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没有季节可言。过往行人的寒暖与它无关,草木枯荣悉听尊便。车站本质上并不是某个“地方”。当然,单从物理空间上它占了一亩三分地无疑(往往还很气派),但从本质上,它只是没有属性的中转站,既不冷漠,也不温暖,只是毫无归属的虚无。一如亘古沉寂的虫洞坐标。
上次坐火车已是两年前。那时候还常出差来着。这两年工作有了些起色,出差这种奔波劳苦的活自然交予新来的毛头小子。不过我也落不得轻松,只是换一种劳累法。“共产主义将消除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工”,我看到不了共产主义这句话就得成为铁的法则——动脑也好挥汗也罢,迟早累趴下。
直到那一天之前,从没一天真正闲惬的时光。
那一天,我的听力开始急剧下降。一开始不以为意,觉得无非是前几天发烧时吃的抗生素有些耳毒成分罢了。高中时有个哥们就是这种情况。据他所说,五六岁时父母工作忙,于时他鬼使神差高烧不下大病一场。父母急得火冒三丈(他当时就是用的这词,我觉得用错了地方,结果反倒印象深刻),再加上缺乏医学常识,抓起家中的什么药就给他吃,结果过了剂量。发烧倒是好了,世界却从此安静了许多——50%的听力说没就没。
我当时与其说是同情,莫如说是震惊。那哥们从未显出任何非常人之态,甚至平凡过头,仿佛普通这个词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结果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是听力残障患者。我当时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发现为自己赴汤蹈火30年的左膀右臂原来一直是卧底的黑帮老大哥。
他说除了家人和我之前他谁也没告诉过。
“谢谢”我说,“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没什么,不过是丧失一半听力罢了” 他无所谓的笑笑,“人们都会不断失去什么”
之后我也一直替他保守秘密。恐怕至今除了家人和我,他还是谁也没说。
由于听不见通知检票的广播,我隔三差五就得抬头看看。听力刚开始下降那几天,还能听见不成人生的嘈杂。各种噪音一股脑钻进耳膜,像是消化了一半的呕吐物,引得我阵阵恶心。也就是在那几天我接了狗屁律师事务所的第一通电话,听了5分钟紊乱电波似的嘈杂。现在想想,那恐怕并不是对方的什么恶作剧,对方肯定在一本正经地传达着什么,只是我单方面听不清罢了。
高中那哥们说耳毒性耳聋的症状大多可逆,像他那样不可挽回的少之又少。因此还能听见嘈杂的那几天我没太在意,觉得无非就像是家里的猫离家出走,过几天饥肠辘辘之后还得乖乖回来一样,听力也会在某一天恢复正常。最坏也不过像那哥们一样,丧失一半听力而已。
“没什么,不过是丧失一半听力罢了”他无所谓的笑笑。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离家出走的猫也可能有远走高飞的打算。
嘈杂了几天之后,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就像闪烁着黑白波纹的报废电视终于拔掉电源。
嗞——嗞——嗞————砰!…………………………
大概是我第34次抬头吧,检票口附近终于开始人头攒动。我站起身,拉起皮箱向人群靠拢。皮箱已经用了6年,是当作家具和妻一起挑的。格子纹理,棕白相间。虽说不是真皮,但皮质很好,否则也用不到现在。
只是两年多没有长途旅行,皮箱表面落了层灰。虽然装行李前我仔细擦过一遍(绝无夸大其词,中途涮了两回抹布),但现在仔细一看,拉杆附近还是有一片蒙着灰尘。或许那是妻的印记吧,我触碰不得。
有些灰尘用物理的手段是擦不掉的吧,我想。
说来巧合,自从那一天起,诸如上面的怪念想就不时涌入脑海,像是要填补声音的空白。
我苦笑。
何止念想,我整个人都古怪起来。否则也不至于从角落里掂出落满灰尘的皮箱,来一场莫名其妙的旅行。
昨天早上10点31分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并不是预想中的狗屁律师事务所。我泄愤似的吼了几句,对方沉默了20秒(或许说了什么,但对我来说是沉默),礼貌地挂断电话。大概是礼貌的,不然不至于沉默20秒才挂。
5分钟后我的手机痉挛似的抽搐了两下,那是短信的提示。
内容如下:
方先生,方才的电话惹您生气,我十分抱歉。听您所说,似乎听力稍有异况。请尽快寻访名医,刻不容缓。
