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在凡俗世普通人的想象当中,应该是一个很仙的地方,充满了或灵动,或湿重的雾气,或如丝带般穿梭其间,或如绸缎般镶嵌于外。
河水将大陆分割开来,形成一个又一个孤岛,一座座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分布在上面,如绿叶中的一点红,在氤氲的薄雾中忽明忽现,好似星星眨着眼,蜜蜂振着翅。
但实际上,修真界的格调是自负的,上边的每一幢楼都高耸入云,似要欲与天相争,连通楼与楼之间的廊也都架于高处,似盘旋于群山之间的栈道。其下方还有白雾飘过,走在上面,恰如行走在云端一般。
这些廊连接起来的高楼的造型也十分恢宏,开阔和大气。
最先进入视野当中的,自然是那深远的出檐,巨大的斗拱拖着它,长长地向外伸展出去。
坡度和缓的屋顶硕大无比,由此形成的曲线彰显出一股庄重,肃穆和高贵的气质,如一只雄狮卧在地上,头颅高高仰起,满是威严。
斗拱下面是粗大的原色柱子,上细下粗,柱子后面是棱角分明的版门,方方正正的直棂窗以正门为对称中心向两侧展开,间距适宜,直棂密集,这些构件无不体现了该楼设计简明,材料质朴的特点。
由此便可以看出,修真者是多么自信,他们的居所庙堂皆是采用了最简洁的风格,好似承载万物的大地,宽广无边,包容一切,世间气象尽在其中。
然而,这些宏大的建筑群早在一百年前已有过半数毁去,如今剩下的一些也都如夕阳残照,尽显萧条迹象。
比如说,屋顶上的黑瓦缺了几块,斗拱有猪王,柱子的柱础破了个角,版门底边磨损严重,起了毛毛,直棂窗的木条还给虫蛀了口子。如此种种。
这些细节都表明了,这些建筑已经年久失修,它们就像一个佝偻老者,拄着拐杖弓着背,徒然地支撑着这片天,好不凄凉。
对于渐渐日暮西山的修真界,姬慕晴心里很是担忧。
身为秋月宫的二师姐,她想为这生她养她的故乡做点什么,却总寻不到突破口,希望就像一个幽灵,每每她伸手去抓都总是扑了个空,还狼狈地摔在地上,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
“要是大师姐还在就好了。”
姬慕晴看着自己卧室对面早已腾空了的的房间,露出怀念的表情,怅然道。
自从大师姐死后,姬慕晴就一直将这房间空着,门也不关上,只为了能在每天出门前和归来后深深地看上几眼。
今天是“四季”各大掌门和主要弟子聚首的日子。
春泉洞,夏夜门,秋月宫,冬风派这四个门派是修真界的支柱,他们每年都会在一个固定的日子聚在一起开会,总结上一年的经验和商讨下一年的计划。
只可惜,这四个门派中早已没了足以服众的顶尖人物,也正是因为没有能一锤定音的人,他们讨论的每一件事几乎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就算是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执行的阶段,也会因为各种小争议和小矛盾而发生争执和纠纷,最后的结果也是闹得大家不欢而散。
长此以往,四季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如今已经到了不可弥合的地步,门下的弟子私斗不断,就连门中德高望重的掌门都互相看不顺眼,一见面就要争吵,拦都拦不住。
每到这些时候,姬慕晴都会想起大师姐。
若是大师姐还在,以她冠绝众人的实力和超凡脱俗的魅力一定能镇住场子,拿定主意,可这些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为了修补天道,大师姐早在一百年前道消身殒,而且因为她触犯的是天道,阎王是绝无可能对她网开一面的,她只有在冥府中不断劳作上万年才能洗刷自己的罪孽。
“大师姐,我好想你啊。”
姬慕晴抚着那扇擦得光亮的门,将额头贴在上方,翻开陈旧的记忆书卷,从中寻觅往昔自己和大师姐相处的那段时光。
纸张虽已泛黄,字迹却仍清晰可见,姬慕晴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大师姐的好,她的那份温柔,那份宽容,那份善良,不但没有因时光的流逝而蒙尘,反而日久弥新,愈发显得光辉与伟大。
“师姐,你怎么不回来呀?求求你,回来吧。”
泪腺很不争气地失守了,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滴在地上,啪嗒一声,那是心碎了的声音,心是很脆弱的,摔在地上碎了就是碎了,就算捡起来再补补,也还是碎的。
姬慕晴一直哭,哭了好长时间才缓过劲来,已经快把今天的四季回忆忘在脑后了。
坚持了将近一百年的全勤纪录再一次被打破,因为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大师姐,姬慕晴轻易抛弃了原则。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给自己脖子上来一刀,从此撒手而去,再也不理这修真界的庸扰之事。
但姬慕晴不能这么做,大师姐已经没了,秋月宫不能再失去她,修真界也需要她,她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只要修真界的形势一天不见起色,她便需要一直承受这份生者的痛苦。
但任何东西绷紧了都有个极限,姬慕晴已经坚持了一百年,她还能坚持多久?
