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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燃烧之火

冬日燃烧之火

冬日燃烧之火

洛佩兹家族今天增添了个新的孩子。

那是一个小女孩,拥有着继承她母亲的绯红长发,一双眼睛是洛佩兹家族引以为傲的金黄——事情的发展本应如此。

但是……

像是将死者的骨灰埋葬在了雪原里,灰蒙蒙的“颜色”覆灭了鎏金,那未免也过于纯粹,又可以说是太过浑浊,甚至无法在色谱表上找到任何与之相关的色彩。它如此晦暗,仿佛一对无灵魂的死物嵌在眼眶中,强硬地霸占着她本应拥有的金黄色。至于什么颜色倾向,除非湮没在灯光中,否则就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长辈们厌恶她的那双眼睛,因为那不属于她的母亲,不属于她的父亲,不属于这个家族里的任何人。

继承他们家族血脉的人必定拥有金黄的眼睛……这灰色眸子的孩子就像是个异类,完全无法被大家认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母亲的罪过,以至于后来,罪人的“罪”牵连到了孩子,为新成员起名的家族长老没有打算好好待见她,仿佛在看待某个不存在的事物,将婴孩的面容抹除在那僵死的鎏金里。

“就叫她……普莉丝吧,希望她能成为一名够格的奴仆。至少不要像她的母亲。”

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压倒了孩子的哭声,只留下过分可怕的死寂,凝滞在短短一秒的焦灼中,仿佛在罪人的喉间淌下的血。母亲没有说一句话,未有那位已经从军的少爷的庇护,好不容易被接纳的她们再一次陷入了非议的窘境。

那位母亲一直过着无亲无故的日子,直到洛佩兹家族的少爷顶着长辈的威压迎娶了她,才使她的生活步入了正轨——谁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做出这种恶事,也未有人知晓她所谓的“情夫”,一切都抹在那层扑朔迷离的雨雾中,无法挖掘出一丝线索。

这孩子从小被当做奴仆长大,她从未和同龄人那样打理自己,而是留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将那双不受人待见的眼睛藏在昏暗的阴霾里。她不记得她已经重复了多少次自己的名字,毕竟对于身居高位之人来说,所谓的“请”是必不可少的词汇。母亲依旧是那么低声下气,在丈夫死在战场上后,家里的长辈变本加厉地羞辱她,说道当初生个没有眼睛的孩子都比如今要好。

直到有一天,那些顽劣的贵族子弟用脏水抹了女孩的眼睛,当天夜里就发了炎症,她红肿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可怕的刺痛感疼得她无法安眠,甚至用那尖锐的指甲将脸划出了好几道口子。但是,没有任何人愿意理睬她,大家都准备看着一场好戏,以便在之后嘲笑这个遭受诅咒的无眼睛的孩子——无论如何,像惩罚罪人什么的,本来就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普莉丝第一次妄想挖掉自己的眼睛。

她痛苦地趴在水边,将乱七八糟的短发一把抓起,露出里面布满伤痕的面容以及那双充血了的眸子。毫无色彩倾向的灰蒙里掺和着血与泪,颤抖的眼睑睁得极开,即将被撕裂似的、猩红顺着它的缝隙与红肿的外壳渗落,仿佛树木的枝条浸泡在了血水里,扎进每一寸肌肤中,无数次地刺穿她的皮肉。继而是无数次的愈合,只留下可怕的阵痛感伴随着麻木,侵蚀了脸颊的大部分甚至骨髓。那未免太过丑陋了些。

就像是被遗弃的童话书中所讲述的少女的故事,那双红瞳比她当时所拥有的眼睛更加死寂,掺杂了埋怨、悲哀、痛苦与麻木,包揽着永恒的罪孽埋葬在血与火里——如同一具死物,丧失了任何苟活的意义。如果那所谓的魔女还存活至今,是不是也想着将自己的红眸剜除?就和现在的她……一模一样。

