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八·棕熊并不可爱
在游轮上的第二次清晨,并不如昨日那样美好。
没有了上杉唯在对面床上摆出可爱的睡姿,亦没有引人遐想的呢喃。
而且,也没有对下一个清晨会到来的信心。
年轻人总会习惯性的认为会有明天,所以当这种习惯被打破,强烈的缺失感将会严重破坏人的心理稳定性。
距离游轮抵达港口还有四个小时。
这钢铁方舟上的不稳定因素仍固执的存在着:一颗定时炸弹,在最底层的最后一间房间里——这是崇宗解答出来的谜底。
何时会爆炸,不清楚;炸弹在哪,崇宗知道,但却进不去。
这就像是人体内的一颗良性肿瘤,或许一辈子都只会那么温存的慢慢长,或许下一秒钟就转变性质,侵略其它细胞,开始蚕食生命。
当风险大到难以承受的地步,可能性再小都不能忽视,所以,不摘除是不行的。
崇宗昨晚悲惨的只睡了一个小时,还是为了以防上杉唯回来才特意抽出来睡觉的一个小时。
『一个个都这么任性。』
叠完被子后,崇宗对着上杉唯的床铺说了这么一句话,出去了。
昨晚并不顺利,他调动了生平所有知识,总算是弄到了一把钥匙,是打开那钢铁栅栏的钥匙,但这样并不足够,钥匙至少还需要一把,而时间却让人乐观不起来。
越是不乐观,越是不能放弃。
人生的比赛,大部分都是逆风局,也正因此,能逆流而上,以下尅上,才是人生的乐趣,苦中作乐的乐趣。
一大清早,警局里人还不怎么多,大部分已经在警局里的,都是昨夜加班没有回去的苦命家伙。
土城和明也在这一帮苦命家伙之列。
在他看来,若是连带队的自己都坚持不下来,还有什么脸面去命令别人。
『土城警官,要帮你带早餐吗?』
『和平常一样。』
『好的。』
尽管在工作上是上下级的命令关系,但土城和明与下属、同僚们、上属的关系都不错,这大概是他的人格魅力。毕竟土城和明一般不怎么笑,在警局里专门扮演黑脸的他,一向与亲和力这类感觉无缘。
不过,凡事只要有一般情况,就对应的会有特殊情况,在土城和明身上,这特殊情况指的就是当他女儿打电话过来给他的时候。
而且,他还不止有一个女儿,一共是两个,分别被他爱称为小忧,小浼。
电话的内容一向简单日常,无非就是晚上想吃些什么,亦或是青椒涨价了,换黄瓜代替行不行之类的琐碎话题。
仅仅只是这样,就足以把土城和明从铁面的警察变为仁慈宽厚的父亲。
他的妻子已经不在了,所以,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两个女儿。
哪怕处于警察这种时常身不由己的行业,他仍比大多数的父亲要做得更好。
近来,他正忙于一桩棘手的案件,昨晚甚至都没回家,所以,在这个鸟啼的黎明,他正烦恼于措辞,周末回家后该如何向女儿们道歉。
『土城警官,早餐带回来了,放哪?』
『就那边桌上吧,没有时间磨蹭了,十分钟后开工!』
工作归工作。
土城和明的这份温柔,只限定在女儿身上。
抵达港口在即,游轮乘客们迫不及待的心情全都写在了脸上。
许多人点了丰盛的早餐却只是草草的吃了两三口,然后就放在一边,兴致勃勃的同旁人谈天说地。
弓道社一行也不外乎如此,以手舞足蹈不顾教师形象的荒木真弓为首,大家都比平常要放得开许多。
『那边的谁谁,不是会跳哪里的土著舞吗,快跳个给老娘看看!』
『那边的某某,不是很有力气吗,要不要来跟老娘比划两下?』
『那……』
『荒木老师!请您注意形象!』
陷入登陆亢奋症候群的一帮家伙,让上杉唯忙得够呛。
群魔乱舞之中,只有两人不在此列。
其一是速水英二,他至今仍卧床不起是体现友好外交重要性的反面教材。
其二是上杉崇宗,自昨天晚饭后,大家都没见过他,直至今天的早餐,他也仍未出现。
『K。』
『正确,K········』
上杉唯调停到最后,总算是让大家回归到一种相对和平的状态。大家一如昨天那样的继续玩起了绞刑猜词游戏,由于有惩罚元素在其中,所以很容易让人上瘾。
『下一个。』
『抢答,Kilometer!』
『不对!惩罚!』
『啊……』
『决定了,惩罚就是——去向那边的男服务生告白!』
『可我是男的诶!』
『就是这样才有趣啊,快去快去!』
随着游戏白热化的展开,惩罚也越来越刁钻,逐步迈向惨无人道的境界。
『话说速水还没好吗,他这次也真是够呛的。』
玩了一段时间后,才有人注意到缺失的成员。
『这就是调戏良家妇女的惨痛教训,好好记着。』
『说起来,也没看到崇宗诶。』
