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道的本质就是融合各种原料的智慧，何小姐深谙此道。
她捋下薄荷的叶子，轻轻敲击莳萝干瘪的果实，取出里面的种子，而后又摘下一朵依兰的花芯，依次把这些东西放进一个样式典雅的香炉，又倒进去一小试管薰衣草和肉桂的精油，看着精油逐渐浸没叶子，种子和花芯。
接着她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长滤嘴的香烟，里面是她自己卷的烟丝，撒了些苦艾草粉。
擦燃火柴，点着香烟，把烟头往精油里轻轻一点，精油便开始了静默地燃烧，小股小股的香雾从炉中冉冉升起。
何小姐静默地吸着香烟。少顷，香烟燃尽，香雾也差不多可以登上台面了。
把烟头按灭，双手端起香炉，绕过屏风，把香炉放在一个小小的柜子上面。柜子旁面有一把躺椅，躺椅上躺着一个少年。
少年安稳地躺在椅子上，这把椅子简直是为他量身而做。一开始也许不是这样，但是慢慢的，不知道是他适应了椅子，还是椅子适应了他，这把椅子已经可以完美承纳他的身体了。
抽了抽鼻子，少年贪婪地呼吸着浓郁的香雾。
“没有玫瑰？”
“玫瑰还太早。”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何小姐绕回到屏风后面，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屏风另一面的少年，吐纳着香雾，把身体换成侧躺的姿势，眼睛正对着廉价玻璃所做的窗子，窗户外是向上和向下无限伸展的钉在房子外面的消防楼梯。
当然，楼梯是没法向下无限伸展的，香料中的迷幻成分可能开始发挥作用了，少年这样想到。
他闭上了眼睛，任大海淹没自己的大脑。
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沉在大海的最低处。光没有质量，也没有浮力可以作用于他。他不知道还要在海底沉默多久。
时间本来应该是平稳流淌的小溪，一刻一刻标识的清清楚楚，但是在浓郁黑色的海底，时间似乎拥有了某种弹性，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活像是一个由随手写出的三元方程画成的立体图形。
他忽然意识到，这片海底可能曾经是被阳光普照的大地，后来黑色的海水袭来，阳光们纷纷逃走，但唯独自己被遗留了下来，也许是作 为某种存在过的标记被遗留了下来，遭海水困住，动弹不得。
无所谓，他心想，无所谓。海水总有表面，总会被蒸发，变成水汽向上飘浮，飘过宇宙虚空，经过一个纪元的时间，飘到宇宙的另一边凝成新的海洋，自己所在的海底到时候就会变成离海最远的地方。所以，无所谓。
心里这样想着，海水的黑暗好像就减少了几分。他下定决心，决定等一个纪元的时间，到时候自己便会成为太阳，成为光的中心。
时间，肆意膨胀收缩的怪诞立体，依然向远处蔓延着，沿着x轴。
在某一处，立体被截断了。
少年醒了过来。
香炉燃尽，少年从椅子上下来，呼出最后一口余香，绕过屏风。何小姐一只胳膊撑在香几上，倚着头看着摆在香几上一台小小的仪器。
仪器上闪烁着乱七八糟的参数和图形，一台旧式脑电波仪，香道治疗师的标配。
“很好，你的脑电波现在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平稳。”
“但是我做了一个梦。古怪的梦。”
“每个人都做古怪的梦，潜意识大海和无意识深渊的莫名搅动，没什么值得可谈的，而且，你的名字，我的意思是你的名字就像一个喜欢做梦的名字。”
少年名叫陈子休，名字是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庄子的字，很奇怪的名字，兴许是户籍登查时某个人搞的恶作剧。
默然点头，沉默片刻，不远处架在水槽上，根浸没在营养液里的一株植物长出了新的花瓣，是月季。
向何小姐道了再见，打开房门，沿着钉在楼房外的消防楼梯下到地面上，回头望去，《何氏心理疗养》的招牌挂在四楼，三楼挂着《希望英语辅导》，二楼的招牌上是乱七八糟的西里尔字母，这片街区有很多哈萨克斯坦人，兴许是他们的招牌。自己原来倒也挺害怕这片街区，虽然现在已经不再害怕这群沉默寡言的哈萨克斯坦人，但也终究无法对西里尔字母产生任何亲近感。
说到底，陈子休也清楚这片街区对自己有些抗拒，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这里是破产者，难民，底层劳动者和灵修者的街区。当初临近高考，有钱的同学们忙着使用贝塔里尼和他令宁刺激大脑，没钱购买这类精神兴奋剂的自己只能忍着心理的厌恶感，来这种街区寻找心理治疗师。所幸使用香道的何小姐不是骗子或者变态狂，每周一次的治疗也颇有效果，虽然现在高考已经结束，陈子休仍然时常过来享受香道熏养。
这片街区虽然立于地表，但又活像深埋在地底。头顶的高架桥和摩天大楼丝毫不顾忌这里的采光，阴影笼罩着整个街区。沿着复杂上升的道路缓缓行走，又搭乘几部公共电梯，陈子休终于走出了这片街区，来到了大家所公认的真正“地表”，城市立交桥系统的第一层。这座城市并不因复杂的立交桥系统而变得拥挤不堪，因为立交桥并不是很久以前由笨重的水泥墩子支起的旧工业时代产物，而是由优雅纤细的碳材料支撑起来的“彩虹桥”——支撑它的碳柱几乎没法被肉眼察觉，立交桥就像彩虹一样悬浮在空中。
搭乘一列往更高层驶去的轻轨，陈子休准备返回自己的大学。明天是礼拜一，他不打算返回渭河对岸的住宅，而是准备直接在学校图书馆熬上一夜，长安都大学的课业虽然并不十分繁重，但也不容小觑。
列车沿着彩虹桥缓缓向天上航行，窗外可以看见几名工人正在拆卸一块几近褪色的旧式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欢迎来到长安都——2036年奥运会！”，那已经是24年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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