……
还没推开门,姬慕晴就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激烈的争吵声,她不用看到都能感觉到一堆的唾沫星子如连发的霰弹枪一样打在她脸上。
深吸了一口气,姬慕晴拍了拍自己的脸,振作精神,缓缓推开这扇通往仇恨和狭隘的大门。
“你这糟老头子骂我什么!?”
“你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吧?那好,我不介意再贴在你耳边说一遍——你这头猪!”
“别用你那公鸭嗓在我耳边乱叫!”
“我就叫!”
“干!我要打死你!”
“谁怕谁啊!”
……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在正中央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他们眼珠子瞪得大大的,血丝遍布,一张嘴巴癫狂地张着,如老虎的血盆大口,恨不得把对付一口吃下去。
火药味不止在他们两个中间蔓延,而是弥漫至了整个空间,冬风派的掌门则无动于衷,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
这就是所谓的修真者?姬慕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只知道,掌门为老不尊,弟子意气用事就是眼下修真界的日常。
“啊!晴姐!”
一个两手拿着长剑的小女孩绕开那两个扭在一起的老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她早就被这场面吓坏了,虽然想制止这些大佬,但她资历和实力都不够,根本轮不到她来说话。
但姬慕晴一来,一切就都有了转机,于是她赶紧跑过来,想让这位无所不能的二师姐劝劝这些处在气头上的大佬们。
“晴姐,我,我……”
“别急,慢慢说。”
“恩,恩!”
姬慕晴看着这六神无主的女孩,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她大手一挥,甩出一个简单的结界,把那些惹人生厌的噪音统统阻绝在了外边。
“是,是这样的!”
女孩扶了扶快要从手上滑下去的长剑,慢吞吞地说明道。
“今天早上,掌门们在商议明年的预算案,春泉洞的莫掌门想用一笔钱来给众弟子采购炼制丹药的材料,而夏夜门的白掌门想用一笔钱来制造通天仪,两人就这个问题产生分歧,就吵了一架。”
闻言,姬慕晴苦笑了一声,还以为这些人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没想到又是这种陈年旧账。
“又是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吗?”
“恩,哦对了,冬风派的何掌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别管他了。你做得很好哦,小雪,才第一次就记得那么清楚!比当年的我可是要出色多了呢!再加把劲,你一定可以做得更好!将来秋月宫大师姐的位置说不定就是你的了哦。”
姬慕晴摸着女孩的头,不吝溢美之词地夸奖道。
听见自己崇拜的师姐表扬自己,小雪不禁低下头,圆滚滚的脸一片粉红,娇滴滴的,煞是可爱。
“呵呵,来,站在我身边。”
雪儿顺从地走了过去,并把双手抱着的长剑交到姬慕晴手里。
感受着长剑沉甸甸的重量,姬慕晴敛起笑容,她将剑**,如银月般洁净无暇的剑身映出她黑色的眼睛,无比深邃。
姬慕晴举起剑来,将它竖着,左手伸到嘴边,对着那柔嫩的肌肤就是一口狠咬。
接着,她便把流着血的手指按在剑尖上,顺着剑身一直抹下去,在剑上留了一道深红的疤痕。
“月白剑,听从我的召唤,释放你的光华吧!”