『睡过头了吧。』
『果然没有唯前辈在就不行了呢~』
『喂喂,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
『开玩笑啦~唯前辈太认真了哦~』
『再过三个小时就到咯~』
『嗯,真期待~』
『喂,那谁,别想溜,惩罚还没执行呢!』
大家越玩越欢,闹作一团,和昨晚很相似。
也正是因为和昨晚相似,所以,还有独立于这分喧闹的第三个人,即是片雾麻衣。
她很早就注意到上杉崇宗没有来吃早饭这件事,但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故一直没提起。
而方才有人又提起了这件事,让片雾麻衣不经意间想起了上杉崇宗昨晚反常的表现,心中开始集聚不安的情绪。
在片雾麻衣眼里,上杉崇宗并不是这种离群的人。
她本想是和上杉唯商量看看,但她一想到上杉唯前些天跟她说的话,就又犹豫了。
——麻衣,别老是把我当成学姐来崇拜。
『我吃饱了,先回去收拾行李。』
片雾麻衣带的行李并不多,所以说,她其实没什么行李好收拾的。
她没有回房间,只是借故离开餐厅而已。
既然不能找上杉唯商量,那么她就自己想想办法——想出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四处走走,说不定就遇上了。
幸运的是,正如片雾麻衣所期望的那样,她在甲板上看到了上杉崇宗的身影。
上杉崇宗正靠着栏杆眺望海面,这样平常的景象让片雾麻衣总算是松了口气,然而……
在下一刻,当一个人从片雾麻衣眼前走过,挡住了她不到两秒的视线后,上杉崇宗不见了。
只是这么短暂的一瞬,上杉崇宗就消失了。
——去哪了?
片雾麻衣慌忙的四处寻找,连连撞上数名旅客都来不及道歉,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再度悬起,她都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着急,可隐约就是有一股不好的预感盘旋在心头,让她无法不去理会。
奔波数处,回眸顾首。
终于是看到了,片雾麻衣,她抓到了上杉崇宗进入船舱前的最后一瞬。
她不由分说的立刻跟了上去,追上上杉崇宗后,她发现正在跟踪的人不仅是她,她所跟踪的对象,上杉崇宗,也在跟踪别人——是一名高大到当柱子也不会有人否决的成年男子。
——真是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都这种时候了,还在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片雾麻衣走到上杉崇宗身后,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喂,你在做什么。』
然而,上杉崇宗对此举的反应,是片雾麻衣远没料到的。
片雾麻衣的手甚至还来不及从上杉崇宗的肩膀上抽离,就被上杉崇宗紧紧的握住了手腕,随即,她感到脚踝处一阵强劲的冲力,接着就失去了平衡,面朝下的倒在了地上,手脚关节都被狠狠的按住了,动弹不得。
钟表轮转回到十分钟前。
由于时间紧迫,崇宗并没有在餐厅里好好的吃早餐,而是不择口味,快速补充了糖分与热量后,就仓促离开了。
在崇宗准备开始去盗取第二把钥匙之际,他却在甲板上看见了之前的那个,柱子一般魁梧的男人。
所幸的是,这个『看见』是单方面的,对方并没有看到崇宗,于是,崇宗悄悄借着人群隐蔽,一边尾随这个男人。
他知道这个男人与背长弓的男子肯定有关系,假如可以制造『独处』机会的话,说不定就能够知道一些什么。
崇宗说做就做,跟踪了一段时间后,他注意到在他跟踪别人的同时,也有人在跟踪他,但是他必须把大部分精力用来跟踪柱子男,之前的经历已经证明这家伙有多敏锐……所以,崇宗只是对身后这个人留了心眼,直到这家伙跟他近得不能再进了,崇宗才突然出手。
却没想到这个人竟会是她。
『呃,怎么会是你?』
『你跟踪我做什么?』
崇宗光看背面就足以确认这是片雾麻衣了,这纤细的手臂,瘦削的肩膀,他也非第一次见。
『……快放开我。』
『啊,抱歉。』
崇宗松开对片雾麻衣关节的压制,想着该如何向她解释目前的情况,然而,对话还来不及展开,新状况就出现了。
柱子一样的男人掉过头,开始朝崇宗这边走来。
——是跟踪的事被他发现了?
