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其一）
站在高耸入云的城墙上，放眼望去，滚滚黑烟在天际蠢蠢欲动，条条黑色的巨龙在烟影中隐现，仿佛要吞噬这片残缺的土地。
“终于要来了吗”，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径自伫立在城墙上，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希尔城大街上竟看不到一个人，唯有那号称“不破之盾”的城墙上方稀稀落落地散落着几个人影。
“这妖魔为祸世间快三年了，不知夺走了多少无辜的性命，终于要到了和它决一死战的时候了！”此时的灰袍老者就像是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一般，双手紧紧握住手中那条赤练如血的法杖，十指仿佛要深深陷入那比精钢还要硬上几分的千年龙血木中，龇牙咧嘴地对着天际那无穷无尽的浓烟大声叱骂着。他的妻女儿孙，便是三年前黑煞初现时殒命的。
至于这诡异和不详的黑烟到底是如何产生的早已不可考，只知每逢战乱频频的年代，黑色的烟气就会随机从梅拉尼娅大陆的某个位置产生，不断地向周边扩散、侵蚀、吞噬万物，然后忽的消散，空留一片残破而死寂的河山，生灵绝灭。
只是这次，滚滚的黑烟吞噬了将近一半的大陆却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这片土地上的生灵只能不断地迁徙、逃跑。这烟气时快时慢，仿佛是刻意嘲弄世人一般，忽而如一夜急雪，蓦地侵掠了大江南北，有时又有如春草逢生，任尔心煎难熬，迟迟不现了自个儿的身来。
当然，芸芸众生，强者罗列，其中不乏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将其尽数减毁的无上至尊，然而都败了，而且几乎是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惨败。看着水晶球上传回的画面，所有至强者无不侧目默叹，尔后便带着家眷一路西行，妄图等待这场天灾自行终结。
希尔城，议事厅内。
“退！退！退！就知道退，怕它作甚，咱这么多人都冲上去便是。死？早死晚死都得死，还不如与它拼个痛快！”灰袍老者拍案而起，大口地喘着粗气，凌厉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议员。
“老虚啊，你先静一静，这次的黑煞有多强大，想必你我，还有在座的各位都是有目共睹的，我们这白白冲上去无异于飞蛾扑火。且不说那黑煞是否会像前几次一样自行退去，单单是它的来历和组成我们也是一无所知啊……”为首的一位白袍老妇人向那老者摆了摆手，所有的台词都仿佛浑然天成一般慢悠悠地从她那干裂的口中一字一句地吐露出来。
“可恨，实在是可恨啊！老夫所有的家眷都在这场黑煞中殒命，天下悲恸莫过于此，老夫心有不甘，不甘呐！试问天下之大，有多少人因黑煞而痛失亲友！又有多少人背井离乡在一路逃亡的过程中因病饮恨！我，咽不下，这口气。”老者一字一顿，就像是一口燃烧的永不熄灭的油井，若不焚尽仇敌，则会将自己化为灰烬。
听闻此言，在座的绝大多数人也深深地低下了头，他们都是强绝的术士，却依然无法守护自己的至亲至爱，只能不断地逃跑、不断地制定各种战略，推翻重来，再制定，推翻……如此反复，直至今日，依然得不出一个能够有效抵御黑煞的法子来。
“老友，你放心，这天希城据说是神明所造，那黑气就算来了，我们也自有办法抵御，实在不行就用那个吧，再这么下去这天底下人都快死绝了，如果谁还要抱着一条真假莫辨的祖训讲什么大道理，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老妇人重重地砸了一下手杖，如同枯老树皮的脸上闪过一道凌厉的杀气，让原本就肃穆的会场上陡增几许寒意，这是在警告众人，同时也在向灰袍老人明示自己的决心。
“罢了罢了，我就再等上一段时日，那黑煞若是胆敢逼近希尔城，我定当奉上此身来为天下生灵讨个公道！”灰袍老人双手握拳，朝桌面猛地一锤，上等乌木制成的长桌竟出现了几道裂纹。
……
战、不战，主动出击，抑或严防死守，议事厅内每天都在上演着这一幕幕永无休止的争论。而这希尔城，自古就流传着神明以自身部分血肉为基、断臂以骨为垣的说法，三千多年前的那场灾祸似乎也佐证了这个观点，当遮天蔽日的黑气席卷而至，希尔城的城墙上竟升起一道绚丽的光幕，任凭光幕外的黑龙咆哮怒吼，整座城池岿然不动，数日后，那黑煞竟慢慢退去了。这次的灾祸是在梅拉尼娅的东部发生的，绝大多数人在听到黑煞再现的消息后便一路西行，希望向希尔城寻求庇护。所以各式各样的人和不怎么像人的家伙就源源不断地从东部涌来，虽说城主心善，可再大的城市也无法容纳如此数量的难民，在接收了所能容纳的最大数目后，便下令紧闭城门，当然，那些能够飞天遁地的术士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的，或者说，城主，那位白袍妇人，倒是希望这样的能人异士多多益善，能够共同抵御这场灾祸，毕竟放眼整个大陆，能有如此本领的人也是屈指可数的。（注意：如此本领，仅仅指上文提到的“飞天遁地”）