快挖掉吧,只要挖掉……就一定能够解脱。

普莉丝突然脱力,痛苦的、几乎要将整个面容都埋在了冰水里。她只能在心里默念着,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却连意识都断断续续的,如同黑鸦将死时的哀鸣,虚弱而无力万分。这时从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如此急促,迫使她迅速扭头,尖锐指尖乍从脸庞滑下。

一身白衣的医师就站在那里。那是母亲跪下恳求长辈,用更重的粗活与无法奢求的自由作为交换,最终为她取得的唯一的恩惠。亦是沉没入海的星砂被手揽上,一颗一颗地滑落下去,越是握紧就越会失去。

即使她们不曾交流,普莉丝也无法接受这赋予她“罪”的母亲。

可惜母亲的爱已经来迟,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只眼睛……她的左眸几乎完全看不见了,仅剩那只的视力急剧下降,远看唯能发觉模模糊糊的外轮廓形,就连灯光都变得万分刺眼。从此之后,母亲的身份变得更加低贱,她成为了永远的奴仆,过去温柔的声音也早就喑哑,不曾打理的她蓬头垢面,却用自己粗糙的手将孩子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普莉丝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爱着的人,即使爱她的人只有一个。

不知是什么时候,家族的长辈开始了争吵,伴随着斯塔莱特王朝的覆灭,新魔王的登基与铁血整治的开展,作为筑墙的最大接手方与旧王朝的拥护者,建墙事务的停滞使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在这一进退两难的局面下,身为一家之主的奶奶仍然选择了维护旧秩序,决定倾空财力资助分散在魔界各地的王国军,以便旧势力卷土重来,打破当前敌强我弱的状态。

当时母亲生了重病,刺目的红花从她的脸颊蔓延到脖颈,缠绕着手臂绽放开去,甚至在已经枯朽的翅膀上染下了斑斑驳驳的淤痕。听说她得了这种有翼魔族的传染病后,家族里的人最终放弃了她,将她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与外界完全隔离。

独眼的小女儿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一直等到母亲断气,狭隘的小窗里不再出现外人悲哀的目光。

她与她在那天夜里相识。

即使意识已经陷入了混沌,普莉丝依然能感受到外界刺耳的尖叫声、烈火燃烧的窸窣声与痛苦的哀嚎声。她紧闭着眼睛,漆黑完全笼罩了视野,像是在骨子里都爬满了裂纹般的,高高在上的理性被虚幻的痛苦一层一层地裹在里处,如同毛虫被藏在茧中,苦苦等待着化蛹成蝶的那日。狂笑与悲鸣再次响起了,在耳畔擀面似的糅合进去,只留下虚张声势的癫狂、掺杂着恶意扎进她每一寸毛细血管里。

胳膊突然被局外人一把拽上,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红发的女孩子戛然惊醒,倏地瞪开了那只灰眸。

“你不应该在这里。”似有踌躇从她冷寒的声线里迸裂出来,掩饰在唇齿之间,被刻意的、死死按压了下去。普莉丝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双紫瞳,就像是紫锦葵在漫山绽放,澄澈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不和谐音、灵魂以及埋藏在鲜血中的忏悔——就像是所谓的“救赎”?不,救赎本来就是拥有罪过的她无法奢求的东西。在她陷入思考的下一秒中,羽翼漆黑猛然霸占了她的视线。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面前的堕天使冷着一副面容,清清晰晰地将话道出,那双眸子已然半阖,眉头紧缩暗藏焦躁。当那话音像被宣告般彻响耳畔,击碎了尚还僵化的意识时,普莉丝只觉自己重心不稳地悬在半空中,另一只手紧抓着她母亲的手腕,始终凝固在那儿,尖锐的指甲掐入皮肉之中,挟带着已经发黑的血痂,失去控制地抽喷溅搐着、根本无法动弹一分一毫。

