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克紧攥着缰绳,他身下的畜牲已经很累了,血统优秀的尨马此时迈着沉重的步子,强壮的瑟克和他背着的诡异兵器给它带来的负担在这极度疲乏的时刻被无限放大。
但它的忠心耿耿支撑着它不倒下去,缓缓地行进着。它从狭长的犬吻边淌出的口涎滴在雨后的泥地上,这狗头马身的坐骑已经累得翻白眼,完全是在依靠野兽本能去行动了,但纵使是这样它也绝对服从背上男人的每一个指令。
马上骑士的硬皮甲上是斑斑血渍,他背后那把带柄的利刃也是如此——那东西看起来像矛,但矛尖的部分占了整把武器的三分之一还多,而且极宽,像是阔剑的刃;而它又不完全是一把阔剑,因为那足够双手持握的,过长的柄。
能挥舞起这样一把凶器的一定是同样凶悍的战士。而骑士那孔武有力的身形和脸上的疤也恰如其分地证实了这一点。但矛盾的是,从尨马骑士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气势或杀意——久经沙场者该有并总是无形流露的气势或杀意。
他年轻英俊(脸上的疤痕并没有破坏这个男人棱角分明脸孔的整体美感)却眼神空洞。没有比空洞更适合形容他那死灰一样毫无生气的眼神,这衬得他本就和健康红润搭不上边的面色更加苍白,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死人。
不如说他整个人都是死气沉沉的。一个健壮、浑身充盈力量感的骑士却同时散发出这样的气息,这不失为一种怪异。
骑士的面前是茫茫的荒原,石子路和路牌在这里是看不到的,因为艾多莱荒野是野狼和食人蜥的地盘儿,人类文明的痕迹丝毫未在荒郊野岭这间存留。
尨马踢踏着脚下的泥浆,纵使是在极度疲乏的状态下,它的行进速度依旧比人类步行要快上不知多少。它的坚韧是骑士信赖它的不二理由,强健的躯体,这是大自然赐予它的礼物,人类无论如何锻炼或倚仗法术都没法儿同其比肩。
也正因如此,瑟克得以在两天之内从繁盛的卡兹雷城一头扎进艾瑞文国和庞肯国的国境交接处,广袤无垠的艾多莱荒野。
这是一片未开化的地域,作为两国默认的缓冲区。再过三天,瑟克就能跨过它,到达庞肯边境那些因贸易商队而发展起来的市镇。
但现在他还不能休息,在确保自己已经走了足够远之前。就在不久前,一群痢毛兽袭击了这个孤身一人的骑士,它们渴望将他拖下马分食,而现实是当骑士抽出背后的龙啮枪,和他**的尨马一同发出咆哮的那一刹那,胜负已然分明。
这也是他身上血迹的由来,而血又是麻烦的由来。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当顺着血腥味一路追踪的食腐动物发现一个勉强还算是新鲜血肉的东西时,它们就会意识到自己食腐其实是资源匮乏下的迫不得已之策——完全有更好的选择。
疾行二日未得安歇的尨马在主人的命令下再一次迈开四蹄,健步如飞,毫不犹豫。
直到主人勒紧缰绳让它放慢。体力不支的坐骑欢欣地遵命,骑士眯起双眼,他那泛着微微乌青色的眼眶在这个动作的挤压下看起来有着怪异的肿胀感。
作为一名青年,他的确很英俊,但他更像是一具英俊的尸体。青春和终暮,那充斥着如此矛盾的容貌在看到前方昏黄的地平线之时嘴角下扯,瑟克清楚自己最多再走三天,就能见到庞肯国的边境哨站,他也明白这也意味着一系列麻烦事的开幕。
那像玻璃瓶般一碰就碎的法师,如果她连独自穿越荒野都做不到,那她掌握的魔法又怎能助她更多?
魔法就是这样毫无好处的,它的役使者都是自私自利的蠢货。
她也该是这样,他们每个人都该是这样,只会创造麻烦,并把它丢给别人。
瑟克攥紧了拳头,他的诅咒和他本人一样冰冷无比,且偏颇无比。但每个认识瑟克.柯恩的人都清楚他对法师的偏见就和他的臭脾气一样不可理喻。
作为一切开端的那一幕发生在数天前。
宽敞的大厅,墙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兵器,站在众人前方的壮汉正是铁龙佣兵团的团长,也是瑟克的上司。每周一例行的晨会正在举行,所有能拿的起剑的佣兵都要到场。
瑟克站在一个空荡荡的位置上,最近的同僚离他也有数米的距离。佣兵们都在互相攀谈,吹嘘自己的狩猎或奇遇,但无人理睬他。这是现如今的铁龙佣兵团的成员们心照不宣的作派,瑟克就是不近人情的化身,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仗的江湖人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尽管他的遭遇的确使人同情。
团长示意大家安静。大家立即听从,被外界誉为铁狮的考尔勃的号召力一向如此,但这份安静并未持续过久。
在瑟克被团长要求去接玛娜小姐回银湖镇时,许多在场的人都惊诧地吵嚷起来,一个无比憎恨法师,认为他们的力量毁掉了他人生的家伙和大家的掌上明珠寸步不离地共处一周之久?