随着姬慕晴一声呼唤,月白剑乍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吓得雪儿赶紧用手遮住了眼睛。
本来平静的空气也被这光芒惊到了一样,它们相互推搡着,前脚踩后跟,纷纷往姬慕晴脚底的位置跑去。
空气的快速流动形成了风,将姬慕晴曳地的桃色长裙卷起,这一动牵着裙摆上的褶皱一齐摆动,荡出一阵阵波纹。
白色的真气从她体内蒸腾而出,透过上身轻薄的青色短襦和红色轻纱,在空气中凝成一颗颗星状的冰晶,在姬慕晴周身飘啊飘(这个技能没什么用,就是好看)。
一切准备就绪。
姬慕晴一挥手,撤掉了笼罩在自己身边的隔音屏障,接着,她将月白剑平举在胸前,手掌放在上面,轻轻一抹。
月白剑随即与姬慕晴的真气产生共鸣,将自己光华释放到极限,霎时间,月光便溢满了整个大厅。
这清冷月光中的凉意恰如一场秋雨,将群情激奋的众人一下子打蔫了,他们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彼此,暂时忘记了方才争斗的起因和过程。
“诸位听我一言。”
姬慕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唰地一下转过头来,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
至少在这一刻,姬慕晴是可以掌控这些人的。
“想必大家要都知道,我们的预算有限,绝无可能兼顾各方的利益,为了大局,必然要有人做出牺牲,大家虽然不是同门师兄弟,却都是修真界的一份子,我希望各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而不是像个黄毛小儿一样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还动手动脚。我们是修真者,磨炼心性本就是我们的日常功课,可你们呢,看看刚才的你们都是怎样一副丢人模样!剑身是辱没了修真界的门楣!”
“你们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还在增加问题,这样吵下去,修真界还有没有前途,修真者还能不能在超人世立足?谁给我一个答案?谁!刚才你们不是叫嚷得很大声吗?很理直气壮吗?那你们来告诉我,现在的修真界在超人世是个什么地位!”
“说话出来是吧,觉得害臊了是吧,那好,你们不说,我来说。修真界现在是三界当中垫底的那个!听明白了吗!垫底!我们甚至连还处于内战的妖魔界都不如!更别说是日益强大的圣人界了!这样下去,我们修真界迟早都要从三界当中除名!到了那个时候,我看你们谁还能像现在这般耀武扬威!”
姬慕晴的发言振聋发聩,一字一句都是那么犀利。虽然这番发言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性的解决办法,但至少,姬慕晴稳住了场面,创造了一个好的开端。
“如果你们还有点修真者的自觉,就老老实实坐下来谈,如果你们再执迷不悟下去,就休怪我手中的月白剑不长眼!”
全场一片死寂,姬慕晴霸气十足的警告让争执的两人都产生了一丝畏惧,他们忌惮的不仅仅是她手中那把象征着王道的月白剑,更令他们戒备的是姬慕晴强大的实力。
姬慕晴是除当年那个妖孽以外天赋最高的一个人了,而且她还这么年轻,才不过百来岁,她的路还很长很长。
这样一个朝气蓬勃,实力不俗的年轻人讲的话,他们还是愿意听进去的。两个老头看了对方一眼,冷哼了一声,各自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唯有一人仍是面色不改,淡然自若,那人就是冬风派的何掌门。
还有些古怪的人是春泉洞和夏夜门的核心弟子,他们刚才不但没有上去给自己的掌门壮大声势,反倒是摆出一副冷眼旁观,事不关己的态度。
尽管他们的表现都有些反常,不过姬慕晴并没有过分地注意他们。
她笔直地向前走,雪儿小心地跟在她身后。
她们走上一级级的台阶,姬慕晴在一张扶手上雕刻着凤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雪儿则接过长剑,抱在自己怀里,退至她的斜后方。
于高处俯视众人,姬慕晴朱唇轻启,询问道。
“刚才讨论的议案是什么。”
刚才吵得面红耳赤的老头对视了一眼,像是有话要说,却又像是在顾忌什么,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没站起来。
“怎么?不敢说了吗?刚才不是还义正言辞,大义凛然?有点骨气!”
姬慕晴言辞刻薄,她猛地一拍椅子,用金属制成的凤凰头嗡的一声发出声响,在大厅上方回荡。
两个老头对此敢怒不敢言,一张干巴巴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谁叫姬慕晴是万仙盟盟主呢,更重要的是,论单打独斗他们可干不过姬慕晴,所以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既然想不起来了,那我们就进入下一个议案,雪儿。”
“是,下一个议案是日月祭坛的修缮问题,主要内容是建立一个基金,专司日月祭坛的维护修复工作。这个议案是春泉洞的核心弟子提出来的。”
“日月祭坛是我们修真者祭祀天道的场所,适当的修缮工作自然是有必要的。莫掌门,你们需要多少预算?”
