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最后的东西，是一束银白的光。
在我睁开眼以后，发现对着的是寝室中洁白的天花板。我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经历了高考，暑假，军训，入学典礼，继而是新生导课，我已经成为一名大学生了。
文学专业的课并不算特别枯燥，虽然和想象中的还是有些差别，大学嘛，我知道肯定不像老师描绘的那样美好，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加入了一个默默无闻的社团，在里面做一只小透明，没有加入学生会，和班里同学关系不好不坏，交情不深不浅，玩得最好的是两名室友，一帆和欣怡。
然后在一天夜里，遇见了艾。
那是我命运的转折点，是我发誓要永远跟随的对象。
就算走到世界尽头，我也不要和她分开，直到现在，我还是这么任性地想着。尽管知道是自己单向的执念而已。
为什么知道？
当然啊，因为这种事，听起来就很假不是吗。
英雄救美的剧情，交换联系方式，知道我所住的寝室楼，对我的内心...
像是被设计好了一样。
没错，我知道的，从那天开始，那些过家家一般的日常就已经开始崩坏，从黑暗中产生，最终也必须回归黑暗，这是规则。是早已被决定了的规则，逃脱不了的命运罢了。
我现在身在何处呢，周围是一片黑暗。
眼睛闭上之前那束光亮就已经消散在远方，我不得不自己去回忆，于是我想起第一晚我们见面的场景，她站在楼梯上，背对着平台上的大灯。
我记得那样的身影，背后的光芒被她劈开，变成一丝丝的样子，与我的瞳孔相连。灯光阴处深藏着艾的脸。
我突然想起来了，当时她的表情，当时她笑着的样子，那是算好了让别人看到的表情，让别人看到她与那人搏斗，最后将他一脚踢下去的情景，这样自己就不会遭到无中生有的指责。
真是厉害的人啊。
还有最后的那个眼神，与第一次又何其相似。
她明白的，这一切的含义和存在的意义，所以特意在那时转过身，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一个事先知晓一切的人在提醒一个装睡的人：该醒过来了。
有什么东西拂过我的脸，凉凉的，很久都没有过的清爽的感觉，同时与之相伴的是一阵头疼，像是睡了很长时间那种。我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听到手推车轱辘在地上滑动的声音。
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不是寝室的白色墙壁，也不是卧室的浅蓝色房顶，长长的灯管，四周是可以滑动的蓝色帘子。我试着挪动身体，发现沉重得像是堆别的什么重物一样，努力侧过头，发现一根透明的输液管垂下来，伸进身体上盖着的白色被子里。
我是...怎么了...
大脑昏沉沉的，尝试思考，却有种身在外太空的感觉。
哐当！
右耳侧巨大的响声让我不得不又将头艰难地转到右边去。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眼前这个穿着随意T恤和短裤，挂着黑眼圈胡子拉碴的男人正是我好久未见的父亲...
