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城主，城中难民的安置已基本完毕，紧急情况下的疏演也已排练多次……”
偌大的厅堂中，只有一名身材壮硕、满面胡须的将士单膝跪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向端坐在大厅正中玉座上的老妇人报告任务完成的情况。
“好，做的不错，不愧是我最得意的将士。其他的事暂且不论，单单疏演这一项就值得老身大为赞赏，将数百万人在一天内聚结到东、西、南、北四个广场，这可不是谁都能够做到的，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
“多谢城主！但身为一名将士，为希尔城的百姓尽心尽力，对城主尽忠尽责，这都是应该做的，哪里敢要什么奖赏。不过末将有一事不明，恳请城主赐教。”将士深深地低着头，毕恭毕敬等待着那位希尔城最高统治者的回应。
“哦？那就，说来听听？”老妇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前面这名一本正经、紧张兮兮的将士，她数百年前便从父辈手中接下这座城市，见过无数悲欢离合，自然也对政治上的那些把戏一清二楚，连眼睫毛都是空的。当然，小孩子的问题，大人心里多半是八九不离十
，此时的她只是单纯对眼前的“孩童”有了兴趣而已。
“恕末将愚钝，敢问城主，在情况紧急时为何要将数百万居民迁移至神庙前的广场上？这其中若是有什么隐情不便明说，那…末将不知也罢。”将士依旧低着头，说到最后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懊悔与自责——城主一向体恤百姓、将士，而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明显是一种不信任、不尊重的体现。
“哈哈哈，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没什么不能明说的，其实这都该怪我分配任务太过匆忙，一时竟忘了和你们细说这其中的缘由。快把头抬起来吧，今儿也该好好向你说说这希尔城真正的奥秘了。”
“是，多谢城主！”男人大喜过望。
“这希尔城的来历，你们只知个大概，却不晓得这其中的艰辛啊。在那时，人类还只是一个弱小的种族，没有强大的术士、武者，也没有一位可靠的盟友，终年受到别族欺压，更有甚者叫嚣要灭我族类，胆敢大举进犯的却只是少数，因为我们虽然在身体上有着先天不足，却懂得充分发挥自身的长处，利用自己的智慧造出各种器械来抵御外族侵略。在那种情况下，所有的人都团结一心，没有地域、帮派之间的纷争，也没有为了权利、财富而加害他人之流。但是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不满足人类在世间各族的地位，想要为人类的未来谋划一条出路，这时候就有人提议建造一座巨型城池，将大部分的人类移居到这座城市中，建立各种制度，并将其改造成一座军事大堡垒，藉此征伐各族，开创一个属于人类的辉煌盛世。”
说到这里，白袍老妇端起茶几上的瓷杯，轻轻呷了一口，继续说道，
“当时人们集结了一大批有识之士，争论了整整七天，最终确定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接下来便是确定建造城市的地点和具体实施方案了，丁达尔（将士的名字），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末将以为，在当时那个年代，人族想要建造一座大城池，势必会引起各方关注，到时定会有别族前来阻挠，所以，建造时必须能够掩人耳目，其一是要选择一个足够偏远的地方，作为一个军事堡垒，所在地必须进可攻，退可守；其二是同时在明面上做另一件事来吸引各族耳目，至于如何建造，恕末将愚钝。”
“好好好，能想到这个份上的确不辜负我对你的厚望。的确，当时的人们考虑过很多地方，极北的荒原、南洋的孤岛，但最终却选择了靠近西部丘陵的这一地域，因为后方是一片连绵不绝的荒丘，除却少数稀有的种族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他们派遣一部分人骑着座龙进入那片丘陵，扫除当地为数不多原住民——当然，不是人类，建立起一些零散的基地，这是最后的保障，前方的城池若是失陷，那么此处就可为幸存者提供居所。在城池开始建造的同时，人族的王，也就是我的祖辈，派遣了一支大部队前往最为强大、蛮横的种族开始了名为‘荣耀征伐’的战争，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场战争虽然引起了各族极大的关注，却始终没有和敌人进行过大规模正面冲突，一边维持着敌进我退、敌走我追的状态，一边又向各族叫嚣着要灭其族类，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场战争就成了各族茶余饭后的谈资，呵呵呵…”思及此，老妇人竟顾自掩面笑了起来，那名严肃的将士就这么默默注视着平时不苟言笑的城主，一时间场面显得极为尴尬……
