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宵半（叁）
器物。
凶物。
取人首级之物。
……
长久，长久的浸染在鲜血，沉浸在悲鸣与悔恨之中，由纯粹的绝望化成的，纯粹的暴力。
那样的负面与不堪，都纯粹得令人炫目。
或为灵，或为妖。
他们一齐飞舞的姿态，同样令人眼花缭乱……同我腰间的抚子与稻姬，一样。
“那么，连一把鬼丸国纲都要那般苦战的你，如今面对八把的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这么说着，橘的双手猛地相合，周身的八柄日本刀便快速地旋转起来，毫无滞涩地从各个方位向我包围过来。
……没有办法，这里除了消耗更多的血液给抚子，似乎真的别无他法。
“抚子。更多的，吸我的血——”
“不会让你如愿的哦。”
本应集中心神操控飞剑的橘突然出声。
纤长的右手伸出，那绯红的眸子突然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光芒。我惊讶的发现，不论我如何割开自己的肉身，抚子和稻姬都再也无法吸食我的血液。
……这是……怎么回事？稻姬！？
（此乃小雏儿……妖王之力。妖王乃吾等之‘绝对’，听命之外，别无二者。吾主……万分，抱歉。）
稻姬的声音十分的疲乏……是么，这就是她刚刚说的，一定程度的威慑么？
……明明一个人只有能力同一把妖刀签订契约……妖王，真是不祥的力量。
难看地，各种空翻，滚动以及扭动躲避飞剑的飓风。即使知道了其中原由，抚子和稻姬无法使用力量的情况下，一切也只是徒然。
几次在无处可逃，即将被斩首时，不得已击出二女的刀柄。虽然很她们幸运的击中了对方的刀面……但依旧毫无意义。我甚至开始担心自我防卫的本能会让她们受伤。
“怎么？不用你那自豪的天之眼，来使我驱使的小鬼臣服吗？没有感觉难耐的，甚至想要抓破肉身的瘙痒地狱吗？”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是呢。为什么呢？当心哦？”
长短，大小，形状不尽相同的八把刀剑，就这么快速地旋转着，四处飞翔着，眼花缭乱。
真是乱来的家伙。赫赫有名的妖刀灵剑竟然被这么使用……他们在哭啊。
只能想办法，让这种旋转切割的恶趣味停下了么？
这么想着，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仿佛要将对方看透一般死死地盯着满天飞舞的刀剑，试图寻找他们旋转的中心。在捕捉到朦胧的线索后，架刀，反过来利用烟雨绀碧的原理弹出刀尖，同时模仿着在漫画中看过的，“牙突”一般的姿势，将左手抚上稻姬的刀尖，并在刀尖即将刺中目标前，用按在其上的左手先一步戳去。
指尖迎来坚实的触感。确定是轴心的瞬间，刀尖顺势毫无间断地突刺而上。
在弹开刀身的同时将反作用力甚至是对方旋转时的力尽数吸收，顺势向着另一边飞舞着的刀尖刺去。若是指尖被削断便随即调整剑尖的方向……以此，在几乎是刹那的刹那间完成停止八柄刀剑的，乱来的，外道中的外道剑技。
“……神梦白夜流，外之型：刹百桦。”
抚子同八剑的刀光交相辉映，如烟火一般在一瞬间，四面八方的绽放。彻底吸收了冲击的妖刀灵剑，在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再次变为手里剑那般的姿态。我趁这个空隙立刻架刀，冲向集中精神的橘。
但她好像早已看出我的目的一般，像是嘲笑我一般闭上双眼。
“能将它们停住很了不起……但是别忘了，它们可不止那一种方式。”
手势变幻，被突刺击飞的刀剑没有勉强改变自身的力道，竟就这么直接变回突刺的飞剑，顺着被我击出的力道再度飞舞着向我刺来。四面八方的毫无死角，我能感受到剑尖散发出的杀气正将我彻底包裹。
……躲不开。
这么想着，当机立断，我在奔跑中扭动身体。同六道韦驮天·天道的动作那般纵向，横向旋转身体，使八柄刀剑分别以不伤及重要内脏的角度刺进身体。
“——呃！”
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的，几乎能够使感官失去知觉的强烈痛楚。我抬起头，看见橘露出了一种复杂的，似乎是悲伤的表情。她手头的动作也因此一滞。
