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声响起的时候，夜幕已经彻底降临。
盛咏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伏在摊开在桌面的习题集上睡着了，慌忙跳起身来，脚趾却又不小心踢到了写字台的桌腿架。
突如其来的钻心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死死咬住牙关才避免发出惨叫声。
无暇顾及脚上伤势，盛咏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到客厅，随手扭开了电灯的开关。
留着一头和年龄不甚相符长发的魁梧中年男子，正大咧咧地脱去脚上的皮鞋。
“回来啦，爸。”
盛咏怯生生地打起招呼。
“还没吃饭呢吧……今天晚上客人不少，拖到现在才换班，真是累死我了。”
“嗯，刚才看了会书，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了。”
盛咏用衣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印。
“喏，店里卖剩下的便当——”
父亲将右手提着的塑料袋递了过来。
又是这几样早已吃腻的——盛咏瞄了一眼装在塑料饭盒的菜式，心中发出阵阵哀嚎。
自打盛咏记事开始，父亲一直就没做过什么稳定的工作。诸如饭店的服务生啊、公园的清洁工啊、居民的小区保安之类，就像走马灯一样时常轮换。最夸张的时候，短短一周里连续找了三四家店试用打工，放学后的盛咏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目前，父亲正在离家不远的一家中型超市做收银员。虽然需要的工作时间比较长，却也经常能带回一些滞销的打折品之类补贴家用。比如现在他正拿着的盒式外卖便当，就是超市每天晚上限时出售的特价商品。
说起来，这个套餐的味道实在不值得恭维，所以几乎天天都会卖剩下，每逢晚班，父亲都会拿回几份充当晚餐。
……虽然对于两个不擅长下厨的男人来说这是件不小的福利，可是如果能改善一下口感就更好了——每次盛咏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些毫无用处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有得吃总好过饿肚子——盛咏麻利地把盒饭放进微波炉，拧开电源，端出碗筷，接好两杯矿泉水，全套动作一气呵成。
正要坐下等饭热好的时候，他发现父亲正皱着眉头紧盯自己，还以为尚未脱口的请求已经被看穿，心脏猛地跳了几下。
“……你的脚怎么了？”
还好，父亲关注的并不是自己心虚的问题；大概是刚才脚趾受伤，痛楚令他步伐不太自然，从而被父亲察觉了吧。
真是的——既然在无所谓的地方都能感觉如此敏锐，就不能多体谅一下儿子的心情吗……
“就是撞了一下而已，不会有事的。估计睡过一觉之后就没事了吧。”
“喔喔……那就好。”
一面揉着下巴上的胡子茬，一面肆无忌惮地给脚背挠痒——毫无风度可言的中年男子嘟哝了两句就不再出声。
一时间，二人相视无言。饭厅方向发出低沉嗡嗡声响的微波炉，就像是在嘲弄这对不知该如何沟通的父子。
应该是从初中开始吧——在学校交不到朋友、孤独感与日俱增的盛咏与忙于打工、每日到家草草吃过饭之后倒头便睡的父亲之间，交谈的机会愈来愈少。
站在盛咏的角度来看，完全能够体谅父亲的辛苦。
作为一个没有稳定工作的单亲父亲，要独自负担起两人的日常开销已经无比艰难，偏偏他对盛咏“去海边”之外的要求都竭力满足，甚至连儿子羞于启齿的事情都提前想到，为他购置了电脑和手机。
就算从外表上来看这位中年大叔只能用邋遢二字来形容，在盛咏的心目中他也一直是引以为傲的父亲——只不过，代替不了母亲的地位。
盛咏从来没有和母亲相关的记忆。按父亲的说法，她在盛咏记事之前便已经去世，就连模样也没能给他留下丝毫印象。
而且，父亲对母亲的事情也讳莫如深，不管盛咏询问几次都简单搪塞带过，待他稍大一点更是索性对此不予理会。
偷偷看过一些言情小说的盛咏甚至胡思乱想：是不是母亲抛弃了父亲和自己远走他方，父亲对母亲由爱生恨……
生活并不会如此狗血；更重要的是，他想象中的母亲形象无比完美神圣，不应该被如此玷污。
能够在自己受到委屈，悉心地安慰自己，让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埋头痛哭——这样可以让自己撒娇的母亲，只是存在于脑海之中的幻象。
单只有父亲一人，无论如何努力也造不出完整而让人沉湎流连的家。
直至微波炉定时结束，清脆的一响“叮”声才打破了父子二人的沉默。
“……那就快点吃吧。”盛咏小心翼翼地取出冒着热气的饭盒。
尽管对早已吃腻的食品没什么好感，蒸腾的热气却还是对早已饥肠辘辘的他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吸引力。
“这次考试，成绩怎么样？”
父亲忽地开口了。
“……还可以吧，准备挺充分的。”
“然后和往常一样休连假，对吧。”
“嗯。”
“……既然放假的话，也就别光顾着学习；适当地让自己放松一下吧。”
父亲出乎意料的言辞，令盛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知道是不是在超市打工时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令他今天看起来比较好沟通；倘若是这样的话，趁现在提出那个请求的话，说不定会出乎意料地得到允许呢——
想到这里，盛咏一下子来了精神。
“那个，爸——假期里班上的同学想要一起出去玩。”
“那不是挺好的嘛。去吧。”
父亲甚至连头也没抬，只是大口地扒着饭，看来这一天的工作下来确实把他饿得够呛。
