,随之而来的是少年的尖叫以及金属碰撞的声音——无数根锁链恰巧将它架住,留给柯奈特一瞬的反应时间迅速撤离。轰隆的回响夹杂着灰尘在眼前扩散,直到尘埃都化为飘忽不定的一团,稍刹被风所带,格外扎目地依附在他们的眼睑上。

当他一脚踩在身后的石砖时,锁链立即消失隐退,一大半个铁栅栏直接瘫倒在地上,泥土从它们的根部翻出,不知为何显得松软异常。雪凌在下一秒钟踏上前去,若有箱子的一角从土壤里显露出来,通体的漆黑立即霸占了她的视线。

“是泥土底下的秘密……”她自顾呢喃着,许是想起了天使在画布后头写下的文字。显而言之这就是那家伙的杰作,为了把这东西埋在泥土里,甚至将栏杆底下的土壤都翻了个遍。雪凌仍然无法理解,平时古里怪气的他究竟是抱着怎样态度去做这些事情的,等到她将那扁平的箱子完全拽出,布满笔触的画布在箱盒开启的刹那,竟带着灼人的光辉呈现在他们眼前。

魔女不禁感到了刺眼,她顺势拉下帽檐,使这股光芒尽可能少的渗进她的虹膜中。

“哈?这什么东西啊!?我眼睛都快看瞎了!”伴随着一声埋怨的叫嚣,身后的柯奈特一把拽过伊诺丝,让他当做自己的挡箭牌,甚至将头直接埋在对方的衬衣里,“喂喂!你先,先把它移开吧,这……这究竟是什么毁灭性武器啊?!”这桀骜不驯的小少爷第一次显得如此失措,他使劲眯着眼睛,不受把控的双手依然紧紧揪着身边人的衣服。

伊诺丝被他拽得连上前一步都无法做到,他只得远远观望,看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浮现在雪凌的面容上——一双红瞳却显得更为死寂。

画面上是一个微闭眸子、神情端庄的男子,他端坐于云间,天使簇拥在他身旁,吹起象征审判的七只号角。他的长发是纯白的,末端被蝴蝶结扎起,手中权杖形成了寓意为“福音书”的图案。背顶光上显然印刻着神界符文,不知是视觉效果还是它的本来面貌,字符随与法阵旋转,带着意为圣灵的鸽子撕开了幕布。

“是创造世界的神。”雪凌低声呢喃,她不住为何感到了一股不曾有过的揪心,纠缠着悔意扯碎在神灵的微笑里。不知为何,画中人的眼睛仿佛一直都在望着她,不知要说出怎样的言辞般的,微扬的嘴角凝固在启唇之前的姿态,敛下了温柔与苦涩,最终将视线牵引到角落的字符上。

“为何不坚定下来呢?”

红瞳的魔女不禁阖起双眸,将绝对的悲寂深藏于下,像是死者已经冷透的鼻息被白蔷薇掩覆,带着天使的细语若有若无地在耳畔回徜。她突然能感受到心脏剧烈的跳动,似有不存在者触碰上自己的肩膀,似同蚂蚁在身周乱窜,撩上了她那帽檐,将被藏匿的罪孽完全呈现在外人眼中。这时少年的声音突然响彻,毫不留情的、 把她的心神从混沌一把拽回了现实。

“……坚定?坚定什么啊?”柯奈特在伊诺丝身后探出头来,他本来的眼睛就很小了,现在眯得更小、像是两根已经瘪了的豆芽菜。“不清楚。”雪凌转头望了他一眼,看着柯奈特眼神中微妙的变化转瞬即逝,便摇摇头,将手中的油画端端正正地放回匣中,仿佛在对待着一份无价的宝物,“每个人……或许都有不同的答案。”

“不过说到坚定什么,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情。”那小少爷一手叉腰,龇牙笑着、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比了个剪刀手,身旁的伊诺丝忽然错愕地一哆嗦,他瞳孔微缩,支吾其词地发出了一句问话,“但,但是那很危险的!你你你真当确定吗?柯奈特,我们果然还是和上次一样……”

“哈?!和上次那样像缩头乌龟的缩在家里?我可不干!!如果伊诺丝想当缩头乌龟的话,你自己去当就好了!”

