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看《红白》吗?」
发条一面用手指抹去嘴唇上的橄榄油一面问我。
「怎么可能看?当时我在呼呼大睡。发条,你会看那种节目啊?」
「我只看了『Colorful Sisters』的部分。」
「哦?感想如何?」
「歌唱得很烂。」
这一点我有同感。发条继续说道:
「不过看了以后,觉得现实中的女人其实也不赖。哎,不赖的只有委托你的那个疯女人就是了。」
「她不是疯子。」
琴美只是太过拚命而已,无论是在逃避、掩饰、奋斗或生存等各方面。
她没有疯,精神异常的人无法像她那样悬崖勒马。
发条用鼻子哼了一声。
「话说回来,上新闻快报的时机未免太凑巧了吧?『Colorful Sisters』正在唱歌跳舞的时候,『练马区公寓地下室发现两具尸体』的跑马灯刚好打出来。那是算好的吗?」
「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够算准新闻快报的跑马灯秀出来的时间?当然是巧合。」我回答:「不过,几乎在《红白》播出的同一时间上新闻,应该是经纪公司刻意安排的。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他们好像拖延了一阵子才让母亲去自首。」
「哎,不能让事情在《红白》之前曝光的道理我明白。」发条打开第二盒披萨。「要是被迫主动辞演就糟了。不过,为何故意选在《红白》播出时爆出新闻?」
「不是说了吗?我不知道。」
不过我倒是可以推测。无论事情何时曝光,对于琴美的伤害都是无法避免的,所以经纪公司选了个不会妨碍到最近一场大型演出《红白歌唱大赛》,而且又最早的时机。我猜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没有上网看网友们的反应,不过即使过了一个晚上,应该还是闹得沸沸扬扬。可以想像用鲜艳的原色巨大字体打出的体育报标题──
『桃坂琴美(的母亲)杀人(?)』
两具遗体。
一具腐烂,另一具已完全化为白骨。
「这代表──老公也被她杀了,对吧?」
发条满不在乎地说道。
「是不是被杀的还不知道。」
我嘴上说的是持平之论,其实心里认为八成是那个女人杀的。
琴美的父亲,一再对妻儿施暴、好几年前失踪的男人,其实是在混凝土包围的黑暗中静静地化为枯骨。琴美的母亲为何杀死他,警方迟早会查出来,但我对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
我只希望警方查明虐待孩子的是否只有父亲一人。在我看来,母亲──时枝铁定也做了同样的事。
针对那天晚上为何要拿剪刀刺女儿,时枝是这么说明的:
『我叫琴美休学,专心顾好演艺事业,她不听,我一时生气,就举起剪刀来,没想到宏武会挡在中间。当时我气昏了头,剪刀就这么刺下去……』
这番话简直是狗屁不通。为什么会亮出剪刀?为什么狠得下心拿这种玩意儿刺孩子?
不过我们很清楚,世上就是有这种父母。这类人透过凌虐小孩的日常过程来扼杀自己的想像力。我打人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我知道。
我拿著冷掉的披萨陷入沉思,发条带著促狭的眼神询问:
「你和那个疯子偶像没再见面了?」
「她不是疯子。怎么可能见面?我在住院,而她正逢年底,表演一场接一场。」
「不过,她爱上你了吧?」
我把两片披萨一起塞进口中,含糊地点了点头。
应该是吧。自导自演收到威胁信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想把我叫到家里。我和梅川经纪人谈话过后,之所以在书店后头看见她,也是因为她跑来看我。梅川说他们在新宿录影,想必她是换装偷偷溜出摄影棚。
最关键的证据就是她在紧要关头来到北池袋的废弃维修厂的理由。
「直人,她趁著你睡觉的时候偷偷把你的手机设定成可用GPS定位,对吧?那个女人自己还比较像跟踪狂咧。」
说著,发条嘿嘿冷笑。
说来难以置信,但确实是如此。在我被叫去看《第六感生死恋》并借宿一晚的隔天早上,比我先醒来的琴美,擅自将我的手机设定成可以从自己的智慧型手机追踪所在位置。
我溜出医院的那一天,琴美换上了宏武的衣服,偷偷跑去医院看我。然而,当时我已经消失无踪,医生和护士一阵哗然,于是她便靠著GPS追踪我。
难怪发条说她是疯子。别的不说,如果她一开始没有撒谎,这件事根本不会变得如此复杂。
「哎,无所谓,反正以后不会再见到她了。」
我冷冷说道,用乌龙茶将口中的油腻冲进喉咙里。
「是吗?或许对方不这么想呢。」
