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目之所及的一切皆被白雪掩埋,朝歌城在漫天雪沫中孑然矗立,犹如被抹乱的帛画般蒙胧。
被风雪刮得微响的木门守护着屋内的宁静,烤得通红的木炭将渗入门窗的寒意驱散。
炭火盆两端,鹿鸣与采薇不知默坐了多久,滞涩的目光落在时不时从盆中溅射而出的火星上,漠视着它们从闪耀到消亡。
“鹿鸣……”
“嗯?”
“……”
哽住喉咙的感情难以名状,采薇屡次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胸口郁积的情绪愈加躁动。她真希望屋外那场大雪直接落在心头,否则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就要忍不住在城中大肆作乱发泄一通了。
哪怕明知这样做并不能消解心中半分郁结,她也不想闷在这房间里继续沉默。
好在这时,鹿鸣终于不再吝啬话语——
“芙莜的事……是我的错。”
采薇惶然抬首,望着鹿鸣情绪不明的脸庞,声音中满是不安。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现在想想,芙莜其实向我求救过许多次,只是我一直恍然未觉……不,其实早就察觉到不对了吧?可我却一直自以为是地曲解她的心思。”
“……”
“她最后……也是最明显的一次,便是希望我向师延大人拜师,然后来救她,而我却用些不知所谓的话来敷衍她。呵……什么自由,竟还拿你当借口,我不过是在逃避那些我应当承担的事。芙莜便是因为我的无所作为彻底绝望……”
“才不是这样啊!”
鹿鸣诧异地看着突然大吼的采薇,发现她的小脸不知何时已经皱成一团,眼眶一片通红。
“芙莜姐……芙莜姐她才不会对你绝望!你难道忘了她之前都对你说过什么吗?虽然人家不知道芙莜姐以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但人家知道她肯定很爱你!芙莜姐一直把你视作她最重要的人!”
“可也正因为如此……我那样的态度才会让她感到绝望吧?被自己最重要的人背叛……”
“都说了才不是呀!芙莜姐根本没觉得你背叛了她!”
拳头紧攥着不断忍耐心底悲伤与浮躁交织的浪潮阵阵拍击胸口,采薇的身子不住颤抖。
“芙莜姐只是太温柔了……温柔到看见鹿鸣你活得幸福,她就不想再去破坏。真要说的话,是我们两个一起害死了她……我们虚构出的幸福让她信以为真,因此所有的委屈与不幸她都自己承受了下来。鹿鸣……为什么我们从来没问过芙莜姐她活得究竟好不好?人家明白就算现在再怎么后悔也没用,可人家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对她的事如此漠不关心?”
鹿鸣哑然,可采薇却将嘴唇咬得近乎渗血,眼底满是自嘲。
“其实人家知道的……人家只是在害怕芙莜姐而已,害怕她哪一天会把你带走。”
“……”
“人家从一开始见到芙莜姐就明白——这个人喜欢鹿鸣。所以人家起初对芙莜姐抱有戒心,可是稍微一接触,人家就喜欢上了她,也正因为如此,人家渐渐开始感到自卑。只要看到芙莜姐,人家就忍不住觉得,自己无论怎样去努力扮演一个人,可终究不如她这样真正的人。如果是芙莜姐的话,肯定比人家要适合鹿鸣你。所以人家从始至终,都不敢真正去了解芙莜姐……因为越是了解,人家就越觉得自卑。”
哪怕身为九尾狐妖,采薇也依旧感到无力。曾经在山林里她凭借智慧与力量,可以做一个山大王纵横山林,但到了现在她才发觉,自己赖以为生的东西面对很多事根本没有用。
她蹲下身子紧紧抱着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间,发出哀鸣般的声音。
“但芙莜姐……恐怕就连人家心里的这些想法都看透了,所以她才会什么也不说,任由我们在她面前摆出幸福的模样,甚至想办法让我们能够更加幸福。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有吐露自己的不幸,更没有因此而抱怨过什么。”
“采薇……”
“你又想说,这都是命吗?”
