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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草道亡

腐草道亡

2018年7月7日

屋漏偏逢连夜雨,岂止是连夜雨,对于小祉而言洛文绪的辞世将会成为永无休止的暴风雨,就像程莹的死于她的心中所肆虐的风暴至今仍未停息一般,只是她能够很好地隐藏自己罢了。

洛文绪说自己这是老毛病了,但恐怕她也未曾料到病情竟会恶化到令她卧床不起的地步,结果,就是一刻之间,悄然魂离……

“唉,发春的少女真可怕……”小慕单手支额,摇头叹息。时隔四月她难得回来一次,所闻所感却尽是陆箬离满满的宠溺,以及小祉满满的幸福……

小祉貌似全然未闻丝薇尔的话,她甚至连正常走路都不会了,整个回程都是小蹦小跳如小鹿!

出慕斯汀商城的那一刻,小祉全身可谓焕然一新!淡蓝的洛丽塔百褶裙拂膝,墨蓝丝带束腰,露右肩,左肩镶钻石缀鹅羽,钻石与鹅羽相互掩映闪烁,蕾丝纹边切风颤栗。这身百褶裙出自陆箬离的眼光,陆箬离还为小祉搭配了一双白皮低跟短筒靴。

小祉原本不擅长穿提跟的靴走路,但是——该怎么说呢——或许是陆箬离的搀扶有魔法吧!

“你应该假装还没有学会,这样就可以让陆箬离多扶你一会儿了!”小慕凑近小祉耳畔,偷偷建议。

“既然已经学会了,为什么还要麻烦离哥哥再多扶一会儿呢?”小祉天真烂漫地问道。

小慕只觉一口老血淤在心中,不吐出来不畅快……

既然服装配备如此齐全,陆箬离于是提议说何不再去泡个温泉……陆箬离的提议小祉怎可能不同意,只是她未曾想泡温泉居然是分性别的,以小祉未谙世事的程度,泡温泉自然也希望同陆箬离一起,说来在麟趾时她也只与丝薇尔或是小慕一起沐浴过。

“性别不同,何以共浴!”丝薇尔双颊微露霞红,拽起小祉的衣领欲将她强行拖走。

“何以不可?”小祉奋力挣扎、强烈抗议,“爸爸就帮我洗过澡!”

“不一样啦!”

“怎么就不一样?”

丝薇尔再次扶额,沉沉叹息,她委实不知该如何为小祉解释。

“是因为丝姐同陆哥哥一起洗过,所以当然就不想让你与陆哥哥一起洗。”小慕耸耸肩,摆出一语道破天机的姿态,“女人都是有占有欲与嫉妒心的嘛!”

小祉似懂非懂。丝薇尔于沉默之中将杂志卷成筒,对准小慕的额头狠狠一棒!

从温泉中出来时小祉已经换好新衣,温泉馆的暖光于微潮的发丝间流连,双颊、肩颈、膝部都泛着红潮,长发与灯光一同散漫于群隙间,真不枉全身都焕然一新……陆箬离仔细打量着小祉,然而对于完全的焕然一新,小祉仍缺少一样,于是陆箬离便令她进入了美发店……

当丝薇尔率领众伙伴归来之时,店长恰好将真正全新的小祉呈现于众人面前。内侧发丝烫成直长顺滑垂落,外侧发丝则盘成云雀髻,束以陆箬离为她挑选的莲瓣簪,长发间隐隐有白蓝交错,不仅尽显天空的感觉,还恰与百褶裙相配。小祉在做发型期间睡着了,此刻她正揉着双眼,睡意犹浓,更为她这一身行装填以朦胧感。连闺蜜都吃惊万分,连陆箬离都赞不绝口,与曾经大相迳庭,小祉展现出脱胎换骨的美!