“两千万!”
莫掌门伸出两根手指,大声道。
“呵!”
白掌门冷笑一声,讥讽道。
“修个祭坛都要两千万,我看,你是想从中捞点油水吧。”
“你这是血口喷人!”
“对一个有过前科的人,我这种推测是很正常的,但凡一个智商正常的人都会去怀疑你。”
“你完全是无中生有!”
莫掌门是没法反驳的,毕竟他确实干过这样的事,不过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不去刻意提它根本没人会在意。
此时旧事重提完全就是有针对性的,明摆着是白掌门故意给他作妖。
再说了,就算莫掌门人品有问题,但这可是他弟子的议案,跟他没直接联系,监工也不是他来做,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
“我所言是否属实相信各位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不像某些人,不承认自己的污点,真是恬不知耻。”
“我呸!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还真以为自己清清白白,廉洁得不行。”
“呵呵。”
正如莫掌门所言,白掌门也不干净,他也做过不少下三滥的勾当,所以他也没法理直气壮反驳莫掌门,自己也是有点心虚。
万一两个人没完没了地互揭对方的软肋,那最终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便宜了冬风派,所以白掌门只能冷笑几声了,装模作样一下。
“两千万有些多了,何掌门,你有什么看法?”
何掌门摇摇头,沉默不语。
“莫掌门你认为呢?”
“一千五百万,不能再低了。”
“一千两百万,如何?”
“行吧,一千两百万就一千两百万!”
“那就这么定了。”
姬慕晴早就调查过日月祭坛的状况,破损并不是很严重,虽说近年来人力成本水涨船高,但也没像莫掌门说的那么夸张。
他之所以抬个高价是为了争取一个周旋的余地,因为他知道白掌门肯定要跳出来跟他作对的,所以他得给自己一点纵深。这也是一种恶性循环吧,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干,最终只会伤害到大家的利益。
在这种问题上费口舌完全是没有意义的。但姬慕晴身为万仙盟盟主,也没法发表自己的意见。
说白了这也就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大家平时都各行其是,只有开会的时候才为自己争取一点经济利益。
姬慕晴只能尽可能调和他们的利益分配,如果他们太过分了,就敲打一下,其他的动作她就没法做到了。
“雪儿,还有吗?”
“有,但……”
雪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没什么好为难的,说吧。”
“……”
雪儿这个状态明显很不正常。
她是胆小,但那并不是懦弱,必要的时候她也会表示反对,但现在她这个样子,却是真真切切的害怕。
“我来说吧。”
一直不吭声的何掌门站起来了,他朝姬慕晴拱了拱手,沉声道。
“那是我的议案,前些日子看各位讨论得热烈,觉得时机未到,就没敢提出来。”
这只是客套的说辞,姬慕晴对这官话已不陌生了,何掌门言下之意就是:之前的议案都提得不好,但他没着急站出来指正,而是等到了现在。至于为什么是现在,可能他有自己的理由。
“何掌门过谦了,不妨直说。”
“是这样的。我认为,修真界的界情已经变了,万仙盟这套制度,也是时候该改一改了。”
何掌门的语调很平缓,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惊世骇俗。
万仙盟可是祖宗留下来的法制,已经良好地运转了上千年,怎能说改就改?在老资历的莫掌门眼里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还得等姬慕晴询问,身为保守派代表的莫掌门便猛地站起来,指着何掌门骂道。
“你这小子,年纪轻轻,口气不小!祖宗之法,乃是荟萃了诸多贤人的智慧,经受了上千的考验而逐渐稳定,固定下来的制度,你才活了多久,见识过什么世面,就敢妄议法制!”
“我也认为此举不妥。固然,万仙盟也有着致命的缺陷,但它已经运转了上千年,在修真界的影响已是根深蒂固,若是草率地对其进行修改,那影响之大,之深都是无可估量的。”
改革派的白掌门也难得和莫掌门站在同一阵线,不管怎么说万仙盟这套机制都是修真界的根本,岂可草率视之。
当然了,这也只是白掌门的片面之词而已。姬慕晴知道他口是心非,对他这话听一半不听一半。
“何掌门,你的意思是?”