那只瞳孔骤然缩小,在即将撕裂的眼眶中晃荡着,像是无止尽徘徊于生与死之间的哀魂。随着堕天使毫不控制力度的牵拉,她的手被狠狠拽离母亲的臂弯,可怕却又僵直的颤栗几乎贯穿了全身,甚至还带着从指根渗进的刺痛。普莉丝突然感到了极度的空虚,似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指尖溜走,散去了灵魂,终究变成了一具死物。取而代之的是毋庸置疑的现实。

“……我知道。”

她瘫软地跪在那里,抬头用那唯一一只瞳孔望着天使。黑衣与斗篷几乎将对方的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使普莉丝无法看清她真实的面貌。但是,只要记住那双眼睛,那也就足够了。烈火的灼烧声在耳畔嘶哑,像是怪物在断断续续地哀嚎,伴随着木窗的猛然敞开,不和谐的光芒立即流泻进室内,灼人的火光映亮堕天使的面容与她的侧脸,绯红色不知不觉肆虐开来,是血液从罪人的伤口里无止尽地溅落。

普莉丝一时以为自己看到了“神”。即使天使的剑刃沾满了血,不知是属于何者的猩红色一滴一滴地淌落在地板上。如此粘稠的,转瞬便是渗透。

“……求求您。请您,请您杀死我吧。”那冰冷的声音突然响彻于耳畔,机械似的毫无感情。普莉丝始终瞪着那只眼睛,匍匐趴在对方的腿边,像是在重演着向神祈祷的祭礼,堕天使手中的剑刃直指着地板,一再滴落的血是时钟绝对有序的指示。天使的神情倏忽僵在了面庞上,如同凝固的熔岩聚成一团不可名状的异态,她立马将剑收归鞘中,那双眸中隐是含藏着哀愁,即使她的话音依旧冷硬,带着倏然落下的裹尸布,罩住了那具哆嗦的影子。

“等你觉得自己‘值得’去死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对方只是随口回过一句话,紧皱眉心,头也不回的、沿着窗户飞速跃下。漆黑的身影消失在了火光与雪地里,只留下极为明显的脚印,在女孩的目光里显得模糊不堪。普莉丝最后垂下了手,猩红的指尖始终在颤栗着,她再无法抓到任何东西。

那已经是一座死宅了,未名者的鲜血洒了一地,长辈们的尸体七零八落地瘫倒在地上,血与肉混杂成团,被她的鞋跟踩着,在麻木不仁的眼神里显得微不足道。普莉丝无法感到任何一丝作呕的滋味,无非就是刺鼻的血腥味让她捂住了嘴,绯红短发完全融合在环境中,就连灰眸都沾染上了嗜血的意味。烈火开始蔓延了,伴随着一层一层叠覆上来的浓烟,刺激着她的鼻子与眼睛,使普莉丝几乎就要瘫软倒下。

冬日的严寒与烈焰汇成了隆重的交响曲,在耳畔无息止地嘶鸣着,直到她摇摇晃晃地从门缝冲出,一脚踏上了松软到过分的雪地。身体不受控制地瘫倒下来,那具已经僵死的尸身模模糊糊地映在眸里,猩红的血渗进雪里,一直延伸到普莉丝的手心,使她暂时无法分清血与雪的区别。死者的眼睛在她倒地的瞬间冷幽幽地瞪着她,是一具毫无灵魂的死物,引以为傲的金黄早已晦暗不堪。

绯红的恶魔突然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普莉丝失神地盯着自己的右手,老化的血痂与新血交融,渗进她尖锐的指甲里,带着绝对的不真实感,渐渐攀上那逝者的面容——她清晰地记得那是赐予她这个名字的人,是本应被称为一家之主的长辈,可惜那双瞳孔已经死了,它对死者来说早就毫无用处。

“请问……我可以拿走它吗?”那是一句问话,可惜并没有任何回答。

最后,并非重要的珍宝被攥在了手里,掺杂着血与早就枯竭的泪。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踏着不再纯洁的雪,被遗落的镜子里映入自己的面容,如此的僵冷、悲哀而无情,灰眸仅剩着木讷,不知为何扬起的嘴角像是挟带着笑。伴随着烈火嘶鸣,高处的木屑突然坍落,将她羸弱的身子整个压倒,撕裂般的痛楚从双腿蔓延开,像是将骨髓整个粉碎似的,可怕的血腥味涌上喉间,接着那声根本无法抑制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干呕出一团血,止不住地颤抖着,甚至以为自己会立即昏厥。