对此，我咬紧自己的臼齿，使出浑身的力气收缩自己的肌肉，使肌肉奋力地夹紧，控制住妖刀们的行动。
勉强将八柄武具暂时留在自己的体内以封住对方的动作。而对此，橘竟然没有丝毫的动作。没有看漏她眼底的那一丝慌乱，我的猜测变成了确信。
“果然么，操控小鬼的时候，你不能用阴阳术。”
“……”
那么，手中符咒用尽的如今，你只有放弃这些妖刀了吧？还是说，你觉得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教训你了？
说到底，为什么我非要对自己的妹妹拔剑相向？
察觉她没有说话的意思，我同样闭上了自己的嘴，打算就这么踏上前，用柄撞敲击橘的腹部使她用昏厥的方法冷静一下。
突然，左腿的小腿，来了一阵剧痛。
“——？！”
突兀而异常的触感，让我浑身上下的力道瞬间紊乱。以此为契机，原本被我的肌肉夹住的刀剑纷纷猛地抽离我的身体。我
的意识产生了一瞬间的空白，本能的因剧痛跪在了地上。
……这没什么……跟“那个”的痛楚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我下意识的向左腿的小腿看去。
“……蛇？”
一条细小，诡异的青蛇正死死地咬住了我的左腿。本能的伸出手将它捏碎，在我手中剩下的却是大把的树枝残渣。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一脸淡然的橘。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在动用妖力的情况下没法使用阴阳术。但是……”
她那隐晦的慌乱还是没有变。我的思维就在那时停止。
“你现在明明是用剑的人，难道不知道这把‘和泉守兼定’吗？”
炫耀一般绕着橘来回飞舞着，那刀身上的铭文——“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发出了淡淡的，醒目的青白光芒。
“又名九字兼定……铭刻言灵的灵剑，能够事前固定一定数量的术式……万能的符咒哦？”
我不禁了然，默默地动用着已经恢复的身体站起身，看着那漫天飞舞的刀光剑影。
……虽然肉体上的伤势几乎都恢复了，但是精神上……特别是左眼蔓延至全身的剧痛，瘙痒，燥热……握住抚子的力道不禁再次加大了几分。
“……为什么？”
“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突然间变成这样了？”
由于焦躁，我这么询问出声。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不是已经打算实现你的愿望了么？为什么还要这样？难道不奇怪么？！”
“……”
橘伸出手。旋转着的刀剑，而部分又变成了突刺。那是劈砍，突刺和旋转血腥交响。我拼尽全力躲避着这噩梦一般的狂风。如果没有在吸了橘的血之后增强的身体能力的话，估计此刻我已经被削成无数小小的肉块了吧。
“是呢。的确很奇怪。”
刀刃撕裂空气，以及自己移动造成的尖锐风声中夹杂着橘的呢喃。
“我一直在看，一直在等。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半点希望，但在她死后，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心底的那一丝侥幸。我看着你变成傀儡木偶，看着你变成行尸走肉，轮到我了，要轮到我了啊……但是她们算什么！”
各种刀伤以超出“那个”愈合的速度增添着。漆黑的打刀仅仅割开了我的侧腹，小太刀仅仅刺穿了我的肩膀……而橘的表情，贯穿了我的胸口。
“为什么要忽视我！爱着你，关心你，仰慕你，渴求你……为什么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一心只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看着？
这是……什么意思？
自从我失去一切后，她是我同现实的，唯一的连结。我认为，即使我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与她之间的连结，也绝对不会消失。