“其实这事做起来也很简单,姬盟主,只要你从那个位置上下来,接下来的一切事情都可以水到渠成。”
“……”
“放肆!”
莫掌门大喝一声,一双铁掌撕开空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何掌门手臂抓去。
而何掌门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只见他用铁笔在空中画了个圆,一堵墨水组成的墙壁便赫然挡在了他和莫掌门中间。
那黑色的墨水既像泥巴一样湿乎乎的,又像奶油一样黏糊糊的,给人一种很恶心的感觉。
莫掌门没有畏惧,他自认为掌力浑厚,这点等闲的屏障还不足以挡下他的攻击,所以就没有撤招,而是直接打了上去。
可事实证明,这墨水可不是屏障那么简单。莫掌门的手掌确实击穿了它,但也仅仅是在上面打穿了个洞,其他地方都毫发无损。而且,其他去区域的墨水在受到攻击以后,立刻由面变为线,变成一条条粗绳,缠在他的手上。
莫掌门霸道的掌力就这么没了踪影,他那双手被墨水捆着,如陷入沼泽的麋鹿,双腿不断下沉,怎么甩都甩不掉。
而且他越挣扎,手就越酥软无力,就好像一个气球被刺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在莫掌门挣扎的时候,那些墨水也没闲下来,它们顺着手臂向上攀附,很快,他的上半身全部染上了黑色。
与此同时,莫掌门体内的真气突然开始外泄,正如井里的水被水泵源源不断抽取出去一样,他一下子慌了神。
“你,你这是什么邪道!”
何掌门俯视着倒在地上的莫掌门,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怒吼。
“喝!”
见莫掌门受制于人,白掌门立刻想要扑上去解围,但他才运起真气,何掌门便扭过头来,目露寒芒,冷冷地说道。
“白掌门,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妻儿有事,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好。”
“你说什么!?”
白掌门大惊失色,他眼珠子一转,刚要一个纵身跃起,夺门而出,一张缚仙网忽然从天而降,如一座大山一样把他压在底下,动弹不得。
是谁偷袭我!?白掌门看向网撒来的方向,那里竟赫然站着自己的几个好徒弟!
一口鲜血猛地涌了上来,白掌门嘴巴紧闭,好不容易才把这股气血给压制了回去。
“你们!”
“掌门,对不起了。”
夏夜门的核心弟子们一人抓着缚仙网的一角,把白掌门牢牢地套在了网里。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抓住这个叛徒!”
莫掌门也尝试命令着他的徒弟,但他同样没得到一点回应。
春泉洞的核心弟子虽不像夏夜门的弟子那样主动困住自己的师父,却以一种不作为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站队。
“好哇!好哇你们!全反了!”
莫掌门气急败坏地骂着,但他还是没法挣脱墨水的束缚,那墨水现在已经爬遍了他的全身,把他包得想一个木乃伊一样,他根本挣不开。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只一眨眼,大厅上的格局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除秋月宫外,所有的核心弟子都一边倒地站在了何掌门那一边。而秋月宫的核心弟子在不知不觉间也都被冬风派的给擒住了。
这个发展显然出乎了姬慕晴的预料,对此她都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只把今天当作是又一个唇枪舌战,针锋相对的日常。
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事态的发展已经大大地超过了她的预期。
姬慕晴稳了稳心神,她很清楚,自己不能表现出惊慌的样子。她冷淡地扫了一眼阶下的众人,对何掌门问道。
“何掌门,你这是在干什么,这里可不是武斗场。”
“姬盟主,这就是你迂腐了,讨论议案不一定非得用嘴巴,还可以用拳头。”
“哦?”
姬慕晴一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何掌门一眼。
“何掌门,方才你说的议案,是什么来着?”
“解散万仙盟。”
何掌门扬起头,迎上姬慕晴居高临下的目光,傲然道。
好家伙,刚才明明是改一改,现在就变成解散了,这何掌门平日里看着挺老实忠厚,没想到做事这么激进。
“万仙盟虽积弊不少,却也正如莫掌门所说,是我们修真界的一套良好制度,试问何掌门,若是废除了这套制度,有没有其他的可以替代?”
“当然有了。”
何掌门胸有成竹地说道,他今天之所以敢在议事厅大动干戈,就是为了促成自己那套理论的实现。
“我也不是冥顽不灵之人,若是对于有利于修真界的建议我当然是来者不拒的,何掌门,不妨说来听听。”
“我的建议之前已经说过了,只要姬盟主从那个位置上下来就可以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威胁整个秋月宫?”