“嗯哼，”老妇人清了清嗓子，“我们的智慧别族怎能企及？”
“这是自然。”将士微微垂下了头，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一直默念：今天的事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绝对不能……
“但是，”此时老者已完全收束了脸上的笑容，再度恢复到原来严肃的表情，她盯着眼前的男人继续说道，
“建造城池的那一方遇到了极大的问题，刚开始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顺利进行着，但是后来，先是有人发现建造好的城墙不断倾塌、建筑物也在不断地下陷，人们以为是水土不够稳定造成的，又命人将已经建好的部分房屋悉数拆除，挖开地表将大块巨石填入其中，以为这样就应该不会再有房屋、城墙倾塌。然而，当他们再次建起房屋时却发现，他们先前所做的只不过是徒劳。怎么办？先前就派来不少建筑方面的好手过来勘察地形、水土，信誓旦旦地向王保证工期一定能够按时完成，王也派遣大部队在掩护我们，现在辜负了王的信任不说，他们都快成为人族的罪人了，所有人心情都相当低落，如果可以用性命来交换这座能够彻底改变人类地位的城池，那他们一定愿意立刻奉上自己的生命。”老妇人又顿了顿，静静地看着眼前听的入迷的这位将士，示意他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
“这…末将对此事感到很难过，不过末将觉得，那些奉命建造希尔城的人，都对他们的王忠心耿耿，所以建造失败的事情，并不是因为怠惰而造成的，这更像是，一种自然的意志在违抗人类。”
“是啊，你们不懂，当时的人们也不懂，都以为是自己的疏忽而选择了这么一块水土不佳的地，其实不然。后世的诸多术者也对这件事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无一例外都将苗头指向了当地的神，不，严格来说称不上是神，是一类还未具有神格的生物灵体——”
“神？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将士惊呼，径直打断了老者的发言，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末将该死。”
城主摆了摆手，继续说下去，“所谓人的命运，或者说所有生物的命运，冥冥之中就是被这类东西所决定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人们的运势，尽管不是有意为之。当然，如果你足够强大，也可以摆脱他们的束缚，甚至利用他们的力量与真神对抗。所以就算当时的人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影响他们，命运也好，鬼魅也罢，都开始祈求能够真正改变命运格局的力量，那就是——真神。”
“末将有一事不明，为何他们不另寻土地而是选择在这地方继续死磕下去？”
“哦？”老妇的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弧度，随后又摇了摇头，“丁达尔啊，你确实很聪明，但却太年轻，你想想，一件左右人类生存地位的大事，刚开始一切都是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勘察也好、迷惑也好，但是唯独在建造方面出了问题，你觉得那数十万人会轻易地放弃原有的计划和自己的尊严，顶着失信于王的帽子，让自己的王蒙羞？况且，在那时，神明并不像现在一样虚无缥缈，而是真实存在的，祈求，或许还有一丝转机。”
“这…恕末将愚钝。”
“其实现在的人很难想象神明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不同的神形态差异很大，草木、走兽、飞禽、顽石，都有可能是一方小天地的主宰。所以，当时的人族选择了最接近人类形态的大神——希尔神，关于这希尔神到底由何物所化，早已不可考，有人说它代表了万物的欲望，也有人说是远古的一位人类功参造化，最后进阶为神明，不管怎样这都只是后人的臆想，当笑话听听就得了。神一般是不会参与到世间的纷争中的——若是诸神混战，这世间的绝大多数生灵哪还有存活的余地？所以当时为了祈求希尔神帮助人类，那可真是下足了血本。”老妇人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是——活祭啊。”