“……是去海滨浴场公园。”
父亲拿着筷子的手，骤然悬停半空。
瞬间，两道凌厉的目光如同矛枪般直刺过来。
倘若换作平时的盛咏，一定会立即退缩低下头去；不过这次他事先已经鼓起了勇气，打算直面可能会到来的任何责难。
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寂静，往往使人窒息——虽然父亲只声未出，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依然让盛咏如芒在背。
“我应该说过，不许你去那种地方吧？”
良久，父亲从嗓子里挤出远比之前更为嘶哑的声音。
“可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吧？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啊！”
“首先，在经济没有独立之前，不要妄称自己已经长大了——”
父亲叹了口气，随后“啪”第一声，将手上的筷子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
“而且，无论任何理由，海边都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在这一点上不要试图质疑我。”
在盛咏印象里，父亲从未用类似的语气说过如是决绝的话。到底“海洋”这个地方存在着怎样的禁忌？倘若他能够冷静下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就算考虑不出正确的答案，至少也不会令父亲二人之间的隔阂再度深化。
只是，就像荒郊野地里独自前行时唯一可供照明用的手电筒突然损毁——原本心中抱有一丝希望的盛咏，被父亲的严苛话语否决后，一直以来淤积的负面情绪，霎那间宣泄而出。
“好吧好吧，区区海滨公园而已，总之我不去就行了吧！”
少年猛然站起，发出自己对父亲从未使用过的高亢声调——
“反正爸爸你也不明白我的心情，性情孤僻也好没有朋友也好，都不如学习成绩重要对吧？”
父亲却依旧是一脸木然，仿佛儿子适才的话和自己全然无关。
“光是因为妈妈不在了，我就得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吗？还是说……”
原本沉默的父亲，突然猛地伸出右手，一把揪住盛咏的衣领。
他的脸上，是盛咏前所未见过的可怖神色——
“你，又知道些什么？”
“……”
盛咏侧过头，小心地避开铁青着脸的父亲的目光。直到这时，他才觉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激动。
“……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不就是因为爸从来不和我讲任何妈妈的事情吗？”
是的——家里没有任何母亲生活过的痕迹，哪怕是一张照片、一页日记都不曾留下。
小说杂志、电视电影里极尽能事所讴歌的“母爱”，在盛咏看来如同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几乎无影可循。
倘若父亲能够和自己多说些有关妈妈的过去，至少也会让自己好过一些——盛咏一直这么觉得。
对自己始终三缄其口的父亲，到底怀着怎样的想法呢？
相互无法理解，纵然彼此间有流于表面的亲情粉饰，无形的壁垒仍始终存在。
“什么也不知道……吗。”
父亲慢慢松开右手，盛咏原本立整的衣领已经留下了皱巴巴的痕迹。
“抱歉……我有些激动了——还是快点吃饭吧。”
父亲仿佛又恢复成了浑身疲倦的打工者，跌坐在椅子上。
这副颓然的模样令盛咏心生酸楚，喉头也跟着哽咽起来。
“爸，我……”
“什么也别说了，快吃吧。”
父亲轻描淡写地打断了盛咏的话。不过，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刚才那样的好胃口，谁也没有再拿起筷子来。
“这次的活动就算了吧——想跟班上的同学一起玩，以后的机会还多得是。”
“嗯。”明知父亲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口，盛咏也就再不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应付般地回答道。
“为了保险起见，防止你偷偷跑去海边，我还要采取相应的措施——”
就这么不相信我吗？盛咏不禁愕然。
他倒不是那种只会把家长的话当做金科玉律丝毫不敢违逆的人；“瞒着父亲偷偷出行”这样的想法在头脑里闪现过后，即便转瞬即逝。
大概在潜意识里，他还是相信父亲对自己的要求，一定有他正确的理由吧。
而且，刚才父亲那股貌似戏谑的口气，更加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盛咏从裤袋里掏出钱包，用力按在餐桌上。
“身份证、学生证还有零用钱放在里边，都交给你的话就没问题了吧？”
现在类似海滨浴场的景区，都需要游客以证件实名登记，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入内，想必父亲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仔细想想，自己仿佛中了父亲的激将法；不管怎么说，这种负气的行为着实有些可笑。
对方显然却不以为意，坦然接过皮夹，还带着夸张的表情打开仔细查看了一番——
“零用钱倒是剩得不少嘛，你还挺节俭的。”
盛咏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只是挂在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一丝愉悦的意味。
※ ※ ※ ※ ※ ※