这个男人飞快的跑出去后，回来时我就被一群人围了起来，有认识的家人也有不认识的，穿着白大褂和护士服。穿白大褂的医生和蔼地走近，用手电筒和听诊器仔细检查一番，把我父亲拉到一旁一边说着，最后点点头，对一旁的护士吩咐几句便走了出去。
我看着父亲和周围，好像明白些什么，张了张嘴，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父亲看出我想说什么，手掌轻柔地按在我的额头上，说着“没事，爸爸慢慢跟你说。”几滴豆大的泪水滚落在我脸上。
虽然意识还不算清晰，但是我还是明白了一些。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就在开学前不久，我在路上被一辆银色的小轿车撞了，尽管司机当时就把我送进医院，但我的意识却迟迟没有恢复，从那时起算来已经大半年了。父亲辞掉了以前的工作，重新找了一份工资较低但是时间较多，离医院也更近的工作，和妈妈一起照顾我。妹妹读小四，成绩勉强凑合，倒也不怎么让人操心。
父亲一边讲着这大半年发生的事，一边断断续续抹着眼泪。我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出神，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就像是穿越到另一条时间线上的人，好不容易适应了原有的生活，现在又要重头再来。
我终于认清了现实，我度过的所谓接近一年的大学生活只是我躺在这张床上所做的一个梦，无比真实的一个梦。
“对了，学校那边爸爸去问过了，说是照特殊情况处理，学籍保留了，之后去复学就好。难得暑假分配班级和寝室的名单都出来了，看样子只有跟着下一级了啊。”
寝室的...名单。
我将身体上目前唯一可以活动的部分：手指，从被子下伸出去，指了指他，指了指我。
“你想知道？名单吗？”父亲看我对他的话产生了兴趣，激动地坐起来，移到我床边，把手机举到我的眼前，“你看，我当时还存了的，想着万一你醒的早，我们还能跟上。”
模模糊糊的屏幕上我勉强找到我的寝室号——梦里的那个，在里面找到了有我的名字的那列。
萤，晓雪，嘉怡，梦锦。
四个人，没有一帆和欣怡，也没有空出来的一张床，但寝室号却偏偏对上了。
一阵脱力感向我袭来，我是否应该庆幸，没有她们的话，证明刚刚那个确实是梦，与现实没有一点关联的梦而非什么注定的预言。
我既不会碰上变态也不会遇见她，既不会和她去江边也不会做奇怪的梦。
我还是我，我已经不用再去怀疑我的日常了，这个无疑就是一开始的世界。
不曾见过艾的世界、也永远不会和她相遇的世界。
艾只是个虚构人物，所以才那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所以才能将我看透并完全接受。
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在一个更不合理的背景中得到了补正，构成了一个完美世界。
我想，如果我没那么偏执，满足于和她在一起的普通的日常，该分开就分开，不去要求什么也不去祈求什么，是不是这样的日常就能永远地持续下去了呢。
是不是我就能永远地沉睡了呢。
父亲疲惫的脸在手机后晃动。我真是最差劲的家伙。
“萤，萤。”父亲温柔地呼唤着我，这是十八年来我不曾听过的。
“萤，医生说你身体没什么问题了，再做一些检查后就可以出院了。
学校那边你完全不用担心，爸爸回去帮你处理好的，你只管好好休息就是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爸爸，妈妈也会在陪你身边的。”
他停下来，看我有在听着，挤出一个笑容。
“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家里的生活也好，学校的事也好，我们大家一起重新再来吧。”
重新再来？！
说什么重新再来！我的世界里永远缺少的那个位置是重新再来就可以填补的吗？结束了！沉睡不醒的梦已经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嘴里一股铁锈味爆发开来，眼前的景象被泪水模糊，我的手臂正逐渐绷紧，力量从手指到胳膊，我看不清东西也听不清东西，只有拳头一下下落在床板上的声音在我脑袋里回响。
在没有了艾的世界里，我会怎样？
我还能相信吗？还能相信现实里有一个叫做艾的女孩子？不，不可能，艾永远也不会存在于这样的世界里。
我们还能在梦里相见吗？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做梦。
可我还能做梦吗...
之后发生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我多希望记不清是因为又睡了过去，但我没有，我睡不着了，再也睡不着了，隐约感觉有一个医生赶来，把我按住后往我手臂里注射了什么。我的身体松软下来，躺在床上只听见心脏有节奏地跳动的声音。
康复时间到今年秋。床头病历本上写着一大串复杂的内容，只有这一句最清晰。
于是在春风中，十八岁萤的心永远消散在了那个梦境中。
直到秋天到来，略寒的秋风中站立着一个瘦弱的少女，光着足触到天台冰冷的台阶边缘。
下面人声嘈杂，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仰起头，深吸一口气，那个与名字联系起来的独特草叶的香气早已淡去。
如果哪都再也不见，就让我再次沉睡，至少那里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惨白的病房楼下，一片血红色蔷薇鲜艳夺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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