因此以致于此时此刻,小祉蹦跳于回程的路上,开心到忘乎所以。她不仅穿以新衣,怀中还抱着另一件新衣——陆箬离赠予她的汉式绉纱裙。至于原来的一身,呵,那一身是丝薇尔赠予她的生日礼物,而此时在陆箬离手中。

“我说你啊!”小慕几步上前捉住小祉的肩膀,强令她停下,“能不能稍微抑制一下你体内萌动的蠢蠢欲动的荷尔蒙!”

“嗯?荷尔蒙是什么?”小祉又歪歪头。

如果不是顾及形象,闺蜜真想一掌拍灭她至此匡扶正义为民除害!

“呐,你们看那是……救护车?为什么会停在麟趾院内?”一名伙伴呼喊道。

话音方落,丝薇尔就似是想起来什么,一怔,旋即眸光倏忽变得黯淡。同伴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齐齐向麟趾院内眺望,确实有一辆救护车,却没有亮灯鸣笛,安静得有些诡异。救护车前,几名医护人员正同褚岩交谈,大约只谈了几句后,医护人员们便纷纷摘帽贴于左肩,又齐齐电梯致意……

为什么?小祉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隐隐感觉不安,心因骤然的空虚而颤抖,一时竟不知该不该继续向前……为什么要用如此沉重的方式道别?

救护车启动,调头离开,即使是从小祉身旁擦过后也依然没有亮灯鸣笛。

褚岩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纸单发呆,无可奈何却又无比心疼地叹了口气,他将纸愤愤扔在草地上,又叹气,双手于背后交握,转身进入楼厅。

陆箬离竟然会丢下小祉不顾,他疯一般地冲上前抓起那张纸,纸中的内容似乎给他带来了相当巨大的冲击。他猛然跪倒在地,双拳紧握,无比悲痛地咬牙,紧接着他又如疯犬似的撕扯草坪,一把把碎草枝被他抛入空中。陆箬离突然的疯狂举动,令包括小祉在内的所有伙伴都吓呆了,所以他们都只是远远观望而不敢上前。陆箬离终于停歇下来,却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迅速起身向院外飞奔。他冲小祉奔来,但没有看她一眼,目光死死地锁住更前方,他从小祉身旁擦过,小祉只觉一股惊风袭掠。

只在那一瞬间——陆箬离擦肩而过的瞬间,小祉的目光扫见了陆箬离手中那张纸的标题……死亡证明!可是,她还未来得及看清那是谁的死亡证明……

“陆哥哥这是怎么了?”不知是谁的声音打破沉寂。

“是不是发疯了?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别胡说,陆哥哥怎么可能发疯呢!”

“我们赶快去告诉褚伯伯吧!”应该是小慕的声音。

小祉终于从死亡证明中缓过神来,小慕与众伙伴已是即将跑进楼厅。她正欲追赶,丝薇尔却忽然从身后将她揽入怀中,她紧紧拥抱着小祉,将头倚靠在小祉头顶,脸颊轻轻摩擦她的发丝,便又抱得更紧些。

“洛婆婆去世了,那张死亡证明就是洛婆婆的。”丝薇尔在小祉耳畔低语,“我去追陆箬离,你在麟趾乖乖等我们回来,千万不要乱跑……”

洛婆婆……去世了?小祉一时还无法接受这如平地惊雷般突然炸响的事实。怎么会,今早出发之前她还有为洛婆婆取药,洛文绪虽然卧病在床但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完全不像是将死之人,而现在才天近黄昏,只是一天的时间,人怎么……突然就不在了!

“褚伯伯,陆哥哥疯了!”小慕冲在最前喊道。

“没关系,让他一个人静静就好。”褚岩背对着孩子们摆摆手。

“可是丝薇尔姐姐已经追出去了!”

