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了。或许。床头柜上的电话闪烁着来电提示灯。
不用想，又是那个狗屁律师事务所打来的。名字听了很多次，好歹在律师界独占鳌头。广告还插到黄金时段的烂俗肥皂剧中。我横竖想不起来那个事务所的尊名，但那句广告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婚姻是幸福的避风港，倘若当下的港口浪急风高，我们可以带您重新扬帆起航……XX律师事务所欢迎您的致电。
第一次听这广告以为是什么婚姻介绍所，直到听完才知道是律师事务所。广告中的帅哥不知道是哪路明星大腕，人模狗样一身藏蓝西装。声音悠扬婉转富有磁性，一句话末了还不忘灼人的浅笑。
不知为何，第一次见这广告就气不打一处来。就像广告中所说，那家律师事务所主要业务就是处理离婚纠纷。还美其名曰“重新扬帆启航”。广告中的温柔帅哥怎么看都像是在对电视前的女观众传达一条讯息——离婚吧，你丈夫一无是处。
岂有此理。
好在我从此再也听不见那缺德的广告。再也不用看着那个身穿藏蓝色西服的帅哥趾高气昂。这次我们得以同台竞技，平等谈判。再也不用听着狗屁律师事务所鬼话连篇，而是可以当面打断。
好吧，简而言之，妻要跟我离婚。那个狗屁律师事务所是她的代理人。
上面那些只是我一瞬间所想。现在是2月12日的早晨。窗帘缝隙中挤进18克阳光（那时我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妻的金项链的重量）。大概是太久没有打扫，光束中烟尘弥漫。从光线的角度判断，大概是早上10点。
我懒得理会持续闪烁的电话提示灯，闭上眼静静地等。这是我从小就有的习惯。闭上眼静静地听风声，听鸟鸣，听足音，听人语，听自己的呼吸。在专注的倾听中，我感受到某种永恒的律动。那种感觉无法诉诸言语，一如一曲奏罢，泪洒青衫。
我等了有5分钟吧，世界依旧纯然寂静。转头看向床头柜，红灯不再闪烁，古旧的暗红色座机像活火山，又像假寐的地狱三头犬——血红的岩浆，狗的舌头。
我已经多久没有听见过鸟鸣了呢。入冬以来就很少听见，那一天之后再也未闻其声。不过这只是物理上的声音，鸟鸣在我的想象中依旧鲜活婉转。我深吸口气，在脑海中极力搜索，却没有符合这个时令的鸟鸣声。的确，我的记忆中没有在冬天啼鸣依旧的鸟。这意味着我再也无法听见冬天的鸟鸣，无论是窗外枯枝之上，还是幻想的暖巢之中。
“嗡——嗡——嗡——“
枕头底下的手机慢条斯理地震动。
不会是座机没人接就换手机了吧。我想。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接到狗屁律师事务所的电话，也不是全像刚才那般置之不理。第一次提起电话认真听来着。结果等了半天不闻一句人话，只听得紊乱电波似的嘈杂。说耐心，我自信万里挑一，但也不至于坐看这种无聊的恶作剧。5分钟后，我挂了电话。
我一头雾水，骚扰电话倒是常有，但向来是争分夺秒地自说自话摇唇鼓舌，从未见过这么彬彬有礼的骚扰电话。我感觉离奇，把来电号码念了三遍，确定记下后上网搜索。
果然不是什么骚扰电话。相关词条过了5位数。打开第一个，公司名赫然在目——XX律师事务所。主页的滚动图片第一张是电视广告上那个不知来路的帅哥，西服同一款式，颜色变成天蓝。嘴角依旧是妩媚的浅笑。第二张是事务所里某位金牌律师的尊颜，可能是对比过于强烈的缘故（同上一张的帅哥相比，实在惨不忍睹），那张脸的存在感还不如底下的说明文字——XXX律师，离婚诉讼从无败绩……
后面几张是啥我不知道，在切换到第3张之前我果断点击了关机按钮。
我清楚记得那是8天前的上午10点12。关了电脑后我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张角恰成胜利手势的时针分针像在挑衅。
满腔莫名的怒火无处发泄，我无法抑止地想拆了那个钟表。从客厅搬来椅子，站上去高度刚好。想来也是，当初就是站在这把椅子上挂的钟表来着。棕红色的实木椅子，木纹漂亮。