——这是对她所犯之罪的惩罚。

欢快的八音盒声在耳畔缭绕,轻灵地跳荡着,像是在歌颂这片纯洁无暇的雪原。那天是个节日,虽然衣食无忧的孩子现在已经无法记起那是什么节日了,快活温柔的乐音与童稚的歌谣,仍旧能让她不禁想起那个时刻。白雪依附着她的小棉衣,顺着间隙落上父亲的大手与她那只小手,转瞬便融化去了。铃铛挂在包子头上,伴随着身姿荡漾开清脆的回响,更何况那副面容始终带着笑,将通明灯火藏在她的紫瞳里。

“爸爸!我要那件裙子!”

“爸爸爸爸!我想要这个水管!!”

“还有这个大冰块!!”

那孩子一个劲闹腾着,她提起她毛绒绒的裙摆转了几圈,各种无礼的要求让年轻父亲有些尴尬地微笑起来。最后她两人手牵着手,一步一步地踏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在纯白里印下易被抹去的脚印。节日的乐声仍在回旋,裹挟着白雪随风绕转,消迹于女孩早就跑调了的歌喉中。

“爸爸爸爸!!我——”童稚的声音不禁拉长,当女孩在雪地里踏上一步的瞬间,她像是看到什么似的愣是倒下,然后整个脸都埋在了雪地里,如同被整个生日蛋糕拍了脑袋一样。

“没,没事吧?!艾妮璐!”父亲立马扶起了她,一双眸里突然映入了发缕的猩红,使他的眼神不禁滞住。那是个几近僵死的孩子,雪霜湮没着她的身躯,将未知的罪过埋葬在一望无边的纯白里,满身血液几乎都要冻得凝固。小艾妮璐突然愣愣地坐在雪地上,指着那边,最终支支吾吾地道出一句话来。

“我……我想要她。”

普莉丝疲惫地睁开眼睛,直到模糊不清的紫色笼罩了她的视线,纷繁的雪又一次倾覆上来。欢快的乐声伴与铃音挤进她的耳里。

她从那天起失去了她的全部。他们从那日起成为了重组的家庭。

“一,二,三——”男人架着奇怪的小木箱子,漫不经心地念叨着,在一家人站定位置的瞬间飞速摁了下快门。温柔的父亲站于左侧,姐姐身居右侧、一手摁着轮椅的把柄,另一只手摆起了她自创的手势,轮椅中的少女坐在他们的最中央,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扬起了嘴角,就算那表情显得有些拙劣,也勉强能算是真心的微笑。

“呜呜呜呜——我们能成为一家人真是太好了!!普莉丝~”在男人打了个OK手势的瞬间,艾妮璐突然兴奋地搂住普莉丝的脖子,使对方错愕地缩紧了身,唯一一只灰眸不知不觉瞪得很大。“因为普莉丝是艾妮璐的妹妹,所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把一切能伤到你的东西都——呃……通通打跑的!!”她嘻嘻笑着,甚至还用手在普莉丝的灰眸前方比了个爱心,嘴里模拟出“啵啵啵”的音效。

“不需要。”对方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那虽是否定,却并不显得冷酷,反倒是带着些温柔的意味。艾妮璐接着道了声“需要”,她极为高亢地转了几圈,顺便抓住父亲的手,像个花滑运动员似的仰起头,将嘴角扬得老高。普莉丝不再说话,她只是默默盯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医生连着那双眼睛一齐否认了它治愈的可能——自己已经是一个完全的废人了,所谓“死”的价值早就成为了不可奢求的事物。就像是……那只被她遗落的眼球。

或许就这样受到保护,不知不觉地活下去,又不知不觉地死去……才是自己本应拥有的结局?