——还是只是单纯的注意到这边的情况过来看看?
再怎么说,一个男生以擒拿姿势将女生压在甲板上,不算是『有情况』算什么?
『咳,你们在做什麼。』
这个男人的日语中夹带着一股强烈的俄罗斯口音,说话时,那由极高处俯视下来的目光,以其落差对崇宗造成了极大的压迫感。
像是做坏事的小孩子被大人抓到了那样。
『啊,没什么,只是在打闹而已,很抱歉打扰了你。』
在这个男人面前,崇宗完全丧失了站起来的意愿,还是就这么蹲着更好些。
『不,不会。』
男人摇摇头,转身走了,其宽阔的背影完全罩住了崇宗与片雾麻衣,还绰绰有余。
结合其长相,身材与口音来看,这个男人应是亚裔与俄罗斯混血——这样的家伙,会和那背弓男子有什么联系?
崇宗猜不出。
有惊无险的应付掉了柱子男后,崇宗与片雾麻衣一同返回他们房间所在的那一片舱位。
一路上,片雾麻衣的冷淡让崇宗很惊讶,经历了这样的事件,她还能缄口不言,一个问题都不问,这实在是让崇宗很难理解。
不过,在崇宗注意到另一件事后,他就对片雾麻衣的冷淡表现毫不在意了。
先前,他所跟踪的那个柱子男,现在反过来在尾随他了。
之所以说尾随而不是跟踪,是因为这个柱子男本身体格庞大,要跟踪想要不暴露很难,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躲藏的意思,这样**裸的尾随,目的很明显,就是告诉崇宗:刚才的那些对话不过是客套,如果不想把你身边的女生牵连进来,就赶紧自己先解决掉。
——该死。
本来就是分秒必争的状况,现在更进一步的被逼上了悬崖。
崇宗握紧了拳头。
『片雾同学,我去一趟洗手间,你先回去吧。』
『……嗯。』
片雾麻衣没有起疑心,点点头。
但是点头之后,她并没有立刻走,似乎还在顾虑什么。
她这一停顿,让崇宗原本快刀斩乱麻的心态,也受到了影响,兀的沉重了起来。
——被这么简单的把心情带乱可不行。
——英勇壮烈什么的和我形象不符。
『片雾同学。』
『有一件事想问你,若是冒犯了请别打我。』
崇宗深吸一口气,做好了被打的准备。
要说出下面这句话可是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
『莫非……你喜欢我?』
崇宗的问题刚说完,片雾麻衣紧接着就是毫不犹豫的对着崇宗一脚,崇宗早已猜到这种反应,灵巧的后跳着避开了。
『嗯,不喜欢就好。』
崇宗笑了。
『因为感觉你怪怪的,所以开个玩笑,别在意啊。』
这个笑容很复杂,有些落寞,有些自嘲。
『那么,我走了。』
说完,崇宗就走向与片雾麻衣归处完全相反的方向。
与片雾麻衣分开后,崇宗找了一处远离房间的洗手间,待到里面没有其他人后,崇宗将『打扫中』的牌子摆到门口,接着就迅速换装成为伊东宣弘。
这套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的伪装,崇宗没想到竟会派上这么大的用场。
考虑到柱子男应该很快就会进来找他,所以装扮成伊东宣弘的崇宗尽可能快的做了一些小动作:关掉洗手间内大部分的照明,在入口处倒上洗涤剂,随即埋伏于门后,等待柱子男的进入。
三十秒后,柱子男如约而至。
在柱子男进入的那一瞬,他就遭到了来自伊东宣弘的背后偷袭——强力的前蹬踢正中柱子男的后背,强劲的力道令他踉跄了几步,但仍能站稳,却没料到一脚踩上了洗涤剂,顿时失去平衡,在这时,在柱子男转过身之前,伊东宣弘倒地滑铲,顺势将柱子男扫倒在地。
倒下的柱子男,与地板碰撞,发出非同小可的巨响,就如同真的有柱子倒了那样。
而这尚不是伊东宣弘进攻的终末,他飞身跃起,身子于半空中横卧,将所有力量集中到右手肘,狠狠的顶撞了柱子男的正胸口。
柱子男表情痛苦的捂住了胸口,眉毛拧作了一团。
在伊东宣弘看来,这是必然的,他用上了对普通人而言足以致死的攻势,压上了全身重量的落地肘击,直击心脏。
然而,柱子男沉闷的反应可不在伊东宣弘的预计之内,甚至连一点点因为痛楚而发出的叫声都没有。
这是不正常的,就连哑巴都应该发出点声音,可这个柱子男,他硬撑着一声不吭……
伊东宣弘谨慎的退开,紧跟着就就发生了让伊东宣弘难以置信的事。
柱子男一拳锤地,重新站了起来,扭扭脖子,掰掰手臂,关节处发出各种噶哒噶哒的响声,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喂,不是吧。
以普通人的强度来计算,伊东宣弘有把握在刚才那一击里折断两到三根肋骨,但这个柱子男,却在短时间里就迅速恢复了过来,仿佛刚才那痛苦的表情都是假的一样。