“……”
鹿鸣欲要伸向采薇的手微微一颤,从半空颓然垂落。
“你跟芙莜姐一样,总是把命挂在嘴边上,无论什么都用命来解释,仿佛所有悲伤的事不管与自己有关,还是与自己无关,都是命中注定,从来不想去改变,觉得顺其自然就好。可这……真的就是命吗?人家不明白呀!如果非要学会忍受这样的命运,才能算作是人的话,那人家宁可不去装作一个人!难道鹿鸣你真的不悲伤,不难过吗?与其将芙莜姐的死背负到自己身上,不如为了她痛哭一场啊,因为已经来不及后悔了啊!你们都是一个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肯说,倘若能早一点……芙莜姐哪怕能早一点说出来,人家即便将这朝歌城掀翻,也要救她!人家才不管什么命不命!她跟邑聚里那母女二人不同,能让她幸福的人还在啊……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争取?鹿鸣……呜……人家真的不明白!”
终于忍耐不住悲伤,采薇呼吸急促地嚎啕着,哭声极具声势。鹿鸣目光发直,嘴唇微微颤抖,眼眶淡淡泛红。
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眼泪静静淌到脸颊上,顺着瘦削的下巴滴落。自从父母去世后他便再也没哭过,原以为眼泪早已干涸,但其实只是太过冷漠。
“采薇,命这东西,无论你能否意识得到,它都始终存在。人的视线是有选择性的,人们多是将目光放在光鲜灿烂的事物上,而不愿意去看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事物。就像屋外这场大雪,当它过去后,这座朝歌城便会变得焕然一新,但在积雪之下呢?那些平日里缩在角落里乞讨的难民,那些衣不蔽体的奴隶……到底会有多少人被这白雪掩埋?他们的尸骨又有谁会在意?到最后不过是被当成垃圾丢弃,到时又有多少人会愿意多看一眼?无论眼中直视的光景有多明净,在余光中总是会有肮脏卑劣的事物存在。现在我们忽视了这些事物,未来我们也有可能变成这些事物,这就是人的命。”
“但、但是芙莜姐不一样啊……”
“嗯,她在你心中不一样,在我心中……也不一样,可她终究也只是个人。我会为她悲伤,会为她难过,但无法为她做什么,因为我不像你一般拥有将城池颠覆的能力,我的无能也是她放弃与命抗争的原因之一。”
鹿鸣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向窗外纷扬的雪沫,平静地喃喃着:
“然而现在,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采薇仰起脑袋,泪眼朦胧的眸中映着鹿鸣模糊的脸。
她忽然觉得鹿鸣离自己好远,无论何时她都看不透鹿鸣的心思,就好像置身漫天飞雪之中。
鹿鸣始终困在自己的世界。
*
这场雪下了一昼夜,天明时朝歌城幡然一变。
阳光下的雪城泛着清澄的光,鸡犬在雪地上竞相追逐。
季氏府邸外,携琴而来的鹿鸣此刻正站在门前,身旁娇小的采薇显得局促不安,轻轻抓着他的衣袂。
“鹿鸣……我们真的可以进去吗?”
鹿鸣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叩门,不多时便有仆役前来开门。
“我是师延大人的弟子,与季氏三公子之妻是旧识,今日特地前来拜祭。”
“我去禀报一下,请稍等。”
仆役走后,采薇更加不安,连忙低声询问:
“你这样假扮那位师延大人的弟子,不怕被揭穿吗?”
“我并没有假扮……”
鹿鸣随即将那日前往师延府邸发生的事与采薇大致说了一遍,采薇听罢神情哀愁地垂下了头。
“如果芙莜姐也早点知道这件事就好了……或许她就不会……”
对于采薇的话鹿鸣没有安慰什么。实际上他很清楚,身为乐官的师延并没有权利去阻碍季氏这场婚事,毕竟季氏家主的官职比师延只高不低,更是政官。
芙莜……不过是想让他活得更好一些罢了。
之后仆役再次来开门,随之而来的还有位管家,将鹿鸣与采薇引至宗祠。
采薇一眼便从众多牌位中找出刻有——“花氏女花芙莜”的牌位,不禁潸然泪下。
拜祭的方式很简单,鹿鸣席地而坐,将琴平放在两腿上,奏起清冷飘渺的曲调。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采薇心想,这正是芙莜姐所期盼的,鹿鸣只为她一人而奏的曲。
哪怕魂归黄泉,她也一定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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