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那本书就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昨天重看时,我想起这一点。那是你在阅读咖啡馆借的书。」
「咦……您、您怎么知道阅读咖啡馆的事?」
「我调查过了,本来是在找你哥的踪迹。那间咖啡馆是采用客人在借阅纪录上签名的制度。用桃坂宏武的名义借书的人是你,至少这三个月来借书的是你。」
琴美彷佛现在才觉得会冷一般,合拢外套,微微点了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头。
「借阅纪录的字迹和威胁信的字迹是一样的。」
琴美的脸颊变红,但夜色昏暗,或许是我看错了。
「我也是昨天才发现的。那封威胁信是你自己写的?」
「……您不是一看就发现了吗?我觉得很惭愧……所以才……」
说来窝囊,当时我完全误会了。我以为那封威胁信是哥哥宏武寄的,而琴美心知肚明。我想起当天早上和她的对话。
──那封信是谁写的……你其实知道吧?
──宫内先生……也知道了?
──当然。
──说得也是,我太傻了。可是,我只是想说服自己哥哥仍然陪在我身边……现在我必须自立自强了。
该惭愧的是我。当时她以为自导自演的事被发现,才会说出那番话。由于对话阴错阳差地说得通,我也就继续误会下去。其实,真相要来得单纯许多,那一晚琴美想叫我过去,因此才捏造了威胁信。
「那间咖啡馆本来真的是你哥常去的店吧?」
「……对。哥哥失踪以后,我发现了会员卡,后来实际去看,觉得那家店很棒,所以偶尔会假扮哥哥去借书。」
哥哥留下的少许事物。
外套、帽子、咖啡馆会员卡,还有──些微的心意。
「我是认真的。」
琴美将西雅图水手队的帽子抱在胸前,喃喃说道:
「穿上哥哥的衣服、戴起哥哥的帽子……我和哥哥相像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彷佛真的变成哥哥,彷佛哥哥还陪在身旁。这为我带来勇气,让我变得无所不能。」
于是,她便不时化身为桃坂宏武,亲手制裁跟踪狂。琴美做不到的事,宏武做得到,因为保护妹妹是哥哥的工作。这是多么悲哀又强烈的自我欺瞒啊。
「不过,这些都是假的。」
琴美的声音在突然转强的晚风吹袭下,变得有些嘶哑。
「哥哥已经不在了,不会保护我了。可是,我却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这是哥哥,不是我,甚至开始使用暴力……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可怕。」
「我该早一点发现的。」我打断她的话语。「我一直在怀疑你说的话和你哥,认为你是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才认定哥哥是护著你的,其实你哥根本把你当成摇钱树……不过,我错了,你哥是真的在保护你,直到最后一刻。」
不知几时间,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几乎快夺眶而出。
「您知道吗?哥哥失踪那天发生的事……」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但是猜得出来。再说……」
我看著躺在地上的黑岩。
「这家伙八成知道。」
我蹲下来,从黑岩的衣服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很快地从保存图像一览中找到那段影片。
播放。
影片色调昏暗,焦点又模糊不定,非常难以辨识。那是用智慧型手机从窗帘缝隙对著公寓的某户人家拍下的影片。影片中有三个人,一个是琴美,她背对著镜头位于最近的位置,缩著头跪在地上。
与她相对而立的是时枝,反手握著打开的剪刀,神情激动地叫骂。
还有另一个人。
背部抵著墙壁、表情充满惧意的,是一名个子比琴美略高、体格瘦弱的少年──是宏武。
由于隔著窗户,几乎听不到声音;摄影者似乎也很激动,镜头晃来晃去,所以我分不清时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乱。不知几时间,时枝逼近琴美,抓住琴美的肩膀大呼小叫,并高高举起剪刀。宏武扑向时枝的手,试图抢下剪刀,却被一把甩开倒在地上。接著,他又冲进母女之间,护著背后的琴美。琴美发抖著后退,离镜头越来越近,后脑遮住了半个画面。
因此,那一瞬间并未清楚地映在画面上。
时枝朝著琴美挥落剪刀,宏武抱住琴美,保护她不受时枝伤害。画面剧烈摇晃,影片就在这里结束了。
我关掉智慧型手机的电源,凝视著失去光芒的液晶萤幕好一阵子。
八成是同班的偷拍狂三宅,为了取得琴美的新私人照而前往桃坂家,偶然拍下了这一幕。那小子不仅没报警,甚至把影片交给黑岩,因为他发现凶案并未曝光,可以用来当作勒索的把柄。
「……那一天,我逃走了。」琴美用死气沉沉的声音喃喃说道:「哥哥在我的眼前被刺伤,鲜血从脖子后面不断流出来,不久之后就一动也不动。我很害怕,就逃到经纪公司借住了一晚。隔天回到家,哥哥已经失踪了。任何地方──都不见他的踪影。」
连尸体也没有。
因为时枝藏到地窖里。