「拜托你别乌鸦嘴。老实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毕竟她可不是个好惹的女人。长得一副忍气吞声、胆颤心惊地活在哥哥庇护之下的模样,可是母亲自首后,为了尽量减少对演艺事业的伤害,她居然坚称:「我完全不知道哥哥死了,以为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哥哥只是离家出走而已。」真是了得。
凭著这股坚强,或许她能够存活下来。
我、发条、玲次和琴美都是「存活者」,即使被骨肉至亲殴打痛骂、千刀万剐依然没有死。这全是靠著些许的韧性与幸运,这样的我们只能透过伤痕(SCARS)互相吸引。我祈祷桃坂琴美今后也能够继续幸运下去,希望她在与我无缘的遥远世界,连GPS也找不到的地方得到幸福。
吃完披萨以后,我向发条提起正题。
「发条,你的公司现在有在徵人吗?」
「在我们这个业界,无论哪间公司都在随时徵求即战力。问这个干嘛?你该不会要说想来我们公司工作吧?」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发条大为错愕,频频打量我的脸。
「直人,你知道Java和Javascript的差别吗?」
「不知道,是《星际大战》里的怪物吗?」
发条连吐嘈一下都不肯。
「哎,总之我不需要你。虽然雇用从前对我呼来唤去的人当部下好像挺有趣的,不过我现在没有多余的财力雇一个没用处的人放在公司里。」
「抱歉,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把披萨盒折成好几折。
「书店那边怎么了?因为你惹出这场风波,把你开除了吗?」
「不,老板什么也没说,只叫我快点把伤养好,回去上班。」
「那你干嘛找工作?」
「我哪有脸继续待下去啊?不光是请假去干流氓工作,还把店员拖下水。」
「她不是平安无事吗?只是被揍了一拳,没被怎么样。」
「这不是平安无事就好的问题。」
发条耸了耸肩,拿起低卡可乐仰头灌了一口。
「反正是你自己的人生,随你高兴。以你的条件,应该有很多黑道想要吧?」
「我才不要加入那种麻烦又骯脏的业界。」
「那就去其他书店,从工读生做起吧。」
闻言,我认真考虑起这个提议来了。
临别前,发条突然问道:
「对了,听说你被痛扁的时候,玲次跑去救你?」
我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一夜在废弃维修厂发生的事,我几乎没对任何人提过具体细节。
「BADLAND的小松崎跟我说的。」
「哦,是那小子啊……」
他帮过我的忙,联络玲次也是为了救我,所以我不好批评他,但依然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气他管不住嘴巴。
「哎,我因此得救是事实,不过那小子不是来救我的,是去教训打伤笃志的那帮人。再说,他很晚才来,只是捡我的尾刀而已。我击倒的人比较多。」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说词很逊,不过一牵涉到玲次,我就会变成这种思考模式。发条抖动著肩膀笑道:
「如果是玲次陷入危机,你去救他,他大概也会这样死鸭子嘴硬地说:『他不是来救我的,我没有靠他救,我比较占上风。』」
「是啊。」
发条特地送我到办公室的入口大厅。
「虽然这次我只帮了一点小忙……」发条说道:「但是很久没这样了,很开心。下次又有签名书或签名板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
「我不是说了?我要辞掉书店的工作啦。」
「哦,对喔,那你还是去别家书店工作吧。」
「我不知道基层工读生有没有机会拿到这类东西,哎,总之我会考虑的。」
发条露出讽刺的笑容,回办公室去了。我合拢大衣前襟,围上围巾,朝著车站迈开脚步。
路上,智慧型手机响了,是琴美传来的简讯。
『新年快乐。』她在开头如此写道。『这次承蒙您帮了我许多忙,我想接下来应该会有各种无法想像的难题等著我。警察来找过我一次,我还没去面会妈妈。害得「Colorful Sisters」的其他团员也被媒体追著跑,真的很过意不去,不过我会加油的。总经理、梅川先生还有其他许多人都这么帮我,我会撑下去的。啊,当然,宫内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喂,我可不会再帮你了─我对著简讯无声地反驳。工作已经结束,酬劳也已经领了,从此以后就两不相干。我滑动内文,只见下方写著:『下次一起看《铁达尼号》吧。两个人一起看,或许会有不同的感受。』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仰望灰蒙蒙的寒冬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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