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弹笛喝完了碗里的“画影”,听见帐篷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了。从小修习音武道,第一要练的,便是双耳的听觉。他与谢吹琴的师父是东海方子春一脉的衣钵传人,昔日方子春在东海岛屿上教俞伯牙弹琴,只说了一句“心随音走,意贯弦疏”,俞伯牙便自有体会,练琴三年后枯坐岸边,琴音蔽体,与每日傍晚的海潮分庭抗礼,竟能令身前二十丈内的潮水不得寸进。
后俞伯牙虽然返回中原,在武林中以音武之术崭露头角,且未逢一败,可方子春一系的衣钵传人却并不是他。俞伯牙死后,俞家遇大变故,迁居苏州,并改姓南宫。南宫家随后便一直以“音武正宗”自居且昭告江湖,渐渐地,引起了方子春脉传人的不满。
方子春久居海岛,辞世前未再踏临中原一步。其衣钵传人也生性淡泊,无意涉足武林纷乱,只是偶尔会返回内陆,寻觅到两三个适合音武道的学生,传授他们音武之术,再择一授其衣钵。直到数代之后,才有方系传人回归中原,而此时,中原武林只知道俞伯牙一脉方为正宗的音律武道了。
吴弹笛与谢吹琴一样,幼时家贫,五岁便跟随一名老琴师学习古琴,以便日后可以成为琴师,为大户人家婚丧嫁娶时演奏之用,赚点微薄收入昏昏度日。只是在一次街头卖艺时被其师看中,收入门下。他们的师父在最初锻炼他们的听觉时,是隔着两个厢房,在墙后以最弱的音量弹琴弦一个音,并让他们准确无误地说出其音几何。
吴弹笛三碗“画影”黄酒入喉,不自觉地在这个一灯如豆的雪夜想起了往事。他听得见雪花在半空中融化的声音,看似轻若无物的雪片重若鸿毛般地压下来,空气里有不堪重负的旋律。每一朵单独的雪花落在草原上的声音不同,他能据此分辨出雪花的形状。柱状的雪花与泥土接触时有近似于合掌的撞击声,而针晶雪花却能发出秋蝉的鸣泣。
他对面的岂子道已经喝完了那一瓶“画影”,正拿着那一副对联不忍放下,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副如痴如狂的模样。吴弹笛耳中充斥着帐外大雪压境的音律,盯着油灯上的那一缕火苗出了神。
那也是一个与今天一样的大雪夜。他在临安遭到三名南宫家“声动梁尘”境的音武者伏击,险象环生,突然天降大雪,雪花覆盖万物,竟连音武之术的音刀律剑都被密密麻麻的雪花遮挡,失去了原有的威势。吴弹笛双耳如被大雪之音洗净,在雪中豁然通晓了师父当年传授的基础技艺——听音入灭。
他觉得自己的肩头跳动着寂寞如雪的音律,每一片雪花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躯体周围,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抛弃了自己的琴,而从袖笼里掏出了一支极其普通的竹笛。他的对手们已经适应了雪夜的沉寂,继续透过雪花与雪花之间的缝隙向他发起了新一轮的音斧攻击。吴弹笛吹响了手中的竹笛,犹如吹响了雪夜源头的根系。每一片雪花都成了他的武器,他的笛音无声,却由雪花落下的节奏与间距完成了这曲大音希声的寂灭笛音。
三名南宫家的音武者被一枚枚雪花击中,纷纷狂喷鲜血,鲜血在深夜反光的雪地上,有着一种刺目的暗沉。吴弹笛吹孔离唇,以双手十指弹按笛身音孔,一时间雪花倒卷,敌人们的乐器无形中灰飞烟灭,就连三个人的身躯都被离地击飞,抛飞进深夜里的雪花深处不见了踪迹。
雪夜一战后,吴弹笛正式进入南宫家划分的音武三境之最高一层“大音希声”,并舍弃了自己平时惯用的古琴,改用竹笛。这一战之后,也正式奠定了他和谢吹琴二人“弹笛吹琴,虚空碎尽”的音律武道最高峰地位。
十年过去了,他未料到自己可以在边塞草原的帐篷里,以相同的心境,又听见了一场大雪无声的寂灭原音。
从他进入到这顶大帐以来,眼前这个叫做岂子道的流寇首领便给了他几乎难以承受的压力。岂子道的每一声语音、每一个动作、每一次眼神,甚至与他碰杯的每一碗酒,都仿佛将他与周遭一切进行雕刻、镂空、打磨,他觉得自己俨然只是一块被岂子道贯彻其自身雕凿技艺的物料,甚至连他手里的白纸都比自己要轻松惬意得多。
