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残阳如血。
史星龙眯着眼倚靠在一块巨石旁，落日前的余晖，看着竹影一点点的没入黑暗，是他最享受的时刻。
“小兄弟，能不能给老叫花腾个坐？”史星龙歪头一看，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约莫五十来岁，灰白的胡子上是一副和蔼的笑容，右手拄着一根齐眉高的竹竿，左手拿着一个破瓷碗，碗里还有几枚铜钱在叮当作响。
史星龙把地上的棍子和木桶挪到了巨石的另一侧，用手轻轻地扫了扫地面，微笑道：“请坐。”
“多谢了，小兄弟。”老乞丐一屁股坐了下来，背靠着巨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走了一天的路，脚都快磨出泡了，老骨头走不动咯。”
“每到这个时刻，人总是会变得懒洋洋的，什么事都不想干，就想这么静静地躺着……”史星龙把手盘到脑后，道：“我有时候在想，要是我也去做乞丐，不也可以跟你们一样一整天躺在地上，多快活。”
“这位小兄弟可真会说笑，看你年纪轻轻，正是闯荡打拼的时候，本不该在这里虚度光阴啊。”老乞丐刚坐下没多久，就“噗”的一声放了一个响亮的屁，笑道：“肚子又不舒服，小兄弟要是受不了，就赶快离开吧。”
“刚坐下就要撵我走，你这臭乞丐也是蛮不讲理的嘛。”史星龙转过头，不再理会老乞丐。
老乞丐一咂嘴，道：“小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说也是老叫花的一番好意，你若再不走，一会儿发生什么，老叫花可不一定保得住你。”
“哦，是这样啊……”史星龙若有所思，嘴里念念有词，道：“一棍扫四平，一碗扣八方……”
“天地作被枕，四海为故乡。”老乞丐脸上的笑容化作了惊讶，道：“原来小兄弟也是丐帮的人，方才多有得罪，实在是对不住了。敢问小兄弟可是凤城分舵的人？”
史星龙连忙挥手，道：“不不不……在下并不是丐帮的人。”
老乞丐更加疑惑，道：“那小兄弟怎么会知道丐帮的接头暗号？”
“我在府城也有些朋友，其中自然有贵帮的人，偶尔也听到过几次。再说，贵帮的暗号十几年来未曾变更，如今估计也早已成为江湖人中人尽皆知的事了，我劝贵帮还是早点改了……”史星龙眼珠子一转，笑道：“不过，已贵帮的人数和规模，若是要修改新的暗号，能不能让全帮上下都知晓另说，万一要是新老暗号对不上，可就要多些不必要的冲突了。”
老乞丐被史星龙的一番话逗得哈哈大笑，道：“有劳小兄弟为本帮费心思了。老叫花姓范，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史星龙道：“范长老客气了，晚辈史星龙，是这翠竹村的挑粪工。干完活正在这边上休息，听长老的说法，过会儿这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不然一个堂堂七袋长老也不会在夜色将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守株待兔啊。”
范长老缓缓地从怀中摸出一个酒葫芦，打开瓶塞子灌了一口酒，把酒葫芦递给史星龙，道：“史兄弟眼神不错啊，老叫花请你喝一口，你不会嫌老叫花臭吧？”
“要论臭我可不见的比你差。”史星龙接过酒葫芦，也跟着灌了一口，用手抹了抹嘴，道：“长老虽臭，这酒可是香的不行啊。”
范长老道：“不知史兄弟可否听说过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亡命八仙’？”
史星龙道：“虽然未曾听闻，不过我敢肯定他们有八个人。”
范长老正色道：“这‘亡命八仙’是二十余年前在中原一带兴风作浪的恶棍，靠劫官府的镖银扬名，还干掉过六扇门的几个高手，后来便销声匿迹。根据别处传来的消息，近日这‘亡命八仙’又重出江湖，出没在府城附近。这帮贼人平日有虐杀乞丐的嗜好，本帮已有好几个人惨遭毒手，老叫花不愿让本帮弟子横死在外，这几日便是在城外走动巡视。”
史星龙道：“连乞丐都不放过，看来这帮人真是够心狠毒辣。不知他们此番重出江湖又是有什么目的？”
范长老道：“这就不是史兄弟你该关心的事了，总之，此处不宜久留，史兄弟还是快快离去吧。”
史星龙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抱拳道：“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望长老保重。”
“哦对了……”史星龙还没走出两步，便转过身，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抛进了范长老的瓷碗里，道：“谢长老的酒，下次的份算我的。”
范长老也站起身，目送着史星龙没入竹林中。自言自语道：“这小兄弟也是有趣得紧，以后要再碰面定要跟他喝个痛快。”
“没想到长老也如此的照顾晚辈，只可惜没机会看到你们再次聚首了。”一个鬼魅般的女声传进了范长老的耳朵里。
范长老吼道：“是谁！”话音刚落，忽然一股浓郁的花香便钻入了他的鼻子。范长老深知不妙，立刻屏住呼吸，可惜已慢了半刻，手脚已经变得无力，竟提不起一丝真气，整个人软趴趴地倚在了巨石上。