“更好,如果有丝薇尔陪伴的话。”

“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你们早些回屋休息,一定都玩累了吧。对了,田慕,你妈来接你了。”褚岩推开一扇屋门,田䓂正在屋中等待,“孩子们回来了。”他将小慕揽至田䓂身前,与她擦肩而过时低语道:“趁孩子们还不知道,早些领他们离开吧,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孩子们知道比较好。”褚岩轻拍田䓂的肩膀,“拜托了。”

“嗯。”田䓂点头,领小慕退出房间。

“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屋外,小慕的声音渐远渐弱。

“没什么,大人之间的事情罢了。”田䓂顺势转移话题,“慕慕,告诉你个好消息哟!今晚妈妈会带你和所有麟趾的孩子们一起去镇外的音乐展野餐露营!”

田䓂说罢,小慕便不再追问了,但她也没有表现出得知可以和伙伴们野餐露营时孩童应有的喜悦……伙伴们倒是对此表现出别样的热情,大家都围拢上来,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小慕则被不知不觉地挤到人群之外……

唯有小祉,在众人都离去之后,仍抱着提比固执地留在褚岩面前,目光仿佛要把褚岩看穿。

“你不回去休息么?”

“洛婆婆在哪里?”字字珠玑,小祉目光如炬射入褚岩的双眸,眼神异常坚毅,“洛婆婆在哪里?”她上前一步,步履千斤,语声又提高几分。

褚岩一怔,“医院,停尸间。”他转身进屋关紧屋门,“老了,终有一天要离开的啊!”

褚岩整整一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中,闭门不出也不见任何人,陆箬离和丝薇尔依然没有回来。鉴于今天的情况,褚岩才拜托田䓂领全麟趾的孩子在外野餐露宿。但同时,却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件被所有人都遗忘了——褚君失踪了……

小祉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仰躺于床铺之中,远仰夕阳鼎力如火燃烧,山峦被烧得焦灼,云霞被烧得焦灼,从她的角度远眺,由于逆光失明,一切都化作焦黑,群楼、柳林、归鸟、溪川……以及,自己的手……

她凝视自己的手背,又翻手凝视手心,探出手向前抓握,当然什么也握不住。太不真实了,洛文绪去世了啊,可她却一点实感都没有,用古时的话说收养她的褚岩与洛文绪就是她的再造父母,难道不应该哭一哭来表示自己的悲伤,可心除了感觉空虚,再无其它。

程莹的刀就扔在她身旁,小祉为它起名为“白椿”,再无人能教她习刀了。也不算,还有丝薇尔,丝薇尔在她来麟趾之前就一直向洛文绪习刀,技术远远在小祉之上。

小祉在心中不断地向自己重复:洛婆婆去世了、洛婆婆去世了、洛婆婆去世了……与洛文绪的回忆亦在不由自主地涌来,可她就是感觉不出……

第三次,她锁紧屋门,放下长刀抱起提比,夺窗而出,逃也似的离开麟趾……

小镇中只有一家医院,但规模却足以赶超某些大型城市的医院。那是书久渊与褚岩曾经工作的医院,陆箬离说那家医院是他的梦想所在,褚君也表示希望能同父亲一样济世救人。

小祉还记得停尸间在何处,她曾来医院找书久渊时,书久渊百般叮嘱过她千万不要下医院的地下二层,那里是停尸间的所在。

停尸间的门竟没有上锁,而且还虚掩着……小祉轻轻推开门,铁制门把冰手,触目所及亦尽是冰冷的“铁柜”,一排排铁柜默然伫立着,铁柜一角零零星星贴着写有死者姓名的标签。可小祉怎么可能知道洛文绪是被关在哪间铁柜之中?她呆立于原地,面露恐惧地展望林立的铁柜,只觉阵阵寒气逼体,莫名的恐惧于暗中酝酿,倏忽生出一种正在和无数死人对立相视的感觉,停尸间昏暗的灯光疏疏点点映在铁柜上,在如斯气氛中便真如死者之瞳如鬼火般闪烁……一点一点,恐惧在缓缓爬来!

