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坊的一家普通院落。
住着一对兄弟。
相濡以沫。
街坊邻里说起这对兄弟时,会第一时间夸赞一声弟弟的勤劳能干,操持各种家事杂事有条不紊,邻居有困难更会二话不说出手相助,可赞扬过后,他们往往会感叹一声天意弄人——弟弟天生是个瘸子。
而说起这家人的哥哥时,街坊们的表情便缓缓沉下,欲言又止,偶尔会有憨直的居民直言不讳,骂不绝口,因为比起瘸腿的弟弟,这兄长没有可取之处,四肢健全,却做了最无耻的地痞流氓,整日带着一群混混在街上胡闹,打架讹诈,嫖娼赌博,收保护费,吃霸王餐,调戏小娘子,就差杀人放火欺男霸女,几乎无恶不作。
因此总有人觉得,这家人里的弟弟无条件助人,就是在补偿街坊,他为了自家兄长做的坏事鞠躬道歉不知多少回。经常能见到一个瘦弱的瘸腿青年搀扶着满身酒气脂粉气的粗犷男子,一摇一晃地走在街上,有时当哥哥的与人斗殴争抢地盘,身上更是伤痕累累,一路流血。
两人天壤之别。
入夜,略显瘦弱的青年从附近的客栈回来,他在客栈内当跑堂的店小二,为客人端茶倒水,难得有人愿意雇用瘸腿的自己,干活愈下力气,比其他身体健全的小厮差不了多少,不过笑脸逢迎,低头弯腰,他早就习惯了。
兄长还没回来,他便拿起扫帚打扫屋前屋后,接着捧起院里的木盆,从井里打水洗衣,捣衣杵用力敲打,一声声清脆的敲打像极了寺庙里敲击木鱼的声音,声音舒缓并不急躁,让人沉浸其中,心如止水。将衣服晾晒,接着就是到灶房生火做饭,往常都是自己做饭等兄长回来,大哥的胃口大,饭需要煮多一点,偶尔他很晚回来,身上酒气浓重,花天酒地去了,可外面那些精致吃食不能让他饱腹,一定要回家狠狠扒上两大碗饭才会安定下来,打着饱嗝回房睡觉。
这期间,两人都不会说话,只是默默吃着饭,若他说起今天遇上的趣事,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大哥会点点头,不置可否,听到开心时,脱口一句脏话,便将他想说话的心情完全破坏掉,安静地吃饭,大哥也不会说抱歉,只冷着脸沉默。
偶尔青年说起自己给人道歉,别人家的境况时,作为兄长的男子便会暴怒,拍案而起,仿佛自己做的事天经地义,欺负人是正常的行为,一人做事一人当,找上门来打了便是,何须跟他们讲道理?一群孬种,不敢面对他,只会找好欺负的为自己懦弱的自卑找回一点安慰。
大哥这时更会狠狠怒骂他,掀翻饭桌,狠狠将自己踹倒,恶言恶语,不许他再去和人道歉。
瘦弱青年这时候不会反驳,更不会说话,之后的日子还是照常,听说兄长又在哪闯祸了,便又过去给人低头。
大哥从来不会认错。
可他做的事情就是错的。
青年时常望着自家被人以肮脏秽物涂墙污门,然后安静地去打水清洁,一次又一次。
前些日子,他在家门前给路过化缘的游僧施舍些吃食,大哥带了一群街上的兄弟回来,二话不说,嬉笑着把僧人的陶钵抢走,饭食倒在地上,陶钵扔在街边,青年正要说话,却被兄长拍着肩头强硬地带进了屋里。他想反抗,可一见到大哥阴沉的侧脸之后,便低下了头。
他的那些兄弟,都是街上的无业地痞,言语粗俗,手脚不干净,进门之后就到处乱走,翻箱倒柜肆无忌惮。对自己这个主人家没有半点尊重,呼来喝去,青年无动于衷,但大哥斜着瞄了他一眼后,便咬唇去给他们端茶倒水。
经过屋门时,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鬼哥,你这弟弟可真不像你!瘦瘦小小像个娘们似的!”
“还特娘是个瘸子!”
“哈哈哈哈哈哈!”
“还能怎么的,老天爷不给面子,给我找了个瘸腿兄弟,所幸出门在外,还有大伙赏我个面子,让老哥我有口饭吃。”
“鬼哥有个活生生的累赘啊!”
“那倒是。”
“......”