“为什么要筑那堵墙?”她低声问她,灰眸盯着高耸入云的墙面,看着无数个有翼魔族来来回回地将石料运上,黑压压的颜色将天穹淹覆了,无法钻过一丝光,仿佛已经死掉了的煤灰在风中飘散。身后的女孩一时有些踌躇,但是不过半饷,她就嘟着嘴,脱口道出一句话来。“……嗯……因为这是父亲大人所决定的事情!作为前王朝与现王朝的执政官,他的想法,当然是绝对正确的!”说着,艾妮璐还故作坚定地点了点头,即使那目光不知为何变得游离不定。

“既然爸爸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那么为何会有人反对,甚至以此为导火索引发战争?以此而言,这就不是一种错误的决定了吗?”普莉丝的话语显得冷酷而条理清晰,使艾妮璐突然错愕地僵在了那里。

可是,绯红头发的女孩并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她接着说道,头也不回的、将心里所想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但是,新上任的那位魔王大人却在两年之后延续了筑墙的工程,如果他真当是个贤明的君主,这是否可以告诉我们……筑墙其实是一种对魔族有利的决定,只是在之前被不适合的人所掌控,利用在了不恰当的地方,才使众人对它嗤之以鼻?”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结论。筑墙的事情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一部分人认可,一部分人又反对,当初那位君主正因为他固执的决定,最终得到了引火烧身的结局。”在话音毕落的瞬间,普莉丝突然扭头,朝艾妮璐已经完全僵得和熔岩似的面容窥了一眼,对方显然很是懵然,但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了她,即使话题已经完全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去,“总之……总之!那还算是个能保护我们的东西吧?这不就行了!”

“……”

“也可以这么说。但是,它充其量只是个机器……无法保护全部的人。”她微皱眉头,尖锐的指甲在打颤着,刺痛刺痛地划过她的手心。艾妮璐一时也没有说话。

“那就让军人?让将军保护我们好了!”突然的,身后的人快活地推动了普莉丝的轮椅,使她不禁怔了一下,整个思绪被那意外戛然切断。“普莉丝想的真多啊!我倒没有这种想法,就像是飞蛾,什么都不知道才会更轻松点嘛?”艾妮璐眯着眼睛向她比了个自创的手势,她用剪刀手夹着自己的双马尾,仿佛在摇晃着一对翅膀一样。

“但是……”普莉丝低声呢喃,她皱起眉头,灰眸凝视着深红色的天空,同族的黑翼掩覆了她的视野。围墙愈来愈高,看似巍峨却又显得摇摇欲坠,即使是作为保护的盾牌,那也并不值得完全信任。

真正能做到保护的,只有军人……或者说,是人们自己。

——某日以后,她突然迷上了钢琴。

“普,莉,丝——普,莉,丝——普莉丝丝普莉丝~”紫发少女趴在钢琴上,用早就跑调的声音唱起了她的名字,那双紫眸一直盯着普莉丝的手指,看着那纤细而柔嫩的手在键盘上飞速移动,荡过一阵一阵忘我的旋律,狂躁又热烈,热烈里面又带着极致的冷静,像是燃烧的火染红了整个冬日。那是被压抑的感性狂舞在崇高无上的理性里,交织着爆裂在她的瞳孔中。

艾妮璐并不懂得这旋律的意义。

“普莉丝普莉丝~你以后想当什么?钢琴家吗?”她毫不在意场合地问道,一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将另一条腿翘得老高,如同一个不专业的天鹅舞演员。普莉丝并没有抬头瞄她一眼,而是始终在弹奏着,律动的指尖快速掠过钢琴琴键,指甲早就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儿过去的尖锐,在熟悉的键上轻松甩开,仿佛为她创造了某种名为“救赎”的事物——又像是在热恋。

