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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minal cycle (2)

Terminal cycle (2)

2

要让格瑞去说,金是个怎样的人,他说不出来。

实际上他与那个名为金的中俄混血研究人员不过是对方人生中擦肩而过的路人,在地下遗陵,在冗长隧道后封闭洞窟。

他记得金脑后的一小撮马尾,于矿工式头盔的禁锢下不屈不挠地露出一点边角,探照灯的光间断闪烁着,快要没电了。

格瑞坐在墙角休憩时,看到金的眼睛是黑色的,纯黑,如同泥沼或是宇宙,深邃无际,贪婪地吸收着所能触及的光芒,但没有星星。

“看,我发现了什么?”金的中文不太好,这句话是英俄混意。

格瑞的工作是搬运风化腐烂的遗体,将那些死尸统一运送到地面上。

它们大多数都是残缺不全的骨头,干枯落灰的骨头,连丝带肉的骨头,一整块肉包裹中的骨头,肉体还算完整的穿着衣服的骨头,他百无聊赖地分辨着这堆烂肉,胫骨,肋骨,哦这个是手骨。

隔着防护服,咀虫们蠕动到了他的脖颈,士兵微不可查地抖了抖,汗毛倏地倒立,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炸毛的猫。

“两个骰子。”年轻的研究人员吹了个呼哨,将那不足指甲盖宽的立方体扔到了士兵的手中,“送你吧,鬼知道是哪个倒霉的盗墓者掉的。”

金眯着眼,从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呼噜声,格瑞顿时觉得这群研究人员大多有病,不是脑子有病就是精神有病,至少他绝对无法忍受这种逼闷腌臜的环境。

无论是空气,氛围,还是那些虫。

这是决刃小队第一次同金他们的合作,实际上格瑞并不知道最后金从遗陵里发现了什么,他只记得飞机上这个宛如有多动症的年轻人一路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姐姐做的苹果派。

“啊,对了,我记得你们有个奇怪的规矩,合作过后,我们就是战友了?”动来动去的马尾忽的一甩,一张白净光滑得让女人嫉妒的脸送到了格瑞面前。

士兵被吓了一跳,但士兵不说。

金的队友习以为常地把他掰回了座位,除了金,研究人员与互送队从不讲话。

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人,说什么呢?

格瑞此前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偶尔能在报纸或者墙外网站上看到金的全名,一个拗口到至今他都念不出来的名字,附上的贴图是皇天厚土,一地大坑,坑底的人们朴素尴尬地笑着,活像是被逼供中的落网卧底。

那些国外的采访对话视频总是很有金的风格,他习惯于开头时先向全世界介绍他的姐姐,他的家乡,还有随队保镖们格外的冷漠。

“我只喜欢那个叫格瑞的,中国人,他保护我的时候总是很用心,连我每天上床睡觉的时间都要规定好,”金语速极快,他看着镜头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像我姐姐。”

还是姐姐。

真是够了。

士兵关了电脑,望天,队长在门外喊着集合,一群睡得东倒西歪的大男人们活像是被扎了屁股,踩到手脚的痛叫或是给错弹夹的怒骂,格瑞套上外套,踹开了挂着锁的门。

这次的任务是于叙利亚护送弹药枪支,天知道那些心怀梦想的人们能从什么方位窜出来一顿开火。

再然后。

再然后格瑞就听不到关于金的消息了。

他失踪了。

一直到进入休眠之前,他都再没能见到那个年轻人。

也没能尝到他说过的,姐姐做的苹果派。

格瑞不自觉地摸了摸裤兜,那两颗骰子安稳地放在口袋里,表面的凹槽几欲磨平。

二十面骰。他习惯于在任务前掷出骰子,数着点数判断今日究竟有怎样的运气。

三是撤离时会平地摔的概率,九是对拼时比对方先中弹的概率,十四是能恰到好处地躲开炸弹余波的概率。

格瑞没有掷出过二十,从来没有。

门口熟悉的声音,他把回忆收起,关进小小的盒子,存入大脑的密室,安莉洁拄着拐杖站在他的房间外,女人的身子骨依旧带着未恢复的孱弱,沉眠前的颠沛流离不是短期能够恢复的

她冲他点点头:“出来走走?”

士兵攥紧了手。

他的窗外依旧是一片全息投影映照的天空,云雁和风,虚假到令人不愿否定真实。

再数十二秒,会有一只云雀落到窗台,口里衔着橄榄枝,翅膀尖挑染着牛奶的白。

既定的数据运转,这些天他已经读到了秒数的变化。

格瑞闭上眼,略微抬头,他闻到了工业机器运转的机油味。

终究不是真实的。

他起身,接过拐杖,扶住了安莉洁。

奥涅伊洛斯,传说中梦神的名字,末日的萧条中这里是如梦境一般的人类栖息地,虽说其现状根本配不上名字带来的美好意义。

整个基地呈半球体,其内七零八落地穿插着无数楼梯走道,房间犹如抽屉,拉出来以后向外延伸延伸延伸,厕所旁边就是厨房,工具间隔壁就是医务室,没有麻醉的病人的惨叫被技工的工作声所掩盖,只是把恐怖医院的惊悚度变成了电锯惊魂的级别而已。