恐怕你对于我是谁或者有何贵干一头雾水。说实话,我也彼此彼此。不过毕竟是方弈先生的遗嘱,不可不遵循。
长话短说吧,方弈先生不久前驾鹤西归。遗嘱中免不了料理后事,其中有一件东西指名点姓要留给先生您。本来这也好说,给您寄去就是,现在的物流技术相比您不清楚,不仅仅是毫发无损,恐怕枯木到送到时也能逢春。
咳咳。废话不多说,总之要寄去没一点问题。但是遗嘱中说的清楚,请方先生自行来取。
您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不能坏了规矩,即是死者所言,便非要履行不可,即便有些遗嘱实在离奇(事实上很多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也容不得丝毫差错。虽然我们也觉得有点不近人情,但能否请您屈尊前来这僻野荒村领回死者馈赠?也让方弈先生得以尽偿遗愿(那遗物神秘如此,想必也价值不凡)。
当然,您要是实在繁务缠身,暂时没法抽空前来,我们也全然理解。遗物保证纹丝不动放在这,说法可能有点奇怪,就像存放在冥府那样安全。只要您有时间,随时来取即可。介时请先联系我们,好到车站接站。不是我吹,这地方要没人领路,鸽子也得原地打转。
好了,废话不多说。恭候您的光临。
——深圳鹤西律师事务所 王瘗
奇怪的短信。“废话不多说”,我觉得这句本身就是废话。
不过这些天怪事见了不少,已经见怪不怪。“鹤西”“瘗”,听这名字,这家事务所恐怕专门处理遗产纠纷。最近总跟律师事务所打交道,定然不是吉兆。不过对方语气恳切(废话略多),还是在5分钟内一挥而就,恐怕事先已经写好了稿,本来打算在电话里说的,结果发现沟通困难,只好按我所说,以短信形式发来。无论如何,我久违的感觉到受到了重视。
这感觉不坏。
只是那方弈先生究竟是谁,我一时摸不着头脑。跟我同姓,想来是本家远亲。小时候倒也有时跟父母去走走亲戚,但大都是在附近,最远也不出省,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亲戚跑到千里之外的南国。
不过也不能断定,毕竟记忆这东西比猫更花心。连听力都能莫名其妙不见踪影,记忆更是可能不知何时就被洗劫一空。或许我果真有这么一个亲戚,还见过面,只是被我忘却罢了。不过究竟怎样不得而知,毕竟连记忆没法靠推理得知,正如名侦探无法追踪飘渺的魂灵。
至于信开头写的关于听力的问候,我想过不知多少次。
我的症状我在网上查了不少,基本可以认为是神经性耳聋(比高中那哥们的耳毒性耳聋更稀奇)。毫无征兆地听力全无,不痛不痒甚至恬然。不过网上的病例却都没我这么离奇。即便是神经这种玄乎的东西,也不会像量子一样忽东忽西。发病必然存在诱因。何况像失聪这种严重后果,必然是经历了什么重大的精神刺激。
而我在是从之前,能称得上精神创伤的,无外乎妻的不告而别。不过也说不通,毕竟失聪时妻已经离家快一个月。而那一个月中,我与其说是伤痛,莫如说是茫然。泪一次没落,也不曾酗酒,只是有时看着一件件家具发呆。神经与其说是受到电击似的刺激,莫如说是被冰雪掩藏——静静的,不快乐,也谈不上悲伤。
去医院当然想过,但恐怕不会有结果。毕竟医生只是对症下药,连症都不清楚,恐怕谁也无可奈何。别说医生,我自己都一头雾水。
而且一旦去了医院,状况有可能被狗屁律师事务所得知。“丈夫的听力障碍严重影响正常家庭生活”这样的离婚理由连我听起来都觉得顺理成章。即便事实并非如此,恐怕到时百口难辩。
因此我不能去医院。我病了,但别人治不了。
无声的世界也有美妙之处。首先是彻底免除嘈杂。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那么爱挤。距离火车发车还早的很,人们却争先恐后地挤着买票。从前我听见人们推搡时的声音就头晕难受。浮躁、不满、愠怒混杂在一起借由空气震动传播入耳,像是群殴似的对我的耳膜施以暴力。糟透了。
如今那种暴力我依然看得见闻得着,但耳朵得以幸免。
最后一个检票进站,上车时距发车还有13分钟。
我最终还是决定去取那神秘遗物。或许那包裹着的就是我的听力也说不定。我又开始胡思乱想。
“永远打卦出不了妙手,读秒声中可出名局。”王瘗后来又发了条短信“这是老爷子留给你的话,我看不懂,或许大有玄机。”
我也不懂。大概是催我落子吧。换句话说,我必须做些什么。
火车终于开动了,没有汽笛声,纯然寂静。窗外是不断加速直至模糊的陌生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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