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啊，同学们。”班主任话锋一转，面向了全班同学。坐在讲台前的几个学生立马举起了教材或练习册挡在脸上。
“你们以为容玉同学她只会画画吗？不，她还会写小说！”
个别同学在台下捂住着嘴偷笑起来，包括韦正毅。班主任的话引得他回想起《还珠格格》中的一个经典场景——容嬷嬷对着楚楚可怜的紫薇，阴阳怪气地说着“你会画画？还会写诗？”——那怪异表情产生的逗趣效果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韦正毅回头，想跟车五富分享一下这条心得，却对上了他苦大仇深的表情。他的双眼直勾勾瞪着黄辞习，满脸杀气。
班主任那席话里，有让他痛恨至厮的元素吗？
韦正毅虽没有“瞟哥”那种程度的洞察力，但也算识时务者。这状态去挑话只会是自找没趣。
台上的班主任还在叨叨说个不停，情绪愈发激烈。
“大家看看，啊，这就是容玉写的小说……”她将那泛黄的笔记本举起来，朝台下来回翻了翻。“写得满满的。我大概估计了一下，起码有十万字。按照你们平时写作文那个速度，这最少得写上一百个小时吧？一百个小时什么概念？一个多月的晚自习！敢情开学倒现在你一直都在写啊？交上来的作业都是抄的吗？”
应该……没有人愿意借作业给容玉抄吧。
“你们看看，这排版还有模有样的。刚才我说那些画，都是容玉同学给小说画的插图。真正的核心内容，在这个小说上面……”班主任突然把笔记本拍到讲桌上，击出了嘭的巨响。她扭了扭脖子，这动作兴许只是为缓解一下颈椎疼痛，却在同学们眼中像极了武打电影里找人干架前的筋骨活动。“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容玉同学，知道为什么会有今天这场班会吗？你别说老师不给你面子，昨天老师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倒好，不认错就算了，居然还动手来抢这本子？你想在办公室跟我打起来吗？”
韦正毅略略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直觉得太过可怕。没想到麻花辫看起来文文静静的，骨子里竟然这么烈。
“呵，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想抢。开始我还以为是本画图日记，说教育你一下就还你的，没打算看里面的内容。你要来抢，我就奇怪了，这到底写了些啥玩意儿让你这么紧张？实际看了一下，乖乖，不得了啊，我们班出了一个小说家啊。你要把这精力放在写作文上，得个五十多分不是很容易的事儿？”
班主任拧开讲桌上的太空杯，喝了喝水，咂了咂嘴，继续说：
“同学们可能就要问了，那老师气什么？老师应该高兴才是嘛……太年轻，只能说你们太年轻啊，同学们。以为年轻就可以肆无忌惮，犯了错就能被原谅吗？我承认，容玉同学写这个小说文笔还算可以，但它的内容，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寡廉鲜耻’！”
听到“寡廉鲜耻”这个词的时候，同学们的精神忽地为之一振，部分男生甚至发出了“喔~”的怪叫声。说到能用“寡廉鲜耻”来形容的小说，只有那种小说了吧。
泛黄的笔记本中写满了涉黄的小说？这冷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
“文学的确不分贵贱，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都有它的阅读价值。但内容是有贵贱的！那种地摊上摆着卖的小黄书作者，能够和莫言、余秋雨、金庸这样的大师比吗？”
莫言，余秋雨，格调确实高。但金庸的书还是经常跟小黄书摆在一起卖的。韦正毅以常混迹于地摊租书店的实践经验在心底表示反对。
“我女儿要是像你这样，我早就把她打死了。你知道我们国家法律对色情暴力内容怎么处理的吗？你写这些玩意儿，说轻点儿是不要脸，说重了就是违法乱纪！不是老师给你扣帽子，啊，我让同学们来评评理……”班主任刷刷地在笔记本上翻了几页，然后递向了容玉，“来，就这页随便给同学们念一段，让大家聆听一下你的大作，判断一下到底是不是黄暴毒的内容。”
容玉终于把视线从大拇指上移开了。她侧头瞧着自己拼死也想要夺回的笔记本，当它真正要回到自己手中前，时机却如此糟糕。
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镌刻着她思维的每一道痕迹。故事里的两位主角，从相遇相知到相爱结合，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她只是把自己想到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写下来了而已。这真的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行为吗？
六十三双忽闪的眼睛，是跃动的火种；摊开的笔记本，是张口的铡刀；所站的讲台，是岌岌可危的木板。她不是贞德，无法在点燃的火焰面前依旧虔诚信仰上帝；也不是刘胡兰，无法在铡刀落下的时刻仍然不屈怒视敌人；更不是卓亚，无法在从绞刑台坠落前还能高声警醒民众。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十分内向的，十七岁的女高中生而已。
本上的字迹模糊了，台下的同学模糊了，身旁的老师也模糊了。眼底一切的一切，全都模糊了。
发散的思维模糊了，迤逦的想象模糊了，他们的故事也模糊了。脑中所有的所有，全都模糊了。
“哭什么哭？你好意思写，不好意思念啊？”作为在教学圈摸爬打滚接近三十载的资深教师，黄辞习能够极其准确地把握学生的痛点。她看得出来，刚才的一番话语，总算有一星半点触及到容玉心底的柔软处了。要是容玉能谨记这个教训，放弃那些邪念创作，专心回到学习中来，还是有前途的。