瑟克终于获得了关注——所有人的。大家的眼神中饱含震惊、忧虑、愤慨,这一切都指向面色不变的瑟克。
“玛娜不仅仅是一名学习魔法的学生,她还是我的女儿。在那件事发生前她最黏的就是瑟克,瑟克不会去为难他的小妹妹,哪怕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瑟克,我要你说你不会。”
瑟克没有对这群人做出任何反应,早已习惯了被排斥的他抬起头,迎向考尔勃的眼睛,那里面也有着忧虑,但更多的是怜悯。
瑟克不会把他的宝贝女儿大卸八块,他在努力说服自己的同时还不忘可怜给他带来不安的那个人。死气沉沉的青年意识到这点后在心底冷笑,最黏我的那个人活在过去,就像真正的我也只能活在过去一样。
没有妹妹了。他在思绪试图飘到远方前拉回了它,冷哼出声:“我的嘴长在我自己身上,铁狮,和你能看见的部分不同,这具躯体里的自我可还没烂光呢。为什么是我。”
瑟克的声音就像是一块陈年树皮在砂地上剐蹭,是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沙哑含浑。当比乌鸦号啼还渗人的声音传进考尔勃的耳朵里时,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壮汉终于痛苦地皱了一下眉。
年轻人直呼自己铁狮,这个象征荣誉的名讳在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刺耳,他和瑟克之间的纽带的构成部分就只剩下了上下级关系所带来的冷冰冰的效忠吗?明明他是那么期待着有朝一日这小家伙能叫自己父亲。
不再年轻的狮子意识到自己正离那个梦想越来越远。他无声地在心底叹息,带着遗憾和丝丝的无奈开口回答青年的问题。
“你是无与伦比的优秀和有天赋,如果由你主持大局,每个由你带领的人都能安然无恙地穿越艾多莱,你让我放心,孩子。”
铁狮想起从前的时光。瑟克怪物一样的野外生存技巧是被每个人称赞的,他或许不是最强大的战士,但一定是最为全能的一位。他乐于助人、阳光开朗,愿意和每个人并肩而行。
然而现在……
“我的天赋之中不包括领导废物,那是你的专长。我会自己去,把她带回来给你,让我单独行动只会更快地达到目的。”
瑟克极为尖刻的讽刺让几乎每个人对他怒目而视,可怜的遭遇不是他认为谁都欠自己的理由,在场的佣兵都这么想。在瑟克恶劣的态度下,最仁厚的人也会被磨没耐心,一年多充满火药味的生活已经把瑟克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从不幸的天才扭转为恃宠而骄的堕落者。
但瑟克却我行我素,他在彻底改变后拒绝再一次改变,放任自己变得孤僻讨嫌。现在的他憎恨法师,但毫无疑问他讨厌所有人类。他疯了,根本不像人,在身体发生改变后,他的心灵也变得肮脏。这是佣兵们对如今的瑟克下的定义。
而瑟克只是冷笑连连。他等着有人反驳他,这样他就可以借势发难,在佣兵团长前羞辱他的号召力和铁龙们一向引以为傲的凝聚力可是并非什么时候都能碰到的乐事。
可惜没人做出头鸟。他们只是厌恶地看着出言不逊的青年,就像看着一个偷儿。瑟克无比坦然地承受着。
当自己初次被那种饱含恐惧和厌恶的目光注视时,瑟克就觉得,那所谓的凝聚力在“大是大非”面前就是笑话。
所有人都辜负了我,在我最需要他们承诺的友谊与家般温暖之时。
还有一年,就够了。到时候做完那件事,就离开那儿,像这荒野一样的地方才是孤独者的归宿。
瑟克喃喃出声,即使已经不太可能有野兽袭击他,他也并未停下,四周都是泥泞不堪的洼地,即使是休息也要找个干燥的地方。
一人一兽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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