难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还是说，这真的，只是我为了自己方便？
以稻姬撑身跳起，跳出了飞刀的包围网，我在树林中狼狈地逃窜着，身后追着大小长短不一的凶器。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么，头脑意外的冷静了下来。我思考着解决现状的对策。
“你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绝对连结’。否则你不会怀疑我是否会伤害那个什么神宫寺。你说你相信我，说到底不过是想让我按照你想相信的方式行动而已！”
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宛如即将降下的神罚，我莫名的慌了起来。
冰水从头顶缓缓浇下，流过我的每一寸肌肤。我猛地停下脚步，用自己最真实的目光向橘的方向看去。
……啊啊，我是……不，我只是，被过于突然的展开吓到……没错。橘她，不可能伤害我。我不该这么拼命的逃窜，更不该，更不该对她拔剑相向。
我彻底解除了架势，正面迎向了无数的飞剑。
看到我放弃的样子，橘似乎一愣，接着杀气却反倒更加浓烈。
“虚伪的家伙！”
无情的谩骂，随着飞剑一同刺穿我的肢体。我没有反抗。
认命一般，我低下头，闭眼。
漫天的妖刀和灵剑仿佛为了威慑，为了催促我一般，特地避开我的要害，划破我的身体。
“看来，你就算是死，也不肯面对自己吗？”
“……我不懂。”
“是吗。”
冰冷的神情。橘突然，又从振袖中拿出了一张符咒。几乎无神的双眸俯视着我，她淡淡地说道。
“……那么，就让我反过来利用一下，你的懦弱吧。”
白光绽放。那没有半点杀意的符咒，我有些诧异地望了过去。
接着，灵魂颤抖。
看着那昏迷的身影……不同于之前的慌乱。彻底的无迹可寻，完全的无法理解。事不关己的冲动，未知情感的不适……对于未知终末的恐惧。我几乎失去自我般大喊。
“为什么……她？”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一定要把我逼成这等瘟恶的凶煞？！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神咬院会在这里？！”
然而，无论我如何地失去冷静，如何奋力地吼叫着，橘依旧只是用着右手纤细的食指与中指，夹着那道闪着惨白光芒的符咒，漠然地盯着我。
花，我的花——！
我要让她的剑存活，我要为了她去死，我要“优雅”地活着——
我为了成为这样的美，寻找属于我的救赎……到头来，全部都是别人的深渊么？！
我到底，是为何——？！
缚住的枷锁在刹那崩毁，我直接将手扣在刀柄，猛蹬地面。
然而在那之前，一道剑光闪过，我右腿的肌腱随之被斩断。我直接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
“——？！”
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橘”的身体突然凭空飘了起来。她就这么同被束缚着的神咬院一起，飘到了离我更近的距离下。
……那是……橘的气息。
“月，你知道吗？爱最终，是会和生命交换的。”
被毁灭的美，依旧是“美”。
“呵呵，你问我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吗？”
她猛地，将脸凑到了我面前。纤长的睫毛，柔顺的白发，流彩妖艳的狐须，狐耳……一切都美得令人窒息，令人陌生。
“我想要，同你融为一体哦？”
说什么……
“我能感受，你那掩藏起来的真心。姑且，我们也算是一心同体呢……但是。”
她突然伸出手，温柔地附上我的脸颊。
“但是，虽然是这样的一心同体，却又并非心意相通的半吊子……哼，真是令人作呕。我要你放下心中一切的执念，来自过去的，现在的一切束缚，创造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真正的仙境——”
那双绯红的眸子中，露出一直被隐藏起来的，庞大的狂气。她笑了。
“——直到，我们真正融为一体为止呢！”
大声的，夸张的，诡异的，空洞的，疯狂的，笑了出来。