“雪凌,你可否帮我从老姐那里拿一把钥匙?是能打开档案室大门的最特殊的那把,我现在可需要它了!”对方大大咧咧地伸出手,没等雪凌对他这种类似于握手礼的行为有所反应,就立马夺走那个大黑箱子,把它顺手藏在身后。“另外,这个毁灭性武器我也借走了!找时间去——”他的话音在说到一半时就戛然止住,唯留下伊诺丝细弱蚊蝇的嘟哝,止不住地回旋着,最终被柯奈特一吼压在了底下。

雪凌清清楚楚地记得档案室的景象,她在不久之前就得到了钥匙,从中查明了德拉诺蕾的档案。但是,她并不认为久居王城的柯奈特拥有着和自己同样的目的,经过几秒钟的揣测,得出的结论便是档案室内部的小门。那是拥有王族血脉者才能进去的地方,中央线刻着金丝雀的图腾,漆黑琉璃镶嵌在它的眼眶内。

在此之前,魔女并未尝试去进入这种地方。

“那么钥匙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一定要瞒着我的笨蛋老姐,她知道了的话我可就麻烦了!”

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彻,覆灭在剪子锐利的“咔嚓”声下,直到她再也记不记得它过去的本貌。那位皇家第一女仆此时正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枝杈,将不和谐的叶子一把钳断,一会而下蹲一会儿踮脚,不管尖锐的荆棘差点儿就要扯破她的大裙摆。雪凌站在她的一旁,拿着玫瑰镂刻的剪子,将花丛边缘修得平平整整,看上去明摆摆的就是一只长方体,根本没有一点儿属于她的独特创意。

“莎莱美,你能继续讲讲上次的故事吗?”无感情的声音在道出的刹那显得若有若无,伴随着剪子无休止地剪下,那位女仆突然回头,举着她的剪刀、双脚或因踮起而显得摇摇晃晃,此刻更是重心不稳以至于猛然倒下。可怕的回音挟着尘土掀翻开去,迫使雪凌不禁捂住自己的鼻子,在过了好几秒钟后,才看到莎莱美软趴趴地直起身子。许因刚才的情形有些尴尬,那位女仆还挠起自己的头发,不失礼貌地笑了起来。

“对了!是该讲第十一君、忘川之君啦……”

“嗯……据说那是个很严厉的君王,他对将要继承自己的大女儿严家管教,却,却对小儿子置之不理……没有表现出一点儿父亲的温柔。”莎莱美尽量压低声音,那双月白色眸不禁阖起,甚至有些悲哀地耷拉下来,其中不知为何隐含着痛苦与无奈。头巾被使劲拽着,将她的眼睛藏在阴霾下,使雪凌暂时无法看清那瞬间的神情变化。“直到他年华已老,却几乎忘却了一切,大女儿如愿成为了国君,可身为作家的小儿子……却孤独死在了王宫的地底下。”

“是悲哀的故事。”雪凌只是呢喃,她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连着莎莱美修剪的地方也一齐剪去,将对方好不容易剪好的小熊搞得双臂缺残。莎莱美突然停下说言,半饷后才道出了下一句话来,“他的大女儿,第十二君至今还活在世上。她拥有着一只畸形的翅膀,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就像是个怪物。以至于那位精神失常的母亲差点将刚出生的她抛入婴海里。许……许许多多被遗弃的孩子都埋葬在了那儿。”

“后来呢,在父亲死后,身穿丧服的她踏上了王厅。当她戴上冠冕的那时,漆黑翼蝶突然飞过王城,黑压压地将天穹掩覆。”女仆似在遐想什么般的托起腮帮子,她的说辞变得愈来愈缓,像是在讲述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古老童话,“即使弟弟去世了,她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不知应该说她是铁石心肠?还是过于淡视自己的内心……?但是我仍然觉得——她是个温柔的人,没错,是个温柔的老妇人。”