本能驱动她转身拔腿就跑,但还未来得及迈出一步,她就撞到了什么,反冲力令她向后坐倒在地。竟是一位女人,在黑暗中凭身体的轮廓判断应该是女人,但小祉看不清她的样貌。女人的反应说明她也受到了惊吓,毕竟在漆黑之中即便面前有人也很难注意到。

“小妹妹,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疼?”女人上前将小祉扶起,还很贴心地为她掸掉身上的灰尘。

“我没事,抱歉撞到你了。”即便是近在眼前,小祉依然很难看清女人的样貌。

“我倒没什么,反而是你,一个小女孩挺晚的了往停尸间跑干什么!这里怪瘆人的,一定吓坏了吧!”语气中流露出些许嗔怪,“爸爸妈妈呢,和他们走散了?”

小祉摇头:“我是来道别的……”有女人陪伴黑暗也不再那么恐怖,

女人一怔,意识到了小祉话中的含义。“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她的语声轻柔温和。

“嗯。”小祉点头,回眸望向身后的停尸间。

“那要用心来道别哦,因为这是你最后一次与她相见了……”女人轻握小祉的双肩,将她转身以面对敞开的停尸间,“来,说声再见吧。”

小祉抿唇,犹豫良久才开口:“再见,洛婆婆……”与她相面对的无数死魂之中,小祉觉得洛文绪一定就在其间,因为冥冥之中,她感觉似是有什么正在向自己挥手道别,她也不禁挥手,虽然在他人看来她挥手的对象分明是停尸间冰冷的铁柜,“再见……”

女人让小祉靠入怀中,轻轻遮住了小祉的双眸,小祉一怔,抬手触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她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竟然哭了……

“呐,回家吧。”女人为小祉逝去眼角的泪。

小祉点头,乖乖地被女人牵领着走向电梯。

适应黑暗的环境后,电梯内的灯光便显得格外刺目,小祉一直低垂着头,盯着提比额前的一缕兔毛发呆。女人领她进入电梯,为她按下一楼楼层,然后她以脚尖点地,悄无声息地退出电梯。小祉沉默了好久,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向女人道谢。

“那个……谢……”她转身,尽量提高音量,但一个“谢”字刚出口,另一个“谢”字却被她生生咽下,她不由地向后退却,却撞到了电梯后壁。

电梯门已经关闭,但在关闭前的那一瞬间,凭借电梯内明晃的灯光,小祉看清了女人的脸……不会忘记,自从两年前这张脸烙刻入蜷缩在衣橱角落里的她的眼眸中后,她将永远都无法忘记,即使只有一瞬间她也不可能认错——化了浓妆的程莹!

小祉猛扑上前一掌拍在开门键上,电梯门又缓缓开启……但是女人却消失了,即便电梯门已完全敞开,依然未见女人的身影,视野之中只有短窄的廊道和铁门半敞的停尸间。她不禁咽了咽口水,心脏在剧烈鼓动,双腿颤栗,竟不敢迈出电梯一步。

“雁雁……”女人的声音于停尸间中悄然响起,但却不是一个音源,竟是无数个相同的声音于停尸间内无数处不同的位置同时响起!无数个声源缓慢诉说着相同的话,因而相互杂糅交织,形成的声色恰如死灵空洞的话语!明明“她”在诉说,但却给人以诡谲的死寂感,空旷的孤独与冰冷如影随形,“何必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真相,时间自会给你答案……”轻灵的笑声过后,空气似乎也随之沉默……

一直暗中酝酿的恐惧顷刻喷发,恐惧充斥着她的双眼,在恐惧的驱使下她又一掌拍下关门键!小祉惶恐地退至电梯角落使身体贴紧电梯铁壁,渴盼着电梯门能够快些关闭,“你是谁?”她蜷缩成一团,声线颤抖,但不知为何这一次电梯门关闭得格外缓慢,恐惧随同女人的声音从停尸间中喷薄涌出,已然充盈了整间电梯,“你是谁?”又是冥冥之中,与她对视的无数死魂又多了一只,但却是最强大最恐怖最噬心的一只,新增的死魂就是女人——化了浓妆的程莹!她奋力提高声音,以喊声掩饰恐惧,“你是谁!”