“不愿意牺牲那两个宁音的冒牌货……那么首先，就拿这个无辜的孩子，作为你放下现在的祭品吧！”
……什么？
那个傲气，活泼纯净的孩子……会死？
只是因为和我扯上了关系，毫无关系的孩子……会死？
因为我……她会死？！
“——————————————？！！！！？！！！”
顷刻间，“什么东西”从体内喷出的感觉无比鲜明。身体失去知觉……仅剩怪异的触感扭曲着，天地翻转。
我的口中，正发出了连悲鸣都称不上的，怪物不成声的嘶吼。我能知道。
不知过去多久……意识又一次恢复了清明。我发现自己正难看地蜷缩在地上……原本飘浮在橘周身的，差点夺去神咬院生命的刀剑，竟然被远远地弹飞出去。折断，损坏者十之八九。
“……这就是‘那个’，吗……”
半空中的巫女，露出了惊骇的表情。然而我抬起视线，除了满地的刀剑残骸，以及因此免去一死的神咬院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出现。
“已经侵蚀到这个程度了吗……不能再等了。”
“……什么、意思？”
她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你在做着什么梦啊？一个陌生的女人，都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仿佛绝望至极，又似乎愉快欣喜的语气。随之，令人骇然的巨大压力再次将我碾在地上。
“这种人都能如此！为何，你就是不能对亲近之人温柔？！急急如律令！”
可怖的无形压力折磨着我的胸骨，难以呼吸。顷刻间喷发出的庞大咒力，她飘在天上，开始了咏唱。
仿佛亘古的钟声，庄严的言灵回响在这片天地间。
“谨奉归命诸佛！除灾之星宿！东方降三世夜叉明王！西方大威德夜叉明王！南方军荼利夜叉明王！北方金刚夜叉明王！压服！净化！摧破！粉碎诅咒之缚束！萨缚佗·怛罗吒赞拏摩诃路洒拏·唵有摩那娑婆诃，唵毗罗毗罗欠毗罗欠曩娑婆诃——！”
比天狗经还要巨大的青白光阵，粗暴地占据了这片天空。
轰鸣作响，仿佛有雷闪从厚重的云块中炸响。浓厚的云层间，不时闪烁着电光。
令人尊崇；
令人畏惧；
令人信仰。
使人类真切地，意识到自身渺小的神迹，从那雷鸣之中降临。
轰鸣之中，从那缝隙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圣白龙头。
“……高龙神……”
除了敬畏以外，不会产生第二种情绪的白龙之名。
降神术——高龙神神祭。
将降神术，占星术和阴阳术修炼到极致的人才能够使用，以生命为代价的，神术中的禁术。
白色的龙神，连一根触须，都比人类大上数十倍的绝对存在。
几乎占据了整片天空的龙头，就这么狰狞地俯视着众生。它咆哮着，脚下的地面也随着吼叫，剧烈地震颤着。
被那巨大的腥红眸子瞪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那么，以她生命的终结为开端，让我们开始这摒弃过去与现在的，迎接未来的仪式吧！”
天上的巨龙俯视着我，张开那几乎能令人失去意识的巨口。
人类。何等渺小，何等脆弱。
在这等磅礴的面前，一切都显得如此无力。
龙口大张，汇聚着希尔德都望尘莫及的可怖吐息。能够轻易让这座山直接消失的吐息，对着我，对着无辜的少女不断地汇聚着。
住手啊……
几乎能够触碰的死亡实体。
模糊的，令人厌恶的画面不请自来，血脉偾张。
住手……
住手啊……
为何是这样的
我真的，只配拥有伤害？
不论如何选择，终究只会让身边的人推入深渊？
橘又笑了。疯狂地，笑了。
“——？！”
在看到那个笑容的瞬间，脑海，心底……响起了什么东西支离破碎的声音。
视野一阵颤抖，身体不受控制的站了起来。
“无药可救……”
就在我动弹的那一瞬间，白龙口中的巨大吐息，仿佛扭曲了次元，将我的视野彻底染上纯白。
我默默地，无力地仰望着这并非虚无的虚无。仰望无辜的少女因为自己，被毁灭的白芒吞噬。
于是画面再次定格。或许如此。
或许是时间已然冻结，亦或是，这里，便是死后的纯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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