“都不是。”
何掌门上前一步,抬起手中的铁笔,叫嚣道。
“我是在威胁整个修真界。”
“狂妄!”
白掌门努力抬起头,讽刺道。这何掌门脑子给门夹了,修真界卧虎藏龙,他哪来的勇气挑战整个修真界?那些活了上年年的老怪物随手就能捏死他,还威胁呢,真是无知得可怜。
“小人物自然是理解不了我的想法。”
“哼!你也就现在能神气了!”
和白掌门露骨的不屑不同,姬慕晴则有些怀疑,以她对何掌门的印象,此人办事还是挺踏实的,不会做一些自己力所不及的事,而他一旦做了,基本上就是有了把握的时候。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底牌让他有这样的自信呢?
“何掌门,我不是很了解你的想法,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只能认为你只是在藐视万仙盟的权威。”
“所以?你要制裁我吗?”
“如果你不道歉的话。”
姬慕晴伸出手,示意雪儿把月白剑递给她。
“那就来吧。”
没想到何掌门如此强硬,看来今天这架是不得不打了。姬慕晴轻叹一声,拔出剑来。
姬慕晴和何掌门的实力差距那可不是一般的小,对她来说,唯一有威胁就是那来历不明的黑色粘稠液体,从莫掌门刚才的样子来看,应该某种能化解掉真气的法宝。
当然,这种化解有可能是封印,有可能是转移,也有可能是消除,到底是哪一种,仅凭外在的形式是没法断定的,只有交手了才知道。
姬慕晴先攻,她瞄准了何掌门的右肩,从高处跃下,脚下的长裙盈盈飘起,如桃花飞舞,柳枝摇曳。
这是秋月宫独有的身法“晓风残月”,以灵动飘逸著称,且具有一定的迷幻效果,修为达到一定水平的人可以使出分身来。
而姬慕晴显然是晓风残月的集大成者,她化出的五个分身如月华洒向人间,仿佛到处都是她的存在,使人无法分辨到底哪个才是真身。
何掌门也不敢冒然上前迎击,他以铁笔随意接了姬慕晴一剑,随后便一边接下来自其他方向的剑威,一边连连向后退去。
姬慕晴则步步紧逼,直追到大厅外面,还不肯松懈,手里的月白剑接连光华大作,如一簇又一簇炸裂开来的爆竹,在何掌门衣服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烧焦的窟窿。
这些窟窿的位置都有意避开了要害,如果姬慕晴真动了杀心,何掌门才不会应对得如此轻松,不出五招他便要败下阵来,束手就擒。
“何掌门,看来你这一百年并没有荒废了武功,不用法术也能接下我的剑招,小女子佩服。”
“盟主谬赞了!”
姬慕晴收回月白剑,让何掌门得以从密集的剑芒中逃脱,他气喘吁吁,握着铁笔的手上凭空多出了许多细小的伤口。
再看看姬慕晴,跟个没事人似的,甚至连呼吸都还很平稳,就像是在做热身运动。
何掌门抚着胸口,因吸气而大幅度起伏的胸脯证明了他的狼狈。他看了眼姬不远处的姬慕晴,只感觉心有余悸。
这女娃娃真是个怪物,当了盟主以后明明为各种琐事缠身,实力竟然还那么恐怖,果真不愧是当年服侍那妖孽的持剑童女。
看来还是得请那些老怪物出马才能制服她。
何掌门面色一寒,从怀里摸出一颗小珠子,捏碎在手心里。
“何掌门,念你过去做事踏实,功绩颇丰,我就不追究你这次的无礼之举了,但如有下次,可就要按规矩受罚。”
姬慕晴转过身去,把月白剑扔回给雪儿,以示此事就到此为止。
“哈哈!活该!”