轻灵的笑声弥散,又是死灵空洞的话语——无数相同的声音于无数不同的位置同时诉说相同的话语:“都说了不必着急嘛,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说不定这就是时间给你的真相。”她稍作停顿,“艾灵·希尔维。很好听的名字吧!”

电梯门终于死死关闭,电梯缓慢地加速上升,封闭而明亮的空间给她带来了安全感。双手按于心口,深呼吸,剧烈的心跳终于得以平息,之后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卸去,身体渐渐侧倾,重重摔倒在地板上,小祉再一次蜷缩起来……

新的光线于电梯门缝中挤入,一点点地将电梯门撑开,随之人群的喧嚣流入电梯。小祉侧目望向电梯外,首先冲入视野的是褚岩满怀担心的面容。小祉不由苦笑,被褚伯伯看见自己如此难堪地趴倒在电梯地板上,一定非常可笑吧……

“呀,你真的在这里!”褚岩赶紧上前抱起小祉,为她理顺凌乱的发丝、掸去灰尘、又理正衣襟,“真是的,非要跑一趟停尸间才罢休么?一定吓坏了吧!”他轻拍小祉后背以令她安心,像哄婴儿似的抱紧小祉,让她坐于自己的臂弯,“不怕……不怕……”褚岩的语气明显说明他完全不会安慰孩童,但这对于小祉而言,这却是最舒心的慰藉。

“褚……褚伯伯……褚伯伯!”小祉用尽全力遮住自己的双眼,又将脸深深埋入褚岩的肩颈,她想掩盖泪掩盖柔弱,但哭声却暴露了一切……第一次这么不顾形象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真痛恨这样的自己,未能遵守好与程莹和洛文绪的约定……

“褚伯伯很爱洛婆婆么?”似乎是哭够了,哭泣声渐渐平息后,小祉忽而问道,还带有哭腔,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褚岩一怔,大笑几声,轻捏她的脸颊:“老了,谈不上爱不爱的,不过是秤与砣的关系,谁也失不得谁啊!”

“我也爱洛婆婆……”小祉呢喃道。

褚岩又一怔,自嘲地笑了:“原来如此,我们说的爱,不一样啦!”

经过的路人也会婉而微笑,想必是认为小祉是怕打针而哭,这样的孩子可爱又好笑,但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一名小女孩,竟会跑到成人也畏而远之的停尸间。

“她还好吗?”一名陌生男士上前询问,男人西装革履直裤笔挺,即使是在这种悠闲场所也依然尽显平常生活状态的有条不紊,四十余岁的样貌,成熟而不沧桑。

“哭一哭就好了。”褚岩轻抚小祉的后背,小祉依然处于脸埋入他肩颈的状态。

小祉本以为男人只是极富爱心的路人,因为小祉与他素不相识,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好心地上前询问。然而男人貌似与褚岩相熟,两人聊得还蛮合得来。

“雁雁,这位叔叔可是拥有心理医师的头衔哦,很厉害吧!”褚岩轻拍小祉的肩膀令她抬起头,“他是专门来看你的,想请你一同吃顿晚饭。和叔叔多聊聊、谈谈心,心里或许能好受些。”他放下小祉,往前推了推她,“来,说叔叔好。”

聪颖如小祉,立即就猜到男人专门来看她的目的,她没有开口,甚至没有抬头,她抚顺提比的毛,将它戴在头顶,完全视男人于无物。

“可以么?”男人彬彬有礼地伸手以示邀请。

“褚伯伯……”小祉希望褚岩能为她拒绝,她不希望这个男人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雁雁。”褚岩叹气,委婉劝道,“去吧。”

小祉咬紧下唇,默不作声,她想说“可是”,但褚岩一定会打断她继续劝她……如果这是褚伯伯所期望的话……犹豫着,小祉将柔嫩的小手放入男人的手掌之中,只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男人一眼。