幸亏有了这一场大雪,吴弹笛在心中默念。他未料到岂子道的刀意居然已经臻至如此妙境,手边一切皆可贯入刀形,即便是这一灯如豆的闪烁火苗,在吴弹笛眼中也好似一柄连接了灯油、棉纱与无尽长空的炎烧火刀,在自己进入大帐之后便开始对着自己一刀一刀地劈来。
岂子道终于放下手中的对联,看了一眼吴弹笛,眼中有一丝赞赏之意。吴弹笛自进入大帐以来每一个动作、言语、表情都应对得十分恰当,以一个音武者对武学的理解,用“弹笛吹古琴”的风雅化解了他“一刀断山岭”的杀气,后又以柔然清平之姿举碗,消受了他“酒过三巡狂风如刀”的战意,只要再能熬过这一灯如豆的“刀焰噬火”,也许就可以和他好好地坐下来谈一谈正事了。
吴弹笛眼前有万刀袭来,刀刀如火,斩灭了他自动护体的寂寂之音。他耳中此时再无旁物,纵然眼中有刀意流火,可耳中只剩下了唯有他可以听见的万籁俱寂的雪压之声。他觉得自己正沿着雪花落下的澜瀑溯流而上,在十年后的今夜,重新以神念之发肤触碰到了一场大雪的起源。
蓦然间草原上雪瀑横飞,从天而降的大雪竟然改了方向,如同一条流过平原的湍河。中心大帐的双层牛皮门帘猛地被雪瀑卷起,酷似出鞘长剑般的雪花挟裹着大风从掀起的帐帘空隙里刺了进来,灯火扑烁了一下,灭于四处飞散的雪花之间。
大帐内一时间漆黑一片,只有掀起的帐帘处透进来雪地上倒映的白色月光。
岂子道在黑暗中招了招手,帐帘落下,重新截断了雪花的来路。他摸出一个火折子,再次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大帐内又亮了起来,灯火下吴弹笛的面色平和、通透、无悲、无喜,整个人与周遭事物圆融而又独立,无距却又有规,与先前进帐时的吴弹笛相比,恍若是另外一个人了。
岂子道眼中的赞赏之意已经变为激赏。他收敛了之前的狂浪神色,以一种十分严肃的声音说道:“恭喜弹笛先生,于今日雪夜成功破障,进入了音律武道的更高境界。”
吴弹笛睁开双眼,缓缓说道:“还得多亏了岂大师,若无岂大师的刀意侵体,弹笛恐怕也不会妙悟至此。”他今夜醍醐灌顶,已脱离了“大音希声”之境,进入到了更加玄奥、没有“有无”执着的“真音无相”之境,这已是当年连俞伯牙都不曾领悟的妙境了。
岂子道正色道:“闲叙已了,弹笛先生可以说一说此行的来意了。”
吴弹笛说道:“自当奉告。左丘飞鸿托我燕云教在边塞寻找岂大师,因他只知你隐于边塞,而飞鸿会在边塞却没有耳目,故请我教出手相助。他说寻找到岂大师之后,希望可以请岂大师回京师,岂大师当年和左丘飞鸿一同创立了飞鸿会,如今飞鸿会已独步应天,岂大师理应归去共享盛世。”
岂子道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陷入了一场与过去的争执。吴弹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扰。半晌,岂子道才沉声说道:“京师我是不会再回去了,左丘飞鸿与我之间的恩怨当年已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现在又要我回去,想来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他不方便出面,而需要我去完成。真是笑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待人如棋子,视名利如父母。请弹笛先生回去转告燕教主,岂某是不会再回去了。在这草原之上,岂某居无定所,驰骋疆野,鲜衣怒马,不亦乐乎,这里才是岂某此生的归宿。”
吴弹笛平静地说道:“只是那左丘飞鸿也料到岂大师会这般拒绝,他要我们转告岂大师,您最珍爱的人已掌握在他手中,希望您可以考虑清楚。”
岂子道猛抬头,双目圆睁,全身没有任何动作,却见中心大帐轰然破碎,漫天雪花逆势倒行,在深夜微光的长空下,赫然凝聚成了一把硕大无比的跨空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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