莫掌门不知什么也跟了出来,他像条毛毛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着,还左右打滚,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而白掌门虽然没能出来一睹何掌门被吊打的风采,但看到莫掌门那反应他心里对结果早已了然。
尽管白掌门讨厌姬慕晴(毕竟一直都被她压着打),但见到别人也挨了打,也忍不住幸灾乐祸。
其他看到这一幕的核心弟子除了干着急,啥也干不了。他们修真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打架时只能一个一个来。
要知道,修真者都是一群心高气傲的家伙,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会向别人求助。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亲人都是会有些心疼的,可他们又不能破坏规矩,也怕伤了对方的自尊心。
这就很纠结。
但很快这些核心弟子的表情便舒展开来。
姬慕晴转过身去,看到雾气中渐渐清晰的几个人影,先是一愣,随即淡然一笑,说道。
“几位长老,今儿是什么风把您们吹来了?”
“晴儿丫头,我们不在的这一百多年,你可是威风了不少啊!”
姬慕晴的毕恭毕敬不但没有换来这些老怪物的和颜悦色,反倒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教训。
这令她感到有些意外,这些老头子虽说脾气本来就有些不好,但应该还不至于公然训斥她,难道他们不知道姬慕晴现在是万仙盟盟主,而不是当年那个持剑童女了吗?
如此异常的态度,让姬慕晴顿时心生警惕,看来这次这些老头来者不善了。
“晚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望指点迷津!”
“哼!好!既然你想求指点,那我们便亲自指点指点你!”
话声刚落,这些老头竟一拥而上,各自施展出强力的法术,朝着姬慕晴轰杀过去!这一幕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连姬慕晴都有些措手不及。
指点是这样指点的?要打一架也就算了,居然还厚颜无耻地一起上,这根本不是正人君子的作风!
“各位长老,你们别欺人太甚!”
姬慕晴出掌,使出一招“虚空月影”,她玉手一伸,竟像揪住了竹鼠的脖子一样扣下了长老们使出的法术,随后用力一捏,那些或气态,或液态,或固态的法术瞬间荡然无存!
“呵呵!晴儿丫头,你的厉害我们可都是知道的,如果一个一个轮番上阵,注定是我们失败!”
“你们,简直反了!”
面对如此厚颜无耻的对手,姬慕晴无比愤怒,不再手下留情,她抢过雪儿手中的月白剑,冲向那群为老不尊的长老。
而那群长老也自然是全力应战,几乎用尽了他们的毕生所学。
修真的顶尖高手们打成一团,其他人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他们只能在旁围观,一颗心怦怦直跳,像是要从嘴里蹿出来。
那些在大厅里的弟子也都跑出来,看到台阶下方的乱战后,他们满脸诧异,目瞪口呆。
……
这场战斗究竟打了多久呢?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月升了又落,落了又升,直到双方都精疲力尽才罢手。
战斗的结局是显而易见的。
姬慕晴不管再怎么强大她终究是单打独斗,此刻她的身上早已布满了伤口,血淋淋的,扎起来的马尾也在打斗中散开,成了凌乱的披发,就连月白剑也都黯淡下来,成了一把没了灵力的凡物。
“咳!”
姬慕晴猛地吐了一口血,她一脸苍白,摇摇欲坠的身体陡然向左边一歪,险些栽倒在地上,幸好雪儿赶紧上去扶着她。
群攻姬慕晴的长老们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要么衣衫破烂,浑身是血,要么瘫倒在地,肢体残缺。
虽然他们各有伤残,但起码都还有再战的能力,而姬慕晴却已是风中残烛,独木难支了。
仅就结果来看姬慕晴确实是败北了,但她是以一人之力对抗这些长老的。
所以他们是胜之不武,而姬慕晴是虽败犹荣,且足以证明她实力之恐怖。
“哈哈!晴儿丫头,你输了!”
其中一个长老张狂地仰天大笑,他分明都断了一只手,还不肯歇歇,非要这么厚颜无耻地炫耀一番吗?
雪儿搀扶着奄奄一息的姬慕晴,满眼泪花,她根本想不到,这些长老居然如此凶狠,把师姐打成这样!
她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哈哈大笑的长老,眼里布满血丝,每一条血丝都在诉说着仇恨!
“长老们,你们太过分了!”
雪儿一句撕心裂肺的呐喊让那长老怔了一下,他捋了捋胡须,似在回想这女娃娃到底是谁?
想了一会也没个头绪,他也就懒得去想了,索性继续大笑,而且还比之前更加过分。
见长老如此欺人太甚,雪儿干脆不去理这个疯子。
她把姬慕晴缓缓放在地上,拿出一个装满了丹药的小锦囊,抬起手使劲塞到她的嘴里,途中因为颤抖,不少丹药都掉在地上,她不得不俯下身去捡起来,然后又塞进姬慕晴嘴里。
“师姐,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直到他笑够了以后,那长老终于喘了口气,然后走到遍体鳞伤的姬慕晴身前,举起长枪。
“长老!你要干什么!”
