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到了四月下旬，这所北方小城仍未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春天。
本来天气温刚刚略有回暖，恰逢一股寒流到访，人们又不得不穿回刚刚褪去的冬装；倘若不是路边的泥土里已经冒出株株新绿，大概还有不少人会产生尚在冬日的错觉吧。
与屋外凛风料峭的环境截然相反——高一三班教室里的气氛可谓火热。
刚刚期中考试的最后一门已经结束，学生们接下来将迎来难得的连假。除去几位才交上试卷就忙于翻书验证自己答案的优等生之外，剩下的大多数学生都迫不及待地开始谈天说地，甚至连在讲台上整理试卷的班主任老师也都不放在眼里了。
“咳、咳。”
将试卷装进密封袋之后，班主任故意干咳了两声，原本如同集市一般嘈杂的教室才渐渐安静下来。
“总之，大家在假期里注意人身安全，更不要光顾着玩忘记了温习——假期过后发表成绩，也要召开家长会哦。”
老师故作夸张地耸了耸肩，提着试卷袋往教室外走去。只不过他的这句话似乎并没起到相应的威慑作用——霎时间，教室里又再次沸腾起来。
坐在教室角落里的盛咏微微地叹了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拾掇自己的书本文具。
一听到家长会这几个字，他的太阳穴便隐隐作痛起来。
倒不是他害怕老师会对家长告自己的状：虽然学习成绩不算突出，总能排上班级上游；平日里行事循规蹈矩，更和顽劣二字无缘。
令他担忧的，是自己难以向外人言表的家庭状况。
大概在现代社会，单亲家庭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在他童年时代，因为没有母亲的原因屡遭排挤，给少年的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事到如今，只能盼望在家长会上不会产生多余的麻烦吧——
打定听天由命的主意，少年提起书包站起身来。
教室里依然如刚才一般喧闹，似乎大多人都还无视已经放学的事实，和朋友一起高谈阔论。
——真是令人羡慕啊。
每到这个时候，盛咏就觉得自己格外孤单。
就读这所高中已经半年有余，他依然没能交往到关系融洽的好友。
就算他性情温和，当其他人遇到麻烦时候也会出手帮助，和同学们的关系却仍止步于点头之交的程度。
“盛咏啊……他脾气应该挺好的吧。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好像不怎么好接近呀。”
这是女同学们私底下谈论男生时候，给盛咏的评价。
究其原因，忙于工作的父亲对自己疏于管教，少小时代又一直被孤立于同龄人的圈子之外，令本就拙于言辞的他在和外人的交流方面幼稚得如同牙牙学语的孩童。
就算无比渴望缩短和他人的距离，倘若现在无视气氛地插入到正火热聊天的小群体之中，恐怕立刻会遭到他人的白眼；更何况，其他人那些关于流行的话题，就算加入进去自己也只能随声附和。
还是早点回家温习功课吧。难得的连假就只是在窝在家里度过，不得不说有些颓废呢——
如此自嘲着的盛咏，悄悄地推开后门打算在他人察觉之前离开。
虽然有种灰溜溜逃窜的微妙感觉，不过现在还是不要顾忌那么多的好。
但愿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一方面渴望着与他人交往，却又为保全面子塞于启齿，人心还真是很矛盾呢。
“喂喂，盛咏同学——这么着急离开是有什么事情吗？”
忽然，带着些许揶揄意味的爽朗女声在身后响起，令他停下了正要迈出门口的脚步。
声音的主人是班长沈绫——从各方面来说都堪称模范学生、甚至在全校范围内都小有名气的才女。
与大部分升上高中之后便一心扑在学习上、只完成自己份内最低限度工作的其他班委成员不同，沈绫仅仅用半年的时间就把班级里的各项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哪怕是诸如假期值日之类连老师都觉得头痛的问题，她也能够安排得不令任何人心生怨言。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光有才干是远远不足的，更需要相当程度的社交亲和力；这在同龄人之中，已可说是难能可贵。
盛咏回过头去，身上穿着白色运动套装的娇小少女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令他脸上微微一红。
造物主还真是很不公平——这样无懈可击的女孩，偏偏还拥有足以吸引众多异性目光的容颜。就连这种宽松肥大的校服披在她身上，配上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干练短发和略带婴儿肥的白皙脸颊，也颇具优雅的女性韵味。
沈绫算是盛咏憧憬的对象——并非从异性的角度。
拥有为数不少的朋友，可以开朗自在地与人交往，这简直就是盛咏从小到大一直以来的梦想；只是自己大概无论怎样，也做不到像她那么完美吧。
看到盛咏像木头一般杵在原地，沈绫吃吃地笑出了声，拉起了身边女伴的衣袖。
“他还真是和你说得一样啊。”
盛咏这才注意到沈绫的身边站着另外一个女生——而且，是他升入高中以后，一直怯于直面的人。
“就是啊就是啊，盛咏，别老是一个人偷偷回家补习功课嘛——偶尔也参加下班级集体活动吧。”
比沈绫高出半个头，梳着如同松鼠尾巴一般乱蓬蓬马尾辫的女生正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然后，两个女孩又一齐“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饶了我吧——一下子陷入这种奇异的氛围里，盛咏骤然感觉全班的视线都向自己刺来，就连呼吸也变得紧促起来。
身为宣传委员的白空竹，是沈绫的莫逆之交。两个女生相识伊始便如同久违的知己般侃侃而谈，之后更是如同如胶似漆的恋人一般，几乎整天都粘在一起。