“你认识她吗?”在雪凌道出问话的下一瞬间,莎莱美居然微笑着点了点头,睁大眼睛、轻声说着,“是的,以前她经常到王城里来看我,也是……第一个需要莎莱美的人。”她的双眸里辗转着璀璨的光芒,像是黑夜里永不坠落的繁星。树丛枝干一根一根地从上面滚下来,在随声附和似的击起一阵交响乐。

记忆中人站在格外刺眼的冷光中,眺望着柱廊外处。

山巅巍峨隐迹于夜色里,为周围罩上一层曳动的轻纱,苍鹰在上空翱翔,那声嚎叫尖锐刺耳,在下一瞬间乍于云霄响彻。这时,那人突然扭头,橘金色的长发随风飘散、如同亘古不灭之阳在孩子的眼里燃烧,畸形单翼拥有着能扎入骨髓的漆黑。即使黑纱蒙面,暗处的孩子仍然能看清她的面容,深蓝瞳眸似同大海,却在生人勿近的凌厉里暗藏温柔——又像是永不融化的冰山,外人只能观其部分,而无法探其整体。

那是个美丽的女子,又是众人眼里的君王与怪物。

“对,对不起……我我这就离开……”随着怯懦的话音在黑暗里悄悄徘徊,那小女孩子立马后退了几步,或因下脚不稳、然后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她拥有着一对盘羊般的角,浅灰蓝色长发上夹着薰衣草的发夹。眼见夫人的脚步愈来愈近,高跟鞋的回音在耳畔一阵一阵地响彻,小小的女孩被吓得无法动弹,就连站起来时双腿都在颤抖。

直到夫人完全站在了她的面前,脚尖触着她的裙摆,用那双眼瞳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你怎么了?”她高声问道,绝对威严的声线使莎莱美畏惧地低下头,扯着自己的裙摆挪后了几厘米,眼底差点就要挤出泪来。这时,那位夫人忽然眼神一变,她并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而是半跪下身,向这懦弱的女孩子伸出了手。对方不知为何仓皇地四处顾盼,甚至还把自己的左手探出来,在差点握住的瞬间才发觉了自己的失礼,支支吾吾的、最终迅速换回了右手。佩拉洁夫人一把将其抓住,她许是看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你是西罗斐斯的女儿?莎莱美……是吗?”对方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浅温柔,像是老树年轮在岁月的洗礼下呈现出洇迹斑驳的状貌,那话音在模糊与含混的畛域间徘徊游荡,钻入莎莱美的耳里,使她惊惧地抬起头,难以聚焦的眼睛直发着愣。“是……是的……佩,佩拉洁夫人……”半饷后,莎莱美才低声回答她,被夫人握住的小手在颤抖着,无法抑制地蜷在一起挤成了拳状。

“你很害怕我吗?小莎莱美?”显而易见,孩子并没有心思去会答她。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夫人悄悄松开了手,她突然站起身,光辉将她的外轮廓形清清楚楚地勾勒出来,尖锐的暗影乍就覆在莎莱美的身上,为这孩子框出一片无法逃离的囚笼。

——又或许只是怪物的拥抱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只是大家都讨厌我……”泪水纠缠着寂寞从眼底滚下,顺着她的面颊渗进衣襟,转瞬便将它染得湿透。夫人整个人突然凝固在了那里,像是一具亘古不变的石雕。小莎莱美正在哭着,她拼命擤着自己的鼻涕,不管它是否与眼泪混成了一团,染红她娇嫩的肌肤,为她本身抹上了名为“丑陋”的色彩。伴随着断续的哭腔,一阵一阵抽噎骤得在耳畔重复,紧缩在黑暗里的女孩子僵直地打着哆嗦,她已经麻木的手指紧抓着皮肉,一刻都无法动弹。

“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爱我……就连父亲母亲也……”

“那么,如果我说我需要你呢?”佩拉洁不由自主地抬高声线,将话音没过了莎莱美的哭言,如同浩大的浪潮将单单一粒沙子淹覆在了海底里。那孩子突然愣住,直勾勾地盯着夫人的眼睛,不知是恐慌还是欣喜在眸中错**织,最终却被迷惘完全取代。可是,佩拉洁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望向窗外,冰冷的光骤然映亮了她的面容,使蓝眸间的凌厉一览无余地显露在外人的眼中。

“你……你真当需要我吗?”