“让开!此事与你无关!”
“你是不是要杀了师姐!”
“这女娃娃怎么这么聒噪!闪开!”
“我不让!”
雪儿愤怒地咆哮着,她奋不顾身地挡在姬慕晴面前,双臂伸开,怒目圆睁,散发出惊人的气势。
“这女娃娃底子还是很不错的,可惜可惜。”
长老摇摇头,他已是活了千岁的人了,早已淡忘了世间人情,在他眼里只有可以成材的和不可以的,其余的东西那都是浮云。
“既然女娃娃你如此顽固,那我也只能成人之美,送你们一起下地狱。”
“不……不要……”
“师姐!”
姬慕晴吃力地睁开眼,想撑起身子,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雪儿心疼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她支起来。
“你要杀了我……可以……但雪儿……你不能……动她……”
姬慕晴有气无力地恳求着,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只有那样才使得出力气,让长老听清楚。
“长老。”
这时,何掌门突然走了过来,他凑到长老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哦?果真如此?”
“晚辈不敢对长老有所隐瞒。”
“既然如此,那好,我就放过这女娃娃!”
“不行!”
雪儿再次大喊,那小小的身子里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震得何掌门都不自觉地要去捂耳朵。
“如果你们要杀师姐!我也不活了!”
“雪儿……别闹……”
“师姐!”
雪儿眼泪汪汪地对姬慕晴说道。
“我知道师姐是为了我好,一直以来,但凡是师姐的话,我都不会有半点怀疑,就算是师姐要我去死,我也相信师姐是为了我好。但这次,这次不行!”
雪儿盯着长老和何掌门,咬牙切齿道。
“我绝不会听伤害了师姐的人的话!绝不!”
“晴儿丫头,你也看到了,这女娃娃倔得很,比你当年脾气还暴躁,她自己要求死,我也只好成全。”
“长老……”
“怎么?你也想替这女娃娃求情?”
“晚辈不敢……”
“那就把嘴巴闭上。”
何掌门不敢顶撞长老,他看了雪儿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退到了长老身后,不再言语。
“准备好受死吧。”
“慢!……长老……在我临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告诉你?也好,你这么一个天纵之才就这样死了,不明不白的,估计老天爷都不忍心看。”
“长老!”
“你小子给我滚一边去!”
长老一挥衣袖,卷起一阵大风,把何掌门刮到远处,省得他老在自己耳边叽叽歪歪的。
“很简单。”
长老看着姬慕晴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
“在你的领导下,修真界没有前途,所以我们几个长老商量了一下,决定废黜你的盟主之位。”
“……”
“当然这只是客套的说辞,真正的理由嘛,是刚才那被我拍飞出去的小子对你动了坏心思,他拿着一样东西来求我们出手,我们拿了他的东西,自然要帮他一个忙。”
“……”
“你对这个说法认可否?”
姬慕晴点了点头。其实她已经对真正的答案没了兴趣,此时她只关心的只有雪儿一人。
雪儿还很年轻,却不得不陪她去死了,自己还无能为力,救不了她,姬慕晴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一百年前大师姐是如此,现在雪儿也是如此,这难道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吗?
“雪儿……对不起……对不起……”
姬慕晴再也忍不住了,她哭了,哭得是那样无助,那样孤独。
一百年过去了,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是啊,她的确变强了,突破了元婴境界,当上了盟主,不管是法力还是权力都达到了顶峰。
可到头来……她还是那样无力,就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师姐……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怪你……不怪你!”
“……呜呜……呜啊啊啊……”
雪儿将崩溃了的姬慕晴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一个安慰着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目光里写满温柔。
只要和师姐在一起,天塌下来我也不怕。雪儿闭上了眼。
噗呲一声,无情的长枪刺穿了他们的身体,两条生命就这样,沉寂了,消逝了,埋葬了。
修真界的历史从这一天开始,彻底改变。正如这两条生命一样,它的辉煌,它的自尊,它的荣耀都在风中飘零,不留一点痕迹。
从此,修真界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混乱和无边的疯狂。
历史会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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