「妈妈说哥哥离家出走了,所以我告诉自己:『哦,原来哥哥离家出走了,那他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回来。』我明明亲眼看见哥哥死在面前……我告诉自己,那是假的、是梦,其实哥哥在别处,只要我遇上麻烦,他就会来救我。」
琴美的声音被呜咽吞没,泪水沿著脸颊滑落。那是宛如会直接化成冰的泪水。
「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我……」
藏青色帽子从她的手中滑落,沾上了沙砾。
我走向琴美,捡起帽子,拍掉沙子之后替她戴上。无依无靠的湿润双眼诧异地望著我。
「你是对的。你一直透过这种方式和哥哥在一起,对吧?他在保护你,在你遇上麻烦的时候救了你。这不是假的,也不是作梦。桃坂宏武刚才也救了我。」
琴美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的脸抵著我穿著T恤的胸口,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我抱住她,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与她分享体温。
不知道哭了多久?
琴美静静地离开我,低著头说道:
「对不起,我真的对宫内先生……做出很过分的事。我撒了很多谎,把您耍得团团转,还害您受那么严重的伤。」
「我受伤不是你的错。的确,我是在调查你的假委托的过程中受伤,但那是因为我粗心大意,惹上这个杂碎。追根究柢,没看穿你的谎言就接下委托的是我,我自己要负全责。」我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黑岩说道。
琴美顶著泪痕未乾、涕泪交错的脸庞勉强笑了。
「宫内先生,您人真好。」
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我必须维持这种观念才能存活下去。不过,琴美大概无法理解吧。
「不过,请让我补偿您,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不用了,总经理有付钱给我,你的委托也只是顺便而已。」
「那怎么行呢?」
说来令人傻眼,琴美接著居然说她要自己回去。
「别说傻话了。天色这么黑,更何况那帮人的残党说不定还在附近。」
「可是,宫内先生,您的女朋友还留在里面吧?她刚才遇上那么可怕的事。」
女朋友?是指吉村小姐吗?但现在不是订正的时候。
「我先回去一趟,你也跟我一起来。」
琴美摇了摇头。
「警察说不定会来,要是我在场会有麻烦。明天就是圣诞演唱会了。」
我哑然无语。
在这种状况下,这个女人居然还能考虑演艺活动?
她是专业人士。比起当不好书店店长也当不好流氓、一事无成的我,年方十七的她要来得专业许多。
「再说,不要紧。」
琴美深深地拉下棒球帽帽檐,合拢外套前襟。
「有哥哥陪著我。」
琴美转身迈出两、三步之后,又回过头来说道:
「宫内先生,谢谢。」
她的泪水已经乾了。
「谢谢您发现我。」
我像个傻瓜一样,只能呆呆杵在原地,目送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离去。我没有追上去的气力和体力。还有一堆善后工作等著我去做,躺在旁边的黑岩也是其一。正如琴美所言,我把吉村小姐丢给玲次照顾,必须立刻回去;而我一回去,地上就是大量的混混等著我处理。
我开始觉得眼前发黑。
我把昏倒的黑岩扛在肩上,全身的骨头和肌腱都发出哀号。几小时前,你还是个住院的病患耶──我如此痛骂自己。
回到医院以后,不知道医生会怎么叨念我──不但快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还新增了两打左右的裂伤和跌打损伤──光是想像,我就开始发毛。
不过,不做不行,因为一切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
被重担压得摇摇晃晃的我,以彼方门口隐约透出的灯光为目标,在一片漆黑之中迈开脚步。
。。。。。。。。。
毫无疑问地,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悲惨的正月。在位于表参道的丧家犬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室和发条一起享用外送披萨,是唯一的正月活动。至于我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是因为发条说「反正元旦没人上班,闲著没事干,我也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而叫我过去,正好我也不想吃医院准备的年菜,便开开心心地偷溜出去。然而,实际上和发条一起蹲在地毯上猛啃玛格丽特披萨之后,又觉得留在医院要来得好多了,至少周围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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