竹林里慢悠悠地走出一个手提花篮的蓝衣女子，面带微笑，举手投足尽显优雅。花篮里红黄相间，色泽深浅不一。
范长老道：“你是‘亡命八仙’中的‘蓝采和’蓝五！”
蓝衣女子用手捂着嘴，笑道：“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还有人记得妾身，不愧是丐帮的‘铁腕义胆’范铁胆。”
范长老道：“素闻蓝六乃是**中的高手，今日栽在你的手里，老叫花也是无可奈何啊。”
蓝五取出花篮上的一朵黄花，放到鼻前轻轻一嗅，道：“范长老过奖了。这‘伤心花’的香味可以说是沁人心脾，芬芳中又带有些哀怨，本可使人提神醒脑，可惜长老贪杯，花香便适得其反了。”
范长老叹道：“花香本是无害，跟酒混在一起反倒成了**，真是有趣……有趣。”
“只可惜不能向长老讨教讨教，我们兄弟可就觉得无趣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从蓝五走来的方向又缓缓地走来四个男子，走在最前头的，身着官服，腰系玉带，手持玉板，若是有顶乌纱帽，便是活脱脱一副朝廷命官的样子。跟在后面的，一个是身着道士服，手持玉洞箫的文弱书生；一个则是衣衫不整，手里晃着个酒坛子的彪形大汉；最后一个最为显眼，只因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被利物削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棍子似的义肢，但走起路来却与常人无异。五个人有说有笑地交谈起来，全然不顾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范长老。
装着义肢的人先开口，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看这又有个臭乞丐倒在五妹的石榴裙下，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啊。”
蓝五道：“大哥你又笑话小妹了，我这点雕虫小技哪比得上大哥你的本事。只是这臭乞丐也是个酒虫，小妹有的是对付酒虫的办法。”
手里拎着酒坛子的人抢着道：“那可不是么，在五妹面前我可是一点酒都不敢碰……”
蓝五道：“二哥你就不能跟老七老八一样安静会儿吗？再多嘴我就在你房间里塞满伤心花，让你下半辈子再也碰不了酒。”
那人果然立刻就安静了，剩下的两个人也是相视一笑不吭声。
蓝五道：“大哥这情报可得确认清楚了，那白星武今日真的会经过此地？”
装着义肢的人道：“错不了，照他的行程算，他该在天黑之前赶到凤城，此处是他的必经之地，我们在这以逸待劳，就地设伏，定能将他拿下。”
蓝五道：“他是一个人来的？”
没等对方回答，范长老忽然仰天大笑，道：“就凭你们几个也想对他动手？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
五人仿佛才注意到似的，把范长老团团围住。蓝五笑道：“都忘了还有长老在一旁，是妾身疏忽了，我来给长老介绍介绍我的几个兄弟。”
范长老没好气道：“不用了。这断腿的就是‘铁拐李’李大，拿着酒坛子的‘汉钟离’钟二，拿萧的‘韩湘子’韩七，一身官服的‘曹国舅’曹八。一个个打扮的跟八仙一般模样，想叫人认不出都难。”
李大道：“范长老说笑了，弟兄几个自知不是长老的对手，所以才让五妹来对付长老，请长老谅解。”
范长老道：“不过你们自称‘亡命八仙’，为何只有五人现身，另外几个呢？叫出来让老叫花开开眼！”
李大冷冷道：“这是我等的家事，长老请勿多问。”
范长老道：“哪怕是你们八个一起来，你们也奈何不了他，更何况你们此刻只有五个，若是识相点此时就该赶紧逃命。”
李大笑道：“没想到范长老如此关心我们，令我等受宠若惊。不过，长老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五妹，这臭乞丐就交给你了，我们就不在一旁观看，以免破坏了你的兴致。”说完便走开了。
钟二道：“是啊是啊，上次瞅了一眼害我一天吃不下饭，我还是找个地方喝酒去。”说完也跟上了李大的步伐。韩七和曹八依旧一言不发地跟着离开了。
蓝五缓缓地蹲下，把花篮放在地上，从花篮中抽出一把匕首，玩弄起匕首柄部的花瓣。范长老定睛一看，花篮里红色的部分，竟然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心，有的新鲜，有的却已接近腐烂，所以看起来有些深浅不一。又忽然想起几个丐帮弟子的死状，背上不由自主冒出了冷汗，可手脚却又不听使唤，只能任人宰割。
范长老叹道：“蓝姑娘跟我丐帮有何仇怨，为何下手如此毒辣？”
蓝五用匕首抵着范长老的胸口，眼神却变得暗淡下来，看着远方，道：“当初他可是说，愿意把整个心都掏出来给我……”
范长老不再开口，只能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过了片刻，蓝五缓缓地收回匕首，用手轻轻地甩了范长老一巴掌，冷冷道：“戏已经演完了，你还不睁开眼。”
范长老睁开眼，发现自己并没有死，惊讶道：“姑娘怎么……”