丁达尔没有搭话，他明白有些东西、有些痛苦是作为一个凡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哪怕经历了上万年，再次回首当初的那段岁月，痛苦、挣扎、愤怒已经永远被埋在那抔黄土之下，化为冥土的怨灵，永世难赴轮回。
“最后希尔神终于答应为人类建造城市，不过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在城市东、南、西、北四角各建造一个大型神庙来供奉自己，香火万年不熄，以信仰之力来修补己身。它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割下自己的部分血肉填入地下稳固城基，将自己的一条手臂化作万丈城墙，自此以后，低阶神灵再也无法阻止这桩不朽的伟业，希尔城的建造如期完成。而那四座神庙，接受了千万年的供奉，加持的信仰之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地步，这城若是失守，那里将成为人们最后的庇护所。”故事的最后，这位老城主落寞地感叹着，“千万年的繁盛啊…”
“先人的血与泪，必将铸就人族永恒的辉煌！”将士单膝下跪，左手握拳置于胸前，仿佛在对着世界大声宣示着人类的命运。
“好了好了，这些原本是属于希尔城的秘辛，只有一部分高阶术士才能够知晓一二，这么多年过去了，到现在也没什么机密不机密的，能和你讲的我都已经讲完了，就当做对你的奖励，退下吧。”
“是！”丁达尔的颤抖着声音呼之而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与平时坊间所流传的那三两段枯瘦干瘪的传闻完全不同，只需挑出故事中的任意一段，他就足以成为酒桌上的主角。
丁达尔离开后，老妇人轻叹了口气，“老友出来吧，不必再藏了。”
语音落毕，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虚空之中缓缓显现出一位灰袍的老者，而后大步走入殿中。
“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灰袍老人惺惺地说道。
“其实早在你靠近大殿时我便发觉了，只是那时你尚未隐去身形，料想也是有什么要事想要与我商议，便不予当面拆穿了。”白袍老妇人似乎并不怎么生气，依旧和颜悦色地与之交谈。
“其实我几乎和那将士一同赶到大殿，他先进去，我就在外候了一些时辰。城主所讲的秘辛，老朽也抱有几分兴趣，不过偷听毕竟有失颜面，便隐去了身形，果然还是瞒你不住。”老虚忽然压低了几分声音，“那些东西，其实是说给我听的吧？这世上恐怕没有比你们一脉更加清楚这希尔城来历的人了，对于那个连一点术式都不懂的粗人，你完全没有必要说到这个份上。”
“有没有必要，我心中自有定论，况且，这也是对他的奖励。”老妇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将纹饰着九条青龙的茶杯放回茶几上，“说吧，什么事？”
“那黑煞…”
“黑煞毫无消退的迹象是吗？”老妇打断了他的发言，语气中明显透露出几丝不耐烦，“放心吧，老虚，别人或许不知道，这希尔城我可是再了解不过了，我说有办法退灭这黑气难道还是骗你们的不成？”
“但愿如此！”老虚也显得有些愤愤不平。
“虚玄，这黑煞不退，难道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老妇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身前的这名男人，像是要将他的一切都看透一般。
“胡扯！这黑煞要是自行退去那自然是最好不过！若是要将其彻底消灭，那得殃及多少无辜的生灵！”灰袍怒了，俨然忘记面前这位的身份，向着这位地位崇高的城主大声吼叫着。
“你闹够了没有！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你这么胡搅蛮缠有用吗？先出去冷静一下吧！”老妇人拿起浮立在玉座边的法杖，朝前轻轻一挥，那灰袍老人便如一片枯叶般翻飞了出去，而后“砰”的一声，大殿的门骤然闭合。
“我恨啊，若是我儿在世，你怎敢对我如此！”须臾，门外传来一阵不甘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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