“如果普莉丝想当钢琴家的话,那艾妮璐就当你的钢琴家助理咯~毕竟普莉丝没法站起来,你也需要艾妮璐的帮忙不是嘛!”在话语毕落的瞬间,普莉丝突然停下了弹琴的动作。她嘴角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本应覆灭的寒意,僵硬地扎进了眼眶之中。“请问……你自己的想法呢?”那话音就像是在质问,在意识到语气失礼的瞬间又骤然停滞,普莉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忽就抓上自己的头发,眼神直溜溜地盯着键与键的罅隙。

阴翳终于将她的身影淹没在了底下。仿佛时钟的轮盘在无止尽地翻覆着。

“这就是我的想法呀!”艾妮璐依旧在笑,她紧接着道出一句,顺便还将自己的指尖贴在普莉丝的指尖上,“普莉丝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普莉丝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我们呀!就是被红线连接起的姐妹哦~最后,最后嘛……或许该融为一体?”

她将普莉丝的手指慢慢推开,最终与对方十指相扣,像是在摆弄着一副无灵魂的空壳。伴随着琴弦沉闷的回响,记忆中的一切皆烟消云散,留下夜幕深蓝从窗边肆虐,泼洒在她的红发与钢琴的黑白两色上。

“糟糕了,是时候该斩断了。”伴随着那声不明意味的呢喃,少女将整个面容埋在钢琴冰冷的外盖上,绯红长发倦累地耷拉着,覆灭于一片黑漆不见底的昏暗里。她几乎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已经垮瘫了的石雕,指尖在外盖上抽搐着,却无法割出一丝刻痕。 天使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慢慢的、仿若无物地抱住了她,黑羽掩覆了两人的外轮廓,勾勒出一线坚实锐利的形。直到模糊不清的声音回响在普莉丝的耳里。

“要斩断互相束缚的红线的话,就做到他们无法做到的事情吧。”

“想要肩负什么就去肩负,想要远离什么就去远离,想要撕毁就去撕毁。”天使的话音如同梦魇,一字一句地印刻在少女的脑海里,促使她猝然昂头,灰瞳在眼眶间止不住地震颤。

“可是我没有能力——”普莉丝突然抬高了声线,那语声因其理性的束缚、在道出的下一秒钟戛然而止。堕天使俯身与她对视,构成的外轮廓形就像是克里姆特笔下的《吻》,眼罩被不自觉地扯开,坠落在她的脚踝间,碰触着她已经麻木了的双腿。她整个身子乍一哆嗦,随刻天使的幻影从身周消散,让普莉丝突然察觉到了现实。

那只是梦魇而已。

对啊,她的神灵早已堕落……

那年,在两名将军反常的联名检举下,沦为背叛者的德拉诺蕾,最后被判处了死刑。旧时代的铡刀斩掉了她的头颅,同时也宣布了旧时代的末路——那或许是她所期望的结局。

“普,普莉丝……”

格外躁动的琴音转瞬覆灭了她的言语,带着不同以往的厌倦与冷僻,像是一堵高墙分割在了二人之间。随着她的名字一再被重复,弹琴者指尖的力度愈来凝敛,虽是迅速却不忘理性的秩序,犹如燃烧的烈焰肆虐在了风中。直到普莉丝慢慢摁下了休止符,用那只灰眸冷酷地睨了身边人一眼,这使艾妮璐突然感到了畏惧,伴随一阵可怕的颤栗,她差点跪坐下来,用手使劲晃着普莉丝的两肩。

“普莉丝普莉丝,理理我嘛普莉丝!”