蓝五冷冷道：“我本已退出江湖，但不能违背兄弟们之间的誓言。现在他们已走远，戏自然就不用再演给他们看了。”
范长老道：“那花篮里的那些心脏……”
蓝五笑道：“那不过是些畜生的东西，用来吓人罢了。”
范长老大喜道：“多谢姑娘不杀之恩，老叫花毕生难忘，能否给老叫花解开这**？”
蓝五道：“可以是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范长老叹道：“想必你是要我不要找你们兄弟几个的麻烦，可他们作恶多端，又背着我帮几个弟兄的血债……也罢，如果他们不来找老叫花的麻烦，我保证不会出手的。”
蓝五笑道：“范长老一向说话算话，妾身在此替几个兄弟先谢过长老。”
说罢，蓝五从怀中掏出一朵蓝色小花，放到范长老鼻前。范长老吸了几口淡淡的花香，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点的恢复，至少已经能够晃动手指了。忽然蓝五的手一摊，蓝色小花变落到了范长老的腿上。
范长老道：“蓝姑娘，花掉……”
范长老的“了”字未出口，突然就感觉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蓝五眼中充满了仇恨的怒火，手里的匕首已经刺进了范长老的胸腔。
蓝五面目狰狞，咬牙道：“长老这下可算尝到被背叛的滋味吧？不用担心，你很快就能跟你的那群小畜生团聚了。”
范长老这才恍然大悟，花篮里装的确实是畜生的心脏，只不过在她眼里乞丐跟畜生没有什么区别。蓝五手一扭，匕首已经开始在范长老的体内缓缓移动，不出片刻，范长老的心恐怕是要跟身体分家了。在这钻心的疼痛下，范长老反倒被激发了几分气力，用身体里仅剩的力量，汇聚到紧握着瓷碗的左手上，大喝一声，左手一挥，瓷碗重重地砸在蓝五头上，一下便砸的她头破血流，倒地不起。范长老缓缓地放下手，看着胸口不断流出的血，笑道：“想不到我老叫花也会有今天。”
“哎呀！我把棍子和粪桶忘在那里了！”史星龙一拍脑袋，叹道：“顾着逃命把吃饭的家伙落下了，现在赶回去不知道会不会有事啊……”
当史星龙回到巨石旁时，他的棍子和木桶依旧放在原地，只是地上多了两个人和一地的血迹。
“长老！长老！”史星龙看见了靠在巨石旁的范长老，和他胸前的匕首，赶忙凑上前去。
“咳……”范长老咳了一口血，缓缓地抬起头，看见了史星龙，惊讶道：“史兄弟……你怎地……还没走……”
史星龙道：“晚辈放心不下长老便回来看看，没想到……”
范长老笑道：“老叫花……命数……如此，不必……自责……”
史星龙转过身，开始在蓝五身上摸索起来。
范长老道：“史兄弟……你在找……什么？”
史星龙道：“我在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伤药能给长老止止血。”
话音刚落，躺在地上的蓝五忽然睁开眼睛，一挥手，从袖子里喷出一阵黄色的粉末，正中史星龙的脸部。史星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跌坐在地，脸上已是沾满乐淡黄色的粉末。
蓝五大笑道：“这位小哥，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可不好。不知这伤心花粉的味道如何？”
范长老心里暗暗叫苦：刚才史星龙也喝了酒，怕是也会变得跟自己一样不能动弹。
只见史星龙用手扫了扫身上的花粉，站起身，再抹干净脸上的花粉，走到巨石边拿起了他那根深红色的棍子，跟个没事人一样。范长老和蓝五同时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史星龙笑道：“要是一个挑粪工能闻到花香，那岂不是每天都要被熏得生不如死，在下从小鼻子就不灵了，自然就闻不到花香了。只不过……”
史星龙抡起了棍子，对着蓝五的头就挥了下去，蓝五躲闪不及，被一棍砸倒在地。
史星龙道：“我好久不干这活，忘了干爹说过，第一件事是要先确认死活。”说完，又是一棍砸在蓝五的脑袋上。连着两棍，蓝五脑浆子都给砸出来了，已经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史星龙这才收了手，自言自语小声道：“堂堂‘亡命八仙’，劫镖无数，身上却没带银两，没意思。”
范长老道：“你……年纪轻轻，下手……也是毫不留情啊……”
史星龙道：“我若不杀她，她也肯定是不会放过我的。”
范长老道：“老叫花……命不久矣……拜托……将这瓷碗……交给……”
“交给丐帮弟兄是吧？这个没问题……”史星龙捡起地上的瓷碗，发现这瓷碗颇有些重量，用手里的棍子敲了敲，发现这瓷碗竟是用精铁浇铸而成，只是外表上了色，让人看起来像是一只瓷碗。
史星龙从瓷碗里取走所有的铜钱，把碗递给范长老，道：“这种事还是应该由长老自己去。”
范长老笑着挥挥手，没有接过史星龙的瓷碗，反倒是从怀里摸出酒葫芦，用拇指挑开拔开塞子，把嘴对着葫芦口，却再也没能将酒送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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