“真的吗?”

在夫人点头的瞬间,小莎莱美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即使整个人一直在止不住地哆嗦,她却拄着僵直的双腿走过去,就连对方都没反应过来的,一把抱紧了那温柔的怪物。直到,鼻涕与泪水渗透进了夫人的裙摆中。

“莎莱美。”那是冰冷的声音,在她耳畔重复了一遍一遍,许久许久后才使她意识过来。雪凌此时正举着剪子,将小熊的头顶修得平平整整,她并没有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而是一字一句地问着,清灵空洞的话音如同黑漆漆的裹尸布,转瞬罩住了两人哆嗦的影子,寒光顺着枝杈缝隙渗进去,恍惚带着一股磷火燃烧的意味,“第十三位君王、前一位君王又是怎样的?”

“……”

“他是,是一位父亲。”莎莱美低声回答,有些寂寞地眯起了那双眼睛。继而代之的是近乎永久的沉默,莎莱美仓皇地站起身,戒指的淤青在食指上清清晰晰地凸显,让人不禁想起了魔女指间的漆黑宝石。雪凌显是猜测到了什么,耳畔的十字架猛然一晃荡,暗红眸里带着冷硬的意味,她悄无声息地靠近莎莱美的身,眼睛斜睨着女仆口袋上悬挂的钥匙串,那把特殊的钥匙被衣兜藏得虚虚掩掩,顶端镂刻是记忆里金丝雀的纹样。

“莎莱美以前也是王城里的人吗?所以,你认识……那位国君?”在那试探性询问道出的下一瞬间,莎莱美突然僵愣地瞪了她一眼,就连瞳孔都在剧烈颤栗着,哆嗦的双手无法控制住剪子,使它从手指间猛地掉落,坠到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

“……我不认识他!真的,真的……我,我不配认识他!”她意外抬高了声线,与此同时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皮,摇摇晃晃的甚至都快瘫软倒下。“你曾经也戴着这只戒指吗?”在剪刀尖端不知勾住何物的瞬间,魔女的话音又一次回响,伴随着右手举起露出了戒指上的黑曜石,词尾余音转即就沉没在了绝对寂静中——那也过分的死寂了,像是幽魂游荡在煞白的墙面上似的。

或许也并非“游荡”,而是由丝线拉拽它全身的每一寸,为此达到自行挪移的错觉。

“不……!我没有!我……我没有……”那声音从焦急变得愈渐低落,莎莱美捂头踉跄地退后一步,她猛然跪坐在了地上,然后迅速站起朝远方跑去。钥匙顺着那股劲力被剪子勾了出来,依着丑陋的弧度甩在魔女脚边,雪凌俯身拿起那把钥匙,虽然已经意识到对方会对此话有所反应,但情绪的激烈程度也并非是意料之内的事情……或者说,迅速地达成自己的目的抑或是他人所希望的结果,才是她一切行为的最终导向——即使这段过程对有情之人来说未免太过残酷了些。

可是,就算是经历了无数多次类似的情景,雪凌依然无法体会那种感情。因为这些感情皆是不同的,来自无数个源头,又像杂乱无章的蛾子、四散飞往无法揣测的地方。假若用绝对理性的思维来生搬硬套,只能在与自己经历类似的情景才能得到共鸣,而其余的存在,在那双红瞳中,却变成了一种不明意义的发泄。

感情的源头是什么?是人所经历之事。那么,所经历的事情又为何能引发那种感情呢?所谓的理性因此陷入了死局,可那或许能理解它的感性却藏在虚无缥缈的混沌里,根本无法抓出一丝一毫。