这顿不愉快的晚餐结束后，父亲回到自己的卧室，不久便鼾声如雷。等盛咏收拾好餐具重返书房，闹钟上的时针已逼近“8”的位置。
他原本打算活动下身子再继续复习功课，却发现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盛咏的这部移动电话，除了和父亲进行最低限度的联系之外，绝大多数时间只是用来便捷地浏览网络。
像这样在晚间收到短消息，几乎是未曾发生过的事情。
理所当然地，发件人是未知的号码；只不过当盛咏看到发件人那股轻佻的语气，即刻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啊哈哈，是头一次接到女孩子主动发来的消息吧？和家人商谈的结果如何了？班上其他同学可都很期待你来呢。”
会这么说话的人想必是白空竹无误——盛咏一边苦笑，一边在键盘上敲出了自己的回覆。
“抱歉，不能去了。”
真的会有人希望自己也参加吗？大概白空竹和沈绫，都只是单纯地出于客套才邀请自己。
仔细想想，就算得以成行，在海滨公园同学们也都会选择和要好的人结伴而行；到那个时候，形单影只的自己说不定还会成为其他人背后谈论的笑柄。
所以，搞不好从一开始，不去才是正确的选择——
不对。
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而已。
就算和父亲说过那样冠冕堂皇的话，弥漫于胸口的失落感仍尚未散去。
“果然，还是很想去啊。”
盛咏无奈地苦笑道。
事已至此，想要反悔也没有机会了。主动将各种证件和零用钱都交给父亲，如果再试图去要回来，哪怕父亲不会生气，自己的面子也实在挂不住。
这时，手机响起——来自白空竹的讯息再度送达：
“唉唉～那还真是遗憾。只有等下次的机会啦！”
盛咏在告知对方自己无法参加活动时就已经料到会得到类似毫无意义的客套回复，更懒得深究——或者说不敢深究——同学们到底是不是真的会因为自己缺席而感觉少了些什么。
总之，这次被邀请，证明下次还是有机会……的吧——盛咏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急于找些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他重新拿起桌上的参考书；只是，那些算式以及符号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无比晦涩，脑子里一团乱麻，连平日里轻松能够解开的习题此时也找不出切入的思路。
“……还是算了吧。”
盛咏悄悄合上了书本，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好久没做‘那个’了——打发一下时间吧。”
盛咏褪去上衣，深深吸气。
因为平日都在晨跑锻炼，虽然他身形略显矮小纤瘦，却不会让人产生单薄的感觉。
“来吧，请赐予我‘力量’——”
伴随着少年紧闭双眼，他的身体被澄澈的青色光辉所覆盖。
而且，光芒还在逐渐增强，仿佛有无数水滴包裹在盛咏身上，进而绽放出湛蓝的花朵。
这是盛咏埋藏心底，就连父亲也未曾告知的，真正的秘密。
“魔法”——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无法以科学予以解释的事情。
然而，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现今，拥有异样力量的人们终究只能被掩盖于历史的暗面。
虽然也曾有“魔法师”沉溺于自己的能力，令致无辜的人受到伤害甚至危及社会，最终仍无法以一己之力对抗国家机关，落得覆灭的下场。
偶尔类似的新闻消息也会见诸报端、网络，对此民众也众说纷纭——或趋之若鹜，或将信将疑，或嗤之以鼻。
倘若盛咏不是自己拥有常人没有的力量，也一定会认为所谓的“魔法师”纯属无稽之谈；但是，对于他来说，这种力量也不过是华而不实的无用装饰而已。
——短短数秒过后，盛咏便像刚结束了数千米长跑的运动员一般，带着满身大汗躺倒在床上。
这是使用“魔力”的副作用。
在初中时代第一次掌握使用力量的诀窍时，他兴奋地进行实验，却因为过度疲惫几乎休克。
这种新奇的感受，在几次体验过后逐渐转变为失望。
既无法像电影或是漫画里的英雄那样拯救世界，更无法令孤独的自己敞开心扉，结交朋友——这样的“力量”，究竟能用来做什么？
而且，他还有另一个需要顾虑的问题——
倘若自己的秘密暴露，身边的其他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自己？
最终，少年选择忘记自己的魔法，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低调生存。
自那之后，盛咏唯有在调整心情时才会选择主动释放魔力——
就像现在这样，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拂他的心灵，连原本失落和忧愁的思绪也被一并抹去。
那是每次使用魔法后，身上都会产生的奇妙感受；盛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上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只是那种如同舔舐毒品一般的美妙感受，始终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一夜，少年被魔力洋溢的暖意包裹着安然入睡。
在睡梦中，他和同学一起在海边尽情嬉戏。
一直为之神往的大海，和他想象中同样碧波万顷，浩瀚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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