“普莉丝……”

“请问,你有事吗?”在她就这样折腾了几分钟后,绯红头发的女孩烦躁地眯起眸子,一根一根掰开艾妮璐的手指。她最后沉默着将琴盖关上,斜斜的刘海将面容藏掩进了阴霾里,身边人突然无止尽地啰嗦起来,像是只过于欢快的小云雀。“啊啊!我就想问问我还能帮普莉丝做些什么呀?对了~我还带了普莉丝最喜欢的蓝莓味巧克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在那里喋喋不休,转而伸手要从腿间掏出什么,却被普莉丝随口否决。

“不需要。请你首先管好你自己,可以吗?”冷酷的声音立即斩断了她的话语,如同铡刀将堕天使的头颅与身躯一刀两断。普莉丝不禁攥紧了手,指甲已经被她留得尖长,像是细针扎在了手心里,深入到她的骨髓之中。艾妮璐突然整个人都萎靡下去,她瘫瘫软软地跪在地上,嘴里不住呢喃,就连那双紫瞳都慌得缩小几分,“明明,明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难不成是因为那个天使,是她让我的普莉丝变成这样的吗?啊啊!!这可怎么办!我……我……”

“我不是你的东西。”普莉丝迅速否认道,她冷窥着艾妮璐的眼睛,分明那是自己所期望的紫色,却无法激起她脑内任何的收藏欲,是因为那本来就是个废品,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所谓理由甚至连她自身都无法知晓。

“请不要再说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绯红的恶魔自顾甩出一句话语,便将目光移向了别处——无数只黑鸦从天边坠落了,伴随着三点的钟声,一阵一阵地响彻在她的耳畔,艾妮璐的声音突然有些微不足道了。

“我……我们建立了这么久的联系,我们的姐妹情……难道……难道就这样脆弱吗?”这时,她的耳畔回响起了明显的哭腔。

“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联系。”毫不犹豫的,那话语如同泥淖般沿窗的罅隙荡下,随与黑鸦一个劲地坠落下去,坠到墓园里,徘徊在了天使的坟前。红发少女坐在轮椅中,望着那刻下了“堕天使没有名字”的墓碑,干干净净的表面上没有一点儿莎草的痕迹。无数排墓碑肃然伫立,延伸向更远更远的地方,最后被吞没入了天边那处。普莉丝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少女,没有意识到青葱色短发的画家与远处的高大的男人,更没有意识到渐而下落的小雨。

“普……普莉丝,我们该走了吧?”身后的艾妮璐小心翼翼地低语着,伸手想要握住轮椅的把柄,最终却只迎得对方阴狠的冷瞪。“请你先走吧,我还要在这里静一会儿。”她使劲摇了摇头,呢喃着将轮椅推得更前了一些,雨愈来愈大了,一滴一滴地洒落在她的发缕上,顺着双马尾的绯红色渗透进了衣襟,凉飕飕的仿佛扎进了骨髓深处。直到长发几乎被染得湿透,像是褪色了似的耷拉在肩膀上,她忽然听到了艾妮璐极其微弱的声音。“普莉丝,我们还是……”

那个家伙并没有走。

“……请您给我滚远点,越远越好。”她硬是压着嗓子放出了一句狠话,却在扭头的瞬间僵在了那里。艾妮璐站在较远的地方,将撑开的伞移到普莉丝的头顶,正好将雨水挡住,使那流水偏到两侧,顺着轮椅椅身潺潺挂落了。就算是冰冷的火焰最终只剩下了一点火星,仿佛稍瞬便会泯灭消亡,那愚蠢的家伙也相信着这团“热烈”的火。普莉丝以为自己的手在颤抖,她失去了自己至高无上的判断力,战栗的灰瞳几乎都要撕裂了眼眶。

“啊,现在我站得够远了吗?”对方昂头笑着,眯起的眸子是青莲紫,不同于救赎的紫锦葵,是代表着……“纯粹”的色彩。

——糟糕了,要赶快斩断才行了。

雨继续落下,仿佛将它肚子里所有的悲哀全部倾倒下来似的。好难过,或有什么东西在胃中翻腾,让她不禁想到了呕吐。

糟糕了,一定要斩碎……

刹那的想法转瞬消散在了暴雨间,淹没于那无节律中的规律里。墓碑上的文字被洗刷得模模糊糊,此时此刻,倒更像是座无字碑了。

那日以后,她们两人同时发了高烧。那心宽的姐姐烧得尤为严重,甚至还在床上趴了几天几夜,才有一丁点儿好转的迹象,而固执的妹妹从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直到有一天,所谓的奇迹降临在了她的身上,终于使她走向了一去不复返的道路。