“城主，行行好快放我们进去吧！”
“快开门啊！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
“老子千辛万苦跑到这里却被拒之门外，真是好大的派头啊。”
“你要是不放我们进去，我们也不走了，今天就死在你们门口！”
……
在被告知自己无法再进入城中时，绝望、焦躁、愤怒、不安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少数理智者思虑片刻后认为城门已不会再为他们打开，选择继续西行。而绝大多数人早已厌倦了长途奔波，当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离自己远去，旅途中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在此刻爆发出来，诅咒、谩骂声在城外交织成一片。
“罢了罢了，看这势头就算是希尔城也挡不住，索性就让此处成为埋骨之地吧，万一那黑气真的逼近，素来被称作大善人的城主怎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惨死于黑气之中？。”何时起，这种言论在城下叫嚷的人群中传播开来，人们一边叫骂着一边在城下搭起了帐篷，过了一些时日城墙外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各种颜色的帐篷。
“看这情况恐怕只剩下不到半月的时间了。”老妇人独自一人坐在议事厅内，满是皱纹的手掌不停地拨弄着漆黑的法杖，看着桌上的水晶球喃喃自语，片刻之后，半眯的双眼缓缓睁开，浑浊不堪的瞳仁像是起了一丝光彩，将手往水晶球上一挥，城门外的景象如数显映在球中。
“只可惜还不是时候。”老妇嗤笑。
楔子（其二）
无边无际的黑烟自远方呼啸而来，土地上的生灵都在惊恐地逃窜，妄图摆脱黑暗的束缚。
一抹抹黑气如同巨浪般排山倒海地向前奔涌，不留情、不留生，草木在黑气席卷过后如碳化般纷纷碎落，同样也有白骨惊心，森然，惨淡。
“呜哇……”慌乱之中一名孩童被惊惶的人群推搡倒地，坐在地上大哭不止。她的母亲见状赶忙从人群中挤出身来，将孩童紧紧抱入怀中，一行清泪自双眼潺潺流出，嗓音微微颤动着，“不要怕，萱儿，没事的，妈妈在这呢，没事的……”
“好姑娘，快、快起来带着孩子跑，没时间了！”一名灰袍老妇人逆着人群匆忙赶到母女身边。
“妈，已经来不及了。”那名年轻的母亲梨花带雨，双手却依然在轻轻拍打着已经渐渐停止哭闹的孩子。
“什么来不及，不还有些时间吗，快走，你俩要是死了我那老头和儿子不得伤心死啊，快跑！我来殿后！”老妇人一把扶起瘫倒在地的母女，推搡着向前小步跑去，而那位年轻的母亲好像也想到了什么，一手抹干自己的眼泪，一手抱起孩子向前主动跑去。
黑烟不止步，如同不止疲倦般，咆哮依然，带走蓬勃生气，留下白骨惊心。眼看着黑烟离自己越来越近，老妇人竟缓缓放慢了脚步，“不行，已经来不及了”，老人心中默念，思虑片刻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朝着滚滚黑烟疾步而去。
“好闺女，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我那乖孙儿就交给你了，我这当妈的也实在是没用，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不过现在能拖一秒是一秒，你和萱儿快跑，我来帮你们挡上一阵子！”一道声音自脑海中响起，“妈！”女子回头看了母亲一眼，悲哀、无奈、自责，尽管心中如五味陈杂一般，依然加快步伐带着孩子向前跑去，她明白婆婆是被她们拖累的，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停地朝前跑去，一步、再一步，说不定就能到达生的彼岸。
……
这就是被吞噬了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幽然，悄无声息，如同空之境界，感受不到任何波澜。突然，黑暗的远方出现了一轮血月，那一抹妖红缓缓爬上空中，空寂的黑暗有了些许异样的色彩，红色的月光洒在伫立着的白骨上，“窸窸窣窣”的碎碎声音贸然响起，配上妖异的世界，令人毛骨悚然。
在妖月的照耀下，土壤缓缓蠕动，一颗颗带着荆条的紫色植株破出地表，迅速的向四周蔓延，又迅速的开出黑色的花朵，肉眼可见的黑色轻烟，从花朵上散发而出。