不止一次有班长沈绫的爱慕者为心目中的女神递上情信，或是石沉大海，或是干脆遭到拒绝。久而久之，奇怪的谣言便广为流传——
“班长和白空竹两个，该不会是一对百合吧……”
就和耽美作品的主人公必须要美型一样，身为“绯闻”的两位主人公，也一定要拥有赏心悦目的外观才对。白空竹五官线条深刻立体，拥有有别于普通亚洲人的独特气质，甚至有部分男生私底下猜测她是否是拥有英伦血统的混血儿。
只不过，她并未利用好自己这份优势。开学不久，她因为害怕迟到在马路上奔跑的狂野身姿就给让不少被她外表欺骗的小男生大跌眼镜；在夏季校裙下穿起土得掉渣的运动长裤、顶着睡得乱蓬蓬的长发径直冲进教室之类的乌龙事件更不在少数。
从各方面来说，她和清纯可人的沈绫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两个人，才会互相吸引并产生牢固的感情吧。
而且，也有那么一小部分男同胞，喜欢这样大大咧咧不怀心机的女生——当然，盛咏不在此列之中。
对白空竹敬而远之的原因，就是他们曾经就读过同一个初中，同一个班级。
曾经被隔离于班级圈子之外，那段浑浑噩噩的初中生活，现在想起来可以说是毫无愉快的回忆。
所以，知道自己当时惨状的人应该是越少越好才对吧？虽然白空竹并不是什么喜欢到处嚼舌根的人，可以她那不拘小节的个性，万一哪天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还是让人放不下心。
不过，盛咏此时捕捉到的，是白空竹话中令他精神为之一振的信息——
“集体活动……是什么啊？”
看到盛咏一脸茫然的样子，沈绫连忙扬起了手中一直拿着的记事簿。
“连假期间，班上同学打算集体去海滨浴场玩呢——在高二文理分科之前，班上的同学能像这样聚在一起的机会也不多了。”
“你看，我就说要一早先询问他的吧，差点又让他跑掉——”
无视在一旁添油加醋的白空竹，盛咏眉头紧锁，脸上流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
班上拥有最高人气的女同学来邀请自己——虽然仅仅是集体活动而已——这在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用“受宠若惊”来形容盛咏的心情大概有些夸张，不过若是放在平时，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做出正面的回答。
可是，班长口中“海滨浴场”这四个字，令他产生了多余的顾虑。
“现在这个时节，去海边应该会很冷的吧……”
“没关系啊！我们的活动是篝火和烧烤，在白天的话，不会有什么问题啦。”
“可是……”
“我是活动组织者，出于安全起见也不会让任何人下海游泳，那方面的也不用顾虑什么呢。”
再继续这样的对话，恐怕对方会认为自己是在故意找理由搪塞吧。
在两个女孩的注视下思考良久，盛咏终于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现在……还没办法决定，得问过家长才行。”
就连对方的眼神也不敢接触，不等话音落下，他便深深地埋下了头。
手心不知何时，早已溢满汗水。
就像他所说的一样，令他心生犹豫的最大原因，就是父亲。
不知为何，从小到大，父亲从未主动提出带他到过海边。
盛咏居住的这所城市骓州，原本算不上滨海；只是随着经济大开发，填海造陆工程纷纷兴起，骓州也当做旅游城市的典型，在海岸线附近设立新城区，近十几年来已颇具规模。
无论是电视上剪辑得引人入胜的宣传短片，还是在街道上随处可见、装订精美的风景画册，都曾经让年幼的盛咏为之神往。可当他鼓起勇气，向父亲提起这个小小的要求时，却得到了父亲冷冰冰的回答——
“不行，不许去。”
其时室内交通已经建设便利，通往海滨公园还设有直达大巴，车程更算不上远。
盛咏平时不是喜欢到处惹祸的孩子，这一点父亲比谁都了解。本以为会轻易地得到应允，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复，令他不禁有些愕然。
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还是害怕自己贪玩从而耽误学业？无论盛咏如何以行动证明自己不会让父亲担心，不过父亲屡次斩钉截铁地回绝，终于令他彻底死心，从此在这件事上绝口不提。
本来是能和班上同学拉近距离的大好机会，因为这种难以启齿的原因而破灭，实在有些心有不甘。
这次的成绩应该还可以，试着再恳求父亲一次吧——盛咏想。
沈绫当然不知道这些隐情，还以为他只是单纯的家教甚严无法私自决断，忙不迭地出言为他解围：
“没关系啊，回家先和父母打招呼也是应该的。决定好以后，晚上给我或者小白打电话都可以。”
“班级的联络簿上有联系方式哦——当然想要骚扰美少女的话，我可是不允许哦！”
白空竹接过话头，随即就势一把揽住沈绫的肩膀，两个小女生当即又笑闹起来。
“呃……那好，那就这样吧。”
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的少年，只得低头微微行礼，转身加快脚步从教室逃了出去。
身后，教室里的喧闹声仍未消减，走廊里却早已一片寂静，唯有盛咏脚上的运动鞋和地板摩擦的咯吱声飘然回响。
一如既往的学校生活。
一如既往的放学归途。
戴着厚厚粗框眼镜的矮小男生，机械麻木地迈动双腿。
明明拥有可以打破寂静的波澜，却又不得不将之亲手抚平——这种得而复失，远比奋力追求却又无法企及带来的失落感更加强烈。
盛咏的心情，一如落日余晖斜照下的街道般遍布阴霾。
路畔行人熙熙攘攘，匆忙往来；这早已见惯的街景也未能引他驻足。
住处距离学校，步行需要三十分钟，途中改乘公交车的话，还能节省更多时间；只是今天数辆巴士从他身边疾驰而过，都被视而不见。
并不算漫长的路上，盛咏始终思考着如何说服父亲的理由。
然而，那位貌似顽固不化的父亲是否能够听得进去，才是更让他忐忑不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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