雪凌突然抬首,将那串钥匙紧紧的攥在手中。帽檐阴翳虚掩着她的眸子,暗红似血,又像被酒染红的蔷薇在夜中绽放。

“哈!大功告成,这可真是多谢你啦!”金发小少年一把接住她掷过来的钥匙串,伴随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他立即扭头、将门扉迅速打开。庞大的资料室立即呈现在他们眼前,数不清的抽屉直接指向穹顶上层,葬十字悬挂在壁画底下,如同位居人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直指着厅堂中央的金丝雀图腾,那扇小门就在廊道尽头。这时,伊诺丝突然上前一步,意外地抓住了柯奈特的手腕。

“……真的可以吗?那,那里很危险吧?而且……一旦进去就无法回头了。”这小贵族支支吾吾地说着,用双手拉着对方的手腕,看上去有股把柯奈特直接往里拉的趋势。“快放开!你这个胆小鬼!我,我当然知道我在干什么。”柯奈特高声反驳,他一把甩过他的手,小眼睛朝伊诺丝狠狠地一瞪,然后直勾勾地窥往雪凌那侧,“既然我是那个家族的后人,不接受家族考验的话,我不就成为和那个家伙一样的废物了嘛!”

“反正我已经坚定下来了,至少是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男子汉,我是绝对不能当什么缩头乌龟的!”他刻意抬高声线、并在说话的时候眯起了眼睛。见身边人已经没有回应,柯奈特自顾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转身便向里处走去,他倒是毫不在意搞出什么大动静,步伐有力且是轻快,很快便在门前站稳。雪凌与伊诺丝隔着门缝窥望着他的背影,视线里模模糊糊的只剩下了一点色块,在铁门面前显得格外的微不足道了。

“那么,我就上喽。”柯奈特悄悄低喃,许是给自己鼓劲似的。他郑重其事地将手指抵牢金丝雀图腾的中心点,刘海倏被未名的风掀开,露出与眼皮相连的大半个符文,随之而来是刺眼的孔雀蓝,从他的瞳孔渗进符文边缘,带着图腾的线刻被光辉重新描刻,竟使那中央的罗盘飞速旋转一周,伴随着轰鸣与一阵可怕的颠簸,让这小门完全归入了墙壁里去。密室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任何东西,柯奈特跳过了思考,或者说是不带一丝犹豫,一脚就踏进了那未知的空间中。

下一瞬间,光芒立即刺痛了他的眼睛,周围的一切皆被映得煞白,历代魔王的画像位居两侧,僵死到可怕的目光直勾勾地打到了他身上。当然,他只是冷哼一声,迈开步子走到最前方,抬头凝望着第一代魔王卡厄斯的漆黑雕像——魔界之母的手中正好挽着一个嵌满宝石的金属制护手,在他差点儿就够不到的地方,诡异的寒光乍于其间流转。

“哈?我还以为是什么秘密武器,不就是一个手环嘛?!该不会连那张画都比它实用吧?”自顾嘟哝的话音很快便被无声取代,他踮起脚,将手伸得笔直、差点就要触到护手的边际。然而,这一行为完全就让他摸了个空,迫使柯奈特狠狠抱怨了几声,只得像袋鼠一样的上蹿下跳,直到他真正抓住那手环时,没等心里感到一丁点儿的兴奋感,竟一脚踩空猛然倒下。

他甚至都听不到自己摔在地面上的重响。

四周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像是被橡皮擦一把抹消了痕迹,模模糊糊的存在意识在无物之间辗转着,在第二秒钟,若有乱码余光中翻腾,旋转重组化为全新的色块——不知为何,柯奈特发觉自己清晰地记得那儿。