这屋子里的家具都是我和妻一起去买的，几乎把地图上找得到的家具市场逛了个遍。当时刚结婚不久，没钱买什么成套的高级家具，只好一件一件的挑中意的买。无数次的逛家具市场（大多是二手的），与其说是考验眼光，更像是纯粹消耗体力的勾当。不过当时二人却并不觉得劳苦，反而感受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温馨和快乐。
“这样才像是一点一点营造属于我们的家”妻说。
那钟表买在椅子之后，是最后几件添置的家具，距离买椅子已有3年多。那时我们已经不再一起逛什么家具市场，每天的工作忙的焦头烂额。那钟表其实也是可有可无，要看时间手机电脑足矣。
但妻还是自己去买了这么个钟表，黑框白底，金色指针。
”太简约了吧？”我并非不满，只是觉得那种干练的挂钟怕是呼吸不贯卧室的温馨空气。
”你不觉得我们的之前的生活太慢？”妻在梳妆台前涂涂抹抹，背对着我说。
”或许吧。可是……”
“拜拜，我上班去了。哦，对了，今天晚上加班，晚饭不用等我了。”
“咣。”关门的声音戛然而止。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还不适应这般巨响，噤若寒蝉。唯有新买的挂钟自顾自地滴答滴答，干脆利落，棱角分明。
我仍记得它那时的那副嘴脸——7点28分。
此时已经10点23分。指针已经不再是胜利手势。我盯着表盘竟呆想了11分钟。秒针还是自顾自的原地打转，步幅和频率一如从前。但似乎哪里和从前大不一样。我一时想不出答案。
此时怒气已经散去，于是撤下椅子，搬回客厅。当初买椅子时我坚持要买实木，妻点点头默不作声，还报以微笑。其实我也很清楚，实木家具超出了我们的消费能力。但我就是喜欢那种沉甸甸的质感，就像珍贵的记忆，非得实实在在感受到其重量不可。缺此便觉空虚惘然。
叠好被子，拉开窗帘，裹挟着尘埃的阳光洪流般涌入房间，迫不及待地宣示今天的到来。
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足足半分钟后我才敢透过窗户打量温煦的冬日风光。其实只是适应强光用不了半分钟，但除此之外，我还得适应比阳光更加刺眼的现实。
落叶植物终于放下执念，最后一片枯黄得以落叶归根。假如春天从此销声匿迹，像是携款潜逃似的再也不出现，它们还会这般超然吗？
我突然觉得轮回实在美妙，虽然有些停滞不前的悲观情调，却能失而复得。正如下一个春天，枯枝又将涂满新绿。
然而我失去的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吧。说不定还会就这样不断失去，直到一无所有。
电话铃又响了。或许。准确的说，是红色的来电提示灯又亮了。这个点儿给我打电话的除了狗屁律师事务所不会有旁人。但是刚才不是打过了吗？按照这几天的惯例，十点准时来一通电话，响铃（亮灯）两分钟准时挂断。之后一天之内绝不会有第二通。直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响起（亮灯），挂断。
莫非是对方觉得离婚之事已经迫在眉睫？否则也不至于一改惯例（我觉得对于律师来说，惯例重于天。当然这只是个人之见）。
那么对方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传达给我。说不定是妻要回心转意？
“别做梦了，慢吞吞的家伙”挂钟说。金色指针依旧走的不紧不慢，在10点31分停留片刻，转身走向下一个节点。“咣”，就像妻甩门而去的余声。
此时红色提示灯已经亮了一分多种，按照惯例，据挂断只剩20多秒。
要是再不接，你又将失去什么，而且十分重要。
我咬咬牙，快步走向床头柜，一把抓起电话，对着话筒吼道：
”别他妈再打电话了！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我的手机号知道的吧。发短信，OK?还有，在告诉我原因之前，离婚，没门！”
寂静无声。
3秒后，红色提示灯停止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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