纯白的帘幔被风吹散了,绯红长发的少女将双马尾扎得高高的,未有眼罩的遮蔽,那只病眼始终耷拉,晦暗无神地望着外界。依旧灰蒙的天空笼罩了一层血的色彩,洒在她的面庞间,和碎月似的散在轮椅的反光里,将尖锐的外轮廓形勾勒在她从未用过的黑翼上。

不真实的冷辉泼洒进来,将已逝者的身影重现在现实与虚假的交界中,堕天使站在虚伪而不协调的光芒里,背对着那高烧未退的孩子,悄然回头、朝她莞尔一笑。

“是时候该走了。”笑容虽是疲惫,却显然格外温柔。普莉丝一时忘却了她已将那双眼睛剜去,但在此时此刻,她又明确感受到一股与之近似的滋味——天使仍还活着,即使她美丽的眼瞳从活物变成了死物,她的美也始终不会变化,因为那种“永恒”包揽在了她的手心里,成为了属于自己而永远不会逃离的存在。

双手不自觉地颤栗起来。堕天使的笑容终于消失在了视线,即将离去似的,在少女的眼中愈来愈淡,就像是婴孩的玩具从她的手中脱离似的。

“不要走!”她突然伸手,使劲地想要抓住那线寒光,这促使她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战栗,就连唯一那只瞳孔也骤缩若点。

伴随着“扑通”一声巨响,普莉丝几乎是跪下的扶着地面,无法控制的双腿正在哆嗦着,即使她几乎感受不到一点儿知觉,瘫软的肌肉正撕扯着她的精神,妄想让她屈服于所谓的现实中。

尖锐的指甲甚至都要扎入皮肉,可怕的刺痛感竟使她感到了异常清醒。普莉丝直喘着气,用仅剩的气力撑起自己的双腿,然后摇摇晃晃地向窗帷走去。

——她到最后也未能追上天使的步伐。

“啊~你是我的月亮,是我的星星,是我最挚爱的神——是你赐予了我存在的意义,是你为我指明了前路的方向!从那时发觉的萌动的感情~使我意识到了我的真实!啊~你就是我唯一的普莉丝,我也是你唯一的艾妮璐,我们将牵手走向爱情的彼端~”

那是早就跑调的歌声,刺耳的响彻在众人的脑海里,就像是黑鸦无止尽地叫嚣起来。艾妮璐站在路灯顶端大声唱诵着,表现得像个随心所欲的指挥家,根本没有意识到普莉丝已经冷到发青的表情。

当然,绯红的恶魔果断远离了她所站着的杆子,迫使艾妮璐和绕钢管似的滑下,从自己的衣摆里掏出了许许多多不知从哪里采的鲜花。

“普莉丝普莉丝~快快接受我的爱吧!我的普莉丝~”她飞速转了好几个圈,以极其古怪的跑步姿势冲了过去。即使普莉丝的三叉戟在下一瞬间立马拦倒了她的脚步。

“从普莉丝将军踏上王城台阶的那一天起,倒是已经过了很久了。”一身纯白的医生站在窗边,叼着他心爱的烟斗,还将鸟食随手弹到乌鸦的嘴中。“啊,你觉得呢?这位——师父大人?”

“当初,那个孩子找到我,确实让我稍微有些惊讶。”漆黑的魔王随心所欲地躺在他后方的转椅中,将腿高高架在桌面上,一手放肆地玩弄着自己的长鬓发。“不过,从现在看来,就像是看着亲手栽培的果实成熟了一样。她也很辛苦了,不是嘛?”

“现在是该培养新的果实了?”亚伦随口反问着,看着身后人的嘴角扬起了若有若无的笑。他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烟圈一朵一朵地吐露出,看着美丽的花儿从他嘴边逐渐翻转开来。“不过对我来说,她的那只眼睛也算是我不错的杰作。”

晚祷时的钟声恰时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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