“——时间无情,瞳下无月。旧日的翼蝶在黑夜中舞。水雾纠缠带走岁月,无心之歌又将飘去哪儿?无心之人又将归回哪里?”那是温雅柔和的歌声,掺和这喜悦悠然潜入他的耳里,却不像现在这样如同老妪。他看到浅灰蓝头发的姐姐跪在摇篮边,轻轻哼着熟悉的曲调,还未安睡的孩子安心地躺在小窝里,朝姐姐伸出他胖嘟嘟的小手来。

“……公主的未来是洗衣妇的现在,洗衣人的过去是公主的眷往,青灯盏盏、放飞在空中无边的梦境里,月影破碎滑落湖中,黑色的夜莺哀歌时,她的过去又有谁知?”莎莱美依旧哼着那首歌谣,她自顾晃了晃摇篮,微阖的眸里噙满笑意。“……反正,也就是什么幻境吧。”柯奈特低声嘟囔,他明白那是过去姐姐的幻影,但是,自己怎么也无法猜到这究竟是场怎样的考验。

于是这位小少爷就慢悠悠地踏出一脚,用那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面容。那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婴儿,眼睛比他现在甚至还大上几分。

“嗯?!”蓦然的,他许是发觉了什么,立即转身顾盼周围。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周遭的场景突然剥离,然后被全新的景色完全取代——那是血的政变。自缢者的尸体早就僵冷,一层一层堆叠在他过于熟悉的长廊中。这时,猩红的液体伴随着恶臭弥漫在空中,迫使柯奈特一把捂住自己的鼻子,差点儿就要窒息似的、就连双腿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我特么的现在连要做什么都搞不清楚啊!”这小少爷直嚷嚷道,一边掐着鼻头,飞速地向廊道深处跑去。地板上渗满了血,黏在他的皮鞋上、让他不免感到了恶心,柯奈特以为自己即将要呕吐,甚至连整个身子都摇摇晃晃地撞到了墙面上,随之而来的是异常清晰的疼痛。

“怎,怎么……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了!或许还可以去那里!”他不知为何有了思绪,不管头脑此时胀痛得多么剧烈,捂着脑袋踉跄奔向了廊道里,直到某个地方才止住脚步,狠狠踢开了那道房门。意料之外的是,他的举动竟然真能影响这个幻境,伴随着那门被莫名其妙的怪力踢得粉碎,又一阵幻觉交织在脑海中,像是被搅得稀烂的七彩颜料糊了个满头。

柯奈特忽然看到即将寻死的女人跪着那里,举棋不定地拿着小刀,妄想刺入婴孩的心脏。

——但是,他在下一秒钟听到了哭声。

“大家都死了,已经,已经不会再有人需要我了……”过去的公主在哭泣着,她的手指上戴着黑曜石的戒指,小刀被那只手死死握住,剧烈颤抖的、逐渐贴近了她的心口。晦暗无神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才出生不久的婴儿,急劇战栗着,掺和着血与泪,最终揽走了可怕的坚决。这时,她未来的弟弟竟觉自己无法思考,整个身子就已经开始行动。

“你快,快给我放下啊!!!!”

他高声吼道,在莎莱美把匕首刺入胸口的瞬间狠狠抓住了小刀的刃部,清晰的钝痛伴随着猩红的血从手心撕裂, 迫使他差点要哭出来似的咬紧牙关,强忍着手心的痛楚,终于将刀刃一把夺去。

“我需要你——”与此同时,柯奈特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分明是男子的话语,当自己夺走匕首时便溃散在空中,与周围的幻境一同归为了空白。小刀也在他跪倒在地的瞬间化为护腕,牢牢依附在他的手臂上。

直到一切又重归入了现实。

柯奈特敏锐地发觉有外人来到了自己身后,他向自己的新武器瞧了一眼,血液突然顺着符文镂刻充满了护腕中央的宝石,于是巨大的镰刀竟被浮空召唤。他格外轻松地将其抓住,回身迅速抵住来者的脖子。

“你为什么在这里……柯……柯奈特?”

莎莱美就站在他的面前,颤抖地瞪着他的眼睛,话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哭腔。

看到姐姐,身为弟弟的他突然僵住。

那已经并非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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