走出房间时格瑞明显地顿了一瞬,封闭的室内,拥挤的人群,不算明亮的光源,反应在士兵的身上就是心跳不可抑制地加速。

“他们发现我们的地方叫奥尔芙,”安莉洁说,试图引开他的注意力,她能感觉到格瑞作为自己支柱的手臂在轻轻地颤抖,“阿拉伯语中的起源。”

很浪漫主义的取名,格瑞大概能猜出是谁的手笔。

而那位浪漫主义的人士就在他们头顶,正抱着一个不知道作何用处的箱子表演着飞檐走壁,其利落的身手一看就是身经百战,从那不走寻常路的路线,格瑞估摸着他至少摔断过自己八次腿。

拥有蓝色眼睛和高中好学生款短发的金,看上去不像是喜欢考古的人。

“我带着嘉德罗斯过去果然没错。”青年看见他们,眯着眼笑得灿烂,“冰下六千四百一十四米,换个机器鬼才找得到。”

收回那句话,又是一个爱挖地的。

“欢迎来到距离你们世界五千年后的奥涅伊洛斯!虽然我们的武器打不过变异种,虽然厨子的烹饪手法仅限于炸和煮,虽然我们的科技实力大概也就处于能让车子动起来……但是我们拥有梦想!”

青年高声爽朗地喊着,但从他嘴里吐出的语句不靠谱到让格瑞想要当场离开。

五千年。他把这个词翻来覆去地咀嚼着。

这一觉睡得太长了。

“那你们一定很能搞事。”安莉洁深以为然地赞同,“五千年前所有肩负着爱与正义的人类最后都做出了一份大事业,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和第三次世界大战。”

“你可闭嘴吧。”从金的身后倏地弹出一个小间,黑发女子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谁吃了我昨天放冰箱的三明治?”

“嘉德罗斯。”金缩了缩脖子,躲在格瑞身后,不厚道到让人发指。

人工智能从天而降,在着落时迅速调整重力系统,陡然减速让他几乎垂到地面的围巾飞起了一到不羁的弧度,险些打了格瑞的脸:“叫我?”

机械与少年的音色混合,加入一加仑浓浓的欠揍因子,成功点燃了名为凯莉的导火索。

医师挽起袖子就要开打,人工智能一个利落的后空翻跳到了下一层楼梯,蹲坐在栏杆接缝那一小片天地,看着女人气急败坏,翘起了一边嘴角。

“我说,你们要不要注意点。”他懒懒散散地说,“要下雨了。”

“下雨?”这是金。

“人工智能能吃三明治?”这是安莉洁。

“他还能吃螺丝钉,目前的已知物质都能成为他的能源供给。”凯莉轻哼一声,接过金手里的医用器材,把白大褂穿出了风衣的效果,高声喝到,“拉警报,各部门就位,停止所有多余机器运转,加强外部防御!”

金发青年干脆利落地让安莉洁趴到自己背上,他冲格瑞笑了笑,一路小跑:“回房间啦,不然要被关在外面,外面没灯的,除了嘉德罗斯所有人都要回去。”

格瑞默不作声,暗自却缓了口气。

往来的行人都是急匆匆的,工作服都未脱下,带着一身沉重的设备,没有人吆喝,道路却井然有序。

嘉德罗斯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过来:“我听到你说我是机器了,等着,下次出去你就把你扔外面!”

金吐了吐舌头,这句威胁他显然没放在心上。

“为什么下雨这么紧张?”安莉洁好奇地问。

“你们当时威力最大的导弹是什么?”金反问。

“R-36M。”

“天上下R-36M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玩。”

的确不好玩儿,给这种气象取名叫下雨也不好玩儿,约莫能干出这事儿的人也是个不带脑子出门的。

金最先冲进房间,把安莉洁安置在座椅上,基地内部的照明大片大片地熄灭,黑暗的巨兽紧随着人群的步伐。他关闭投影,窗外的天空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

一片漆黑。

灯罩里的光宛如一团正在融化中,毛茸茸的奶酪,伸手一抓就能沾了满手,兴许还能尝到那微妙的味道。格瑞紧紧注视着它,他没办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凯莉最后进入房间,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格瑞这里。

隐性的,下意识的,披盖着拙劣伪装的善意。

士兵明白,他漠然地看着一众,又一次想起了那个遗陵。

骨头。

腐臭的气息。

虫子。

在脖颈处爬行。

金的眼睛。

没有光。

从指尖开始,没来由的慎意顺着他的血管爬行,藤蔓生长,抚摸着他的大脑,鸡皮疙瘩一小簇,一小簇地冒了出来,格瑞抽了抽手指,感觉自己浑身僵硬。

潮水一般的恐惧淹没了他的心,他的感官,冰凉又滚烫,两重天的折磨叫他想要大喊出声——

“咳。”

骤然,安莉洁的轻咳打断了他的思路,四肢短时间内依旧动弹不得,冷却下来的大脑传来明显的胀痛,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手心尽是汗水。