『喂,刚才那小子去哪了。』
柱子男睁大了近似矩形的眼睛,以绝不容忤逆的语调向伊东宣弘发问。
他的双手不断握拳,然后又松开,舞动着手指,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打赢我的话,就告诉你。』
伊东宣弘伸出右手,朝柱子男勾勾手,表情轻蔑的挑衅他。
『不自量力。』
柱子男挑起一边眉毛,右手握拳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阿特拉斯棕熊,希望这不会是你听到的最后一个名字。』
自称阿特拉斯棕熊的柱子男,自报家门后,踩着小碎步,快速接近伊东宣弘。在伊东宣弘退离之前,阿特拉斯棕熊就已经送出了直拳,伊东宣弘勉强避过,却没能及时将身体拉开至安全距离,只得以双手硬生生的扛下阿特拉斯棕熊紧随直拳之后的膝撞,被弹开了一米多,撞在了洗手间的墙上。
阿特拉斯棕熊嘴角扬起一分笑意,双脚一前一后的分立,双手夹紧躯干,摆出了标准的拳击架势,半跳半走的闪到尚未调整好的伊东宣弘面前。
嗖的一下就是一记刺拳,伊东宣弘没能看清,凭着身体的本能勉强贴身避开。
那被避开的一拳,打在墙壁上,当即就将壁砖打碎。
在壁砖分散之际,伊东宣弘迅速蹲下,拼死扑出了阿特拉斯棕熊与墙壁构成的封闭空间,同时,手上还顺势捡了一块碎砖。
——混蛋,这家伙还是人么。
这只阿特拉斯棕熊不但强壮得吓人,速度与反应也快到令人发指,简直就是一部格斗机器。
原本,伊东宣弘计划压制住柱子男,对他拷问一些关于背弓男子的事,但现在看来,这计划只是天方夜谭,就连他自身的安危都成问题。
『很可惜,这肯定不会是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名字。』
伊东宣弘故作轻松,拍拍沾到身上的灰尘。
——至少,他没弄清楚我和崇宗其实是同一个人。
『如果你想要找那小子的话,就……』
伊东宣弘故意拉长了尾音,握紧砖头,使出全力将其砸向阿特拉斯棕熊,随即转身狂奔起来。
这叫做暂时撤退,更直白一些,就是逃跑。
这在习武之人看来很可耻,但伊东宣弘很清楚现在什么更重要,面子这种东西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耽误时间的,更不能指望靠面子在关键时候爆发小宇宙——完全就是不靠谱的东西。
逃离卫生间后,伊东宣弘顺势混入人群,在人群里,高大的阿特拉斯棕熊就是在明处,而他在暗处,耐心的躲藏走位过后,伊东宣弘总算是从这台危险的格斗机器视野里逃脱了。
——失策了。
距离抵达港口还有两小时。
『唯前辈,可以看到码头了。』
『嗯,是啊,好大。』
『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总算是……』
『呵,还没哦,还有八个小时的动车要坐呢。』
上杉唯与片雾麻衣正站在甲板边缘聊天。
在她们视野里,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中国上海了。
小女生的特性在这里散发得淋漓尽致,两人禁不住雀跃的对看到的新奇事物谈论不停。
在激烈讨论中的某个时刻,她们却都不约而同的停顿了一下。
『唯前辈,刚刚……?』
停顿的原因是,她们都感觉到船突然间发出了轻微的震动,尽管随即又归于平静。
『怎么了?貌似震了一下?』
『我也感觉到了,但好像停了。』
『对……确实,本来也就很微弱,可能是海流什么的吧。』
『对了,崇宗怎么还没过来?』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见过他,后来在一起回来的路上又分开了。』
『怎么,和他处不来吗?』
『是有点处不来……不过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分开的。』
上杉唯意味深长的『噢——』了一声。
『不管他了,反正到港了自然就会下船,我回房间等他吧。』
这时候的上杉唯尚不知道,她无法再在船上见到崇宗了这一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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