“荣幸之至。”男人握住小祉的手。

倏忽间,一股熟悉的温暖于手心流入直刺心底,蓦然刺醒了一直被她深埋的记忆……书久渊?小祉猛然抬头,她这才正眼看见男人的脸,书久渊!她甩了甩头,令自己更清醒些,再定睛细视,暗暗舒口气,果然不是书久渊;怎么可能是,首先年龄就相差甚远……不过,现在想来,是分别太久了吧,这样都能认错。

“嗯?我脸上有什么吗?”男人摸摸自己唇角两侧。

“不,没什么……”小祉再度垂下头。

宾利车舒适宜人,即使是行驶于山间路途,也丝毫不觉颠簸。小镇在车后方愈缩愈小。从车窗的倒影中可以看见提比正安坐于自己头顶,她冲提比微笑,自己都觉得流露的只有苦涩。

似乎是即将入夜了,但夕阳却在天际悬浮迟迟不见沉没,在遥远的天际,一队归雁正扑朔着翅膀横跨夕阳,夕阳的红芒将它们烧得炽黑……宾利车以百余迈赫的速度飞驰,景物如胶卷掠影般闪烁。蓦然一瞬,一缕红芒于群山的间隙中乍现,于遥远天际直射而来,狠狠刺痛了她的眼眸。

宾悦酒店日式餐厅区,孙烠辉之所以会选择这里,是喜欢日式的雅间布局。微型版的矮竹林植立于甘潭一畔,曲折的小泉流隔着数米的距离将餐桌环绕,泉流不过数尺宽,由微型潭底的人工泉眼涌出,最后消失于竹林之后,还有微型的桥、人家、渔船,陶泥捏制的小人二指粗长:老者于河畔垂钓、青年于潭中渔船上撒网,女子于河畔漫步、孩童们于河流中嬉戏……陶人皆身着江户时代的和服,质朴典雅。潭泉中养的数尾金鱼和孔雀鱼倒是真的,还有许多小祉不知品种的小鱼,矮竹也是真的,不过期间隐匿飞舞的蝴蝶与雏鸟是塑制品。假物的仿真度极高,定是出自名家之手,与真物融合不仅不失美感,反而更显梦幻迷离。入口是侧滑的木质屏门,四壁绘有江户风格的浮世绘,题字是繁体汉字。窗扇微敞,和风悠游漫步而入,令人恍若真的置身田野乡涧,远有竹林翠微。

如斯格局恰适合平心静息调整心态,孙烠辉推测应该会对小祉的心理有所帮助。

“……最后呢,狐尼克就对平塔象龟说……”孙烠辉说着从衣兜中掏出一只橡胶卡通狐立于小祉面前,他捏了下卡通狐的脸,卡通狐于是吐出舌尖,并发出长长的“噗——”声。

小祉怔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开始时只是抿唇偷笑,笑声轻若银铃,但越是回想方才的故事与卡通狐的搞怪表情,就愈觉得好笑,笑声因而也渐渐提高,最后竟成了弯腰捧腹,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对吧,很好笑吧!”委实说孙烠辉为了逗小祉开心着实费了番功夫。

“嗯。”小祉擦擦眼角,“确实是呢!”这算是一顿饭期间小祉对孙烠辉说得字数最多的一句话了。

“那个,其实啊……”孙烠辉见小祉终于愿意打开心扉,认为时机已到,挠头勉强笑笑,“我特意请你出来,是想单独和你……就我们两个人,谈谈关于……”他斟酌着措辞,犹豫着开口,“就是……我想……”

“领养我。”小祉抬头直视孙烠辉的双眸,“对吧?”

“没错。”被小祉抢先点明后,孙烠辉反而更从容了,“你愿意么?”