厚重的钢门外传来两声敲击。凯莉拉下玻璃闸口,嘉德罗斯对着他们转过了头。

人工智能周身发散着淡淡的金色光芒,重力控制系统全面解除,犹如漂浮在太空。

交错密布的钢铁森林里,他是宇宙中唯一的星星。

“嘉德罗斯是唯一能在这种情况下保证自身安全,并巡查整个基地的……人。”最后一个词,金说的尤为大声,他快速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们基地很差劲,嘉德罗斯是唯一的支柱,没了他我们肯定撑不下去。”

“而他之所以会留在这里是因为,凯莉是他研究人员中唯一的幸存者,只有凯莉能在他出现技术问题时进行维修。”

“我现在就想把他拆了。”女人面无表情,握着手术刀的手背几乎能看到青筋,“然后把他的脑袋做成马桶。”

这个话题略微凶残,不过从凯莉的神情来看,她这话是认真的。

格瑞费力地挪到了门口,透过玻璃,他看到人工智能已经漂浮到了基地的最上空,接连不断的轰鸣,导弹降落,伴随着黑色的蘑菇云,好像能看到人类的断肢一并飞上了天。

他又想起了叙利亚,那一场任务下来,小队人数锐减,他变成了新的队长。

嘉德罗斯靠近屏障,他在看什么,非常专注,一动不动。

“有什么我们能够帮忙的吗?”安莉洁轻声问。

“关于变异种的研究之类的,会不会有点强人所难?”

“没有问题,我是生物学家。”研究人员少见地笑了,“还算有点名气。”

格瑞收回视线,凝视黑暗过久,他的衣服已经湿了一片,紧贴着突出的脊梁。士兵极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他掩饰得不太好,金靠近他,往他的手里塞了颗已经开始融化的糖。

黏糊糊的。

格瑞的确记得安莉洁有这么一个名头,他不记得具体的称呼,但貌似中间有世界的字眼。

五千年前的学术界,有世界名号的人应该都挺厉害。

“比如背的下世界上200万种生物的DNA图谱?”凯莉的语气略有些讽刺。

“实际上,能背下196万种。”安莉洁非常认真地纠正,“完全掌握其习性的有134万,还有一些我实在是没有了解的,无能为力了。”

“啧。”凯莉莫名的不爽。

她拒绝继续这个话题,却表现出一个极鲜明的针对态度,咄咄逼人地冲着安莉洁,用她的眼睛和气势。

女人们的战争。

房间内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了。

格瑞浑身不自在,虫子爬进了他的血管,他开始觉得痒痒,过分暧昧的光线让他的视线里产生着不必要的幻觉,金,眼睛,黑色还是蓝色?他在哪儿?遗陵还是房间?他周围有人吗?有谁在吗?谁?!能不能出一点声?!

“下多久?”格瑞蓦地开口。

嗯?

兴许是已经习惯了他这么一个算上头发接近一米八的大男人沉默不语,三人对他的开口都保持着“刚才有人说了话吗”的诧异态度。

“……”格瑞不能开口了,他的脸色一定非常苍白。士兵心想着,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喉咙处被烦闷浇灌出的毒瘤堵塞着气管,他的扁桃体一阵一阵地发疼。

快点,说一句,回答他,什么都好,该死的拜托了……

“短则几分钟,快则两三天。你们聊的挺开心啊?”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嘉德罗斯。

人工智能在门外郁闷的问:“雷狮海盗团请求进入基地,我可以拒绝他们吗?”

“不可以,让他们进来。”凯莉微笑着拒绝了他。

嘉德罗斯暗自嘀咕两句,估计不是什么好话,他掰动开关,基地地面亮起暗红的应急灯,入口缓慢开起,温差过大以至于整个大门处白雾蒸腾。

人工智能低声念着格瑞听不懂的指令,身体略微前倾,格瑞被金强行拽出了门,年轻人兴奋地告诉他:“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还未等大门完全打开,不知从何处骤然掀起一股飓风,满地尘屑满天飞扬,逼得格瑞喘不上气,满嘴腥苦。

雷光闪耀,蒸发氧气,榨干水分,直冲嘉德罗斯而来,人工智能金色的眼睛中燃烧起火焰,一脚踢起挡板,那电光停滞于钢板后,未等电流散去,嘉德罗斯已狠狠向来着砸下一拳。

“雷狮,你怎么还没死在外面。”嘉德罗斯冷冷的说。

“没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以前,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男人紫色的眼眸犹如电气宝石,语气里的狂妄与某位嘉姓大爷有得一拼,格瑞看清了他手中一人高的巨锤,就是那玩意儿放的电。

“他俩每次见面都打架。”金笑嘻嘻地,居然还挺开心,“不过嘉德罗斯的头确实可以拆卸,他的处理系统能够让肢体分开活动。”

“你想踢?”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三个字,不多,能正常地说出口。

“有一点,不太敢。”青年刻意压低了嗓音。

“我听见了。”嘉德罗斯幽幽地说,“我是语音系统出了问题,不是听力系统,管好你的嘴,渣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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