一条鲜红的大河贯穿世界，奔流而去。水面突涌，一具具溃烂的尸体挣扎着向岸上爬去。渐渐的，黑暗世界只剩下红黑紫三种颜色交叉呼应，妖艳无比，“飒飒嘘嘘，飒嘘”，像某种语言，又像某种旋律，在妖艳的世界中奏响。
……
漆黑的苍穹之下，一名白衣男子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铺天盖地的黑幕呼啸而至，眼看就要将其吞噬，那清越的身段忽然爆发出无穷的血气，原本丝丝垂落于身后的乌发竟渐渐变的全雪白，而后更是随风狂舞。
“啊，妖魔，还我妻儿的命来，今日吾等堕入魔道，与你拼之，不死不休！”男人疯狂地怒吼着，能够睥睨天地的主宰在此刻仿佛已成了一头失去理智的凶兽，肆意发泄着心中的仇恨。
一个个巨大猩红的火球自男人的法杖中倾泻而出，朝着滚滚黑烟疾速前进，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可是依然徒劳，宛若红日入海，击入黑烟之中便没了一丝声息。
“果真如此吗，哈哈哈哈，那么，试试这个如何？”男人疯狂地大笑，布满血丝的眼中浮现出更为强大的杀意。“这东西不要也罢。”他将手中的法杖朝着黑烟奋力掷去，尔后快速朝黑烟飞去，快要靠近时，周身燃起熊熊烈火，化身为万丈巨禽，点亮黑烟。
红黑交加，战得难解难分，时而黑光大盛，时而红影占上。所有至强者都焦急的看着水晶球上的画面，不见其人，闻其声，潇潇然泪如泉涌。在惊恐逃窜的万物也渐渐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黑暗边界，默默站立，静静地听着男子的诉说。
“善恶循环因果绕，成圣成魔一念间，纳宙之后为归一，妖魔，今日我定取你性命！”
“凤啸九转离火。一转绝灭生机，二转焚尽其身，三转化无魂灵，四转涅槃重生，五转毕承其功，六转合天地之大势！”念罢，脚下大地轰鸣，河川改道，万仞山岳也在不断地倾塌，不一会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八卦阵。
“七转：八卦真火焚苍穹！”
巨大的火浪从地表腾空而起，空间因高温不断地扭曲变形，高空中原本缭绕不散的黑气尽数消去。
“八转：九阴真火划囚笼！”
一头通体火红的凤凰周身缭绕着绚丽的火焰，道道五色斑杂的火线自周身弥散开来，沿着黑烟的边界蔓延，围成一座巨大的八卦火炉，将黑烟阻挡在边界内。
“九转：混沌精火炼乾坤！”
凤凰仰天长啸，将体内全部的火精化为滔天巨浪，汹涌澎湃，一波又一波地猛烈拍击着八卦炉壁，一丝丝黑烟在巨浪中发出“嗞嗞嗞”的声响，而后化为虚无。烈焰与囚笼内的黑烟互相争雄，烟气在不断地被消散，又在不断地重新聚拢，仿佛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天地间的灵气、魔素源源不断地朝这里汇聚，庞大的消耗量让方圆数万里的草木枯萎，大川断流，可依然无法挽回烈火的愈演愈烈的颓势。
远在数万里外观战的人们无一不屏住生息，焦急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这位可以代表人类当前的最高战力，若此战无果，那么所有人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唔，只有这种程度了吗，哈哈哈哈……”黑烟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大笑，观战的众人无不心惊，难道是赢了？可这黑烟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莫非是这声音是黑烟发出来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打了个激灵。那笑声越来越大，黑烟也越来越浓，到最后简直像是一块化不开的黑墨，将原本依稀可见的火焰完全吞没……
“不！不要！”那名被大家称作老虚的灰袍术士从床上大叫着惊醒，粗粗地喘着大气，冷汗早已浸湿了他的衣衫。这到底是第几次梦到这些场景了，老人缓缓回过神来，“原来只是梦啊，是梦啊，呵呵……”似笑非笑，仿佛在戏谑着自己，“既然是梦的话我为什么要哭呢，果然人老了就是不行了，一点小事而已，嗯，小事罢了……”
静默片刻，“啊啊啊啊——”
房间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怒吼，随后又有锅碗瓢盆噼噼啪啪的阵阵撞击声，桌、椅、木床的碎裂声，不绝于耳。许久，房内大部分声息都平复了下来，除却满地的碎物外，唯有一名眼角微微泛光的干瘦老人，在房间的一角轻声啜泣着……
知否，知否，昨夜雨疏风骤？
试问卷帘人何在？无人对语。
只是海棠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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