小祉下意识摸向头顶,可惜提比不在,酒店内是不允许携带宠物的,所以提比被留在宾利车内以空调伺候,这时候如果提比在就好了……

“我……我不知道。”小祉摇头。孙烠辉的品性很好,极富爱心、懂得关怀、仪表堂堂、谈吐间体现出他学识渊博素养优良,既然能够得到褚岩的认可,就绝对是值得托付的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孙烠辉给小祉的感觉仿佛是书久渊陪伴身旁,那感觉真实到不可置信,可他终究不是书久渊,而离开麟趾就意味着要离开陆箬离,这却是小祉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我恐怕……”她咬紧下唇。

“没关系,不确定就再考虑,即使是等待我也很开心。”

然而小祉想表达的是她恐怕会辜负孙烠辉的期待。可是不知为何她无从开口。

已然入夜,城中的夜景与小镇截然不同,喧嚣取代静谧,浮躁取代祥和,夜色如玺取代黑若蝉翼,远方是浮光掠影的车辆而非默压四方的群山,灯红酒绿自不必言,不知从何方传来的音乐应和广场人群的脚步……

日式雅间处于酒店高层,于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座城市,近百米高的视野给小祉的感觉却只有压抑,竟不若麟趾的矮假山……

“其实蛮想开一瓶酒的,俯瞰夜景,对月酌饮。《水调歌头》听过么?其中有一句‘高处不胜寒,起樽弄清酒’,虽然不能完全如古人那般意境,但如此情景酒还是蛮调意的。”孙烠辉似举樽般捧起麦茶一饮而尽,“在孤儿院有喝过酒么?我指的是红酒、米酒、葡萄酒什么的。”

“我八岁,刚过八岁。”小祉认为年龄足以回答刚才以及即将会出现的所有问题,“还有苏轼写的是‘起舞弄清影’。”

“我知道,我是认为起樽弄清酒更适合现在的你我。”孙烠辉笑笑,“不过你答非所问的毛病还没改啊。”

“哦好吧,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褚伯伯曾骗我喝过,还好我为人聪慧机谨只尝了一小口。”小祉耸肩,“我爱喝咖啡,茶也可以……还是咖啡最好,对月饮咖啡,多么优雅的选择!”小祉似举咖啡般捧起麦茶饮尽。

“服务员,罗兰院长咖啡!”孙烠辉向门外招呼一声,“褚伯伯骗你喝的是什么酒?”

“记得是……”小祉捏着下颚思索,“蒙古王?”

孙烠辉赶忙用餐巾捂嘴,否则就真要喷茶了:“蒙古酒?哈哈,可以的!”

“蒙古酒很厉害么?”

“当然!劲道十足啊!”

“其实并不能怪褚伯伯。”为了防止孙烠辉误会褚岩,当然是她自己想多了,而特意补充道,“那天恰有客人来访,褚伯伯平时不喝酒,是客人逗我,褚伯伯只是应和一句,但我是因为褚伯伯说,才没忍住好奇。”

“你不是说是因为你聪慧机谨么?”

小祉一怔,嘟起双颊。

“暴露了吧!言多必失啊!”孙烠辉笑看小祉萌萌的表情,可惜他的素养不允许他给小祉拍照,“你喜欢褚伯伯么?”

“嗯当然,麟趾的所有孩子都喜欢褚伯伯!哦不,不知是孩子,洛婆婆也喜欢!”

“那麟趾中你最喜欢谁?”

“离哥哥!”小祉不假思索,“陆箬离!”

孙烠辉看了眼腕表,一惊:“呀,都过十一点了!你吃饱了么?”抬眸就见小祉饮尽咖啡惬意地擦净嘴角,“剩下的寿司留给提比好了。回镇需要很长时间,你是要在车里睡,我送你回镇,不过估计夜半才能到达;还是就留在城中,我家离这里特别近。”

斟酌片刻,小祉认为让孙烠辉熬夜开车送自己有些过意不去:“那就……留在这里好了。”

“也好,去看看也许会成为你新家的地方。为了能给新收养的孩子——也就是你,一个好印象,我可是有非常精心地布置,也许那里能留住你的心。”

“留住心能怎么样?”

“留住心就能留住人啊!”

“那可不一定!留住心未必能留住人,言情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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