当然，开班会的目的，不单是让容玉在羞耻心中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还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就像她在开场白里说的那样：认清自己的职责。往深了说，其实是“认清自己”。在十七岁这个躁动的年纪，即将成年的学生们会开始考虑一个相当困难的问题——他们将来究竟要做什么。不是小学低年级嚷嚷的“我要当科学家”“我要当飞行员”“我要当明星”“我要当新娘子”……这般童言无忌的梦想。那时的他们，还完全不懂这些梦想距离自己有多远。如今十七岁了，也该懂了。他们懂得了只有学力拔尖、刻苦钻研的人才可能成为科学家，只有身体健壮、双目清晰的人才可能成为飞行员，只有艺能出众、外貌姣好的人才可能成为明星，只有女孩子才可能成为“新娘子”。其中大多数条件，都是与生俱来的。在这成年之际，他们需要一个“认清自己”的过程，以确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而不再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尚未高考之前，尚未填报志愿之前，他们还有一年多时间——高考成绩是唯一可以支撑他们选择的筹码，考得越好，选择的可能性越多。
如果有时间的话，她还想给事不顺心的同学们打打预防针，就用她最喜欢的那句英文格言——It is not use doing what you likeyou have got to like what you do（不能爱哪行干哪行，而要干哪行爱哪行）——作为下次班会的主题吧。
然而，并不是所有学生都能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
比如他，车五富。
“够了吧，老师！”在鸦雀无声的教室中，来自韦正毅身后的声音格外醒目，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
韦正毅放大的瞳孔，惊恐地朝身后探去——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车五富吗？
车五富是个好人，但做好事从不留名，因为他本质上是个内向的家伙，出头出彩的事儿向来是敬谢不敏的。在班级中也一直担任的都是些实干性质的辅助角色，台面上的领导、活动的中心，向来是文心彤。
上高中以后，他似乎变了许多——变得积极了，会主动跟人搭话了，甚至还作为领头人发起了一些课外活动。这些改变，显然是在他俩没有同班的高一一年间完成的。
但像今天这样，在全班人的眼皮下，正面反抗老师的行为。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连车五富自己都这么想。
他的精神状态已然变成了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中的形象。OMG！为啥自己会吼出声儿来了？即使老师说的话快让他怒不可遏了，以他的自制力不至于当场爆发出来啊！完了完了完了，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之后该怎么应付心里完全没底儿啊！
班主任面色凝重地朝车五富的座位寻视过去。
当她在金丝框老花眼镜下眯着眼看清了发声的学生时，心里浮现出的，是七个字的赞叹。
这小子，不简单啊。
在黄辞习的设想中，她的训导本该在叫容玉念小说之前就停止了。奈何容玉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让她异常光火，不得已使出了杀手锏。再怎么说，也不可能真让容玉把那些龌蹉的字句念出来，黄辞习吼着“哭什么哭”的时候，已经把笔记本拿开了。然而这状态有点儿骑虎难下。就这么原谅容玉吧，她又没什么语言或书面上的悔过表示，说不原谅吧，僵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
老师也是人，也会有情绪激动做过火的事儿。可做过火了又怎样？难道还要让她向容玉道歉不成？这显然不可能，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立场不可转移。只是这场班会上架设起的处刑台随着她的愤怒水涨船高，她现在想要下去的话，得有个台阶才行。
在这恰到好处的时候，车五富把台阶呈了上来。
车五富这个学生，是她钦点接收的，之前一直是19班的前几名。虽然19班也只是个实验班，但车五富的成绩足够排进年级前一百，之所以待在19班仅仅是入学考试失利罢了。而上学期期末的分班考试，他又考砸了，其他实验班班主任都觉得这是个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学生，没有考虑优先接收。黄辞习却在看了车五富的超低分语文试卷后，毫不迟疑地决定要接纳他——能在一小时不到的作文时间里做出一首如此精妙的藏头诗，这学生是个人才啊。
事实证明，她的眼光没有错。车五富不只是个智商出众的学生，还有非常高的情商。
“算了吧，老师”“别为难她了。”“老师，我们还要打扫卫生呢。”“老师，我们真的没兴趣听啦，不要让她念了。”“对啊。”……在车五富的带领下，为容玉求情的声音从教室各处接踵而至。一句又一句的劝说，就像一级又一级的台阶，黄辞习顺台阶而下，褪去了处刑者的装束，恢复了教师的身份。
“既然这么多同学都帮你求情，那就算了吧。”
无数的历史证明，世界上唯一可以压倒强权的，是民意——民固不勇，从士而勇——一旦有人能在强权下站起身领头呐喊，终能一呼百应，掀起人民抗争的浪潮。
此时此刻站起身的勇士，是车五富。尽管勇士本人并无任何自觉，直到同学们出声应和他前，他还在惴惴发抖地想着该如何搪塞过去呢。
在同学们宏大的庇护声中，班主任服软的原谅声中，容玉擎着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呜咽着，眼泪簌簌地流淌。这是多么令人心醉的一幕啊！即使是孤僻如斯的同学，大家依然愿为她挺身而出！多么美好而纯粹的同窗情！
如果能忽视他们的初衷——
仅仅是为了让班会快些结束。
如果能忽视容玉的眼泪——
那绝对不是感动而泣的泪水。
如果能忽视勇士的直觉——
他清楚理解容玉落泪的缘由。
不是被原谅，被包容，被感动。
而是被拒绝。
——“老师，我们真的没兴趣听啦，不要让她念了。”“对啊。”“对啊。”“对啊。”“对啊。”“对啊。”“对啊。”“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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