青年在屋外站了片刻,觉得自己的兄长将自己对他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洗衣、做饭、打扫、出门务工,似乎都是应该的,他不需要有任何动作,只用坐在椅子上静静享受就行了,可若是自己不做这些事情,拳头便会立马落在脸上,说一家人不讲究这些的大道理,但世间哪有什么理所当然?拿着自己辛苦赚来的钱财去赌博的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嗤笑一声后,他还是乖乖帮他们拿酒。
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崇化坊那边的小娘子......如何?”
“嘿嘿嘿,有我们兄弟几个下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很好。”
“就等时间了。”
拎着酒站在门口,听到的话让他一瞬间如被劲矢穿胸而过,头脑一片空白,久久没有回过神。
他们终于是要对无辜的姑娘下手了。
这要让他如何向姑娘的家人赔礼道歉?!
那一晚他心中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在沸腾,烧灼得他彻夜难眠。
今夜更是如此。
夜深人静,心脉跳动如雷声阵阵,翻来覆去睡不着,青年便穿好衣服出了房门。
月亮是红色的。
屋外喧杂,城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不觉,青年来到了兄长的房前,慢慢停下了脚步。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大哥屋前。
**着上身,披头散发,皮肤紫黑。
那东西回过头望了他一眼,瞬间,仿佛魂魄离体,在背后自己看着自己,手脚冰冷。
它似乎没有看见一般,转回头,安静站在屋前。
青年没来由松了口气,却没有离开,看着那恶鬼非人的身躯发愣。
屋上,同样有个带发的和尚注视着他,等待青年的答案。
他表情狰狞,眼中闪过阴毒的凶光,指甲嵌入掌中又松开,重复数次。
远处隐约传来女子的哭喊。
青年深呼吸了一口气。
一瘸一拐地过去推开房门。
恶鬼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嘲弄笑容。
“阿弥陀佛。”
木吒闭上眼,不去听屋内的哭喊求饶。
最后,作为弟弟的瘦弱青年,在房门外,看着那个倒在血泊里的男子向自己伸出手。
求救。
可作为哥哥的那人最后说出的话却是,“快跑。”
青年当即跪在地上,不自觉双目流泪,不断喃喃自语,“你做了很多错事,你做了很多坏事啊!怎么能如此,怎么能如此......”
身披袈裟的青年凭空出现,挥手令恶鬼消散。
让他在兄长的床底找留下的遗物。
他失魂落魄地从床底下找出一个匣子,打开来,装满了细碎的银子铜板,还有一封信。
瘸腿青年一字一句从头到尾看完,一遍又一遍。
“大哥不会说话,这么多年来委屈你了......”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被人欺负吗?别人骂你是瘸子,我和人讲了多少道理,还是没人听,最后我把他们打了一顿,就没人再说你坏话了,原来打架厉害,就能让人少说点闲话,大哥没读过书,没有出息,但你不一样......”
“你没必要和那群长舌妇低头道歉,因为我觉得我的兄弟,以后肯定能有大成就,能做大事,随随便便给人道歉算什么?他们不服,我打到他们服就是,你没必要委屈自己......”
“我给你找了门亲事,是住在崇化坊的一个小娘子,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大哥能为你做的事很少,也只有攒下这点东西作聘礼了......”
“大哥没读过书,以后你有了孩子,让我取个名呗......”
“叫不缺如何,我找算命的先生问过,身不缺,神不缺,文不缺,武不缺,万物不缺,万事不怯,听起来就是个大人物......”
字很难看,却让青年抱着书信,身体一点点蜷曲紧缩在地,颤抖不止。
之后兴善寺多了一个赎罪的和尚。
善者一恶,恶者一善。
不过一念之间。
孰轻孰重,尤其难解。
木吒最后望向夜空,看见师尊追着一名迅疾飞掠的凡人划过血月。
他施法遁入云天,拦住了那个惊恐的男子。
甫一停下,那人口鼻耳七窍中便迸发出磅礴剑意,构成牢笼,将木吒与观音困在其中。
观音想要施法,可心神一动,剑意随之而动,男子如刀割肉,痛不欲生。
无奈之下,他们师徒二人只得坐困樊笼,静待朱七杀落败而死,亦或得胜而归。
————
李魁踹开玄都观大门,观内着丧服守灵的道士纷纷怒目相向,拔剑而出。
老道高举桃木剑,另一手的传声符燃烧殆尽,高喝道:“玄都观三代弟子李魁在此!今夜鬼物祸乱长安,玄都观所有弟子听我号令,以九人一队负责一坊,以驱除鬼物拯救百姓为己任,玄都李魁以道号天元起誓,长安恶鬼不灭,老夫不得善终!”
玄都弟子面面相觑。
张桑和王午相视一笑,抱拳拱手道:“弟子遵命!”
旋即,玄都弟子异口同声道了一句:“弟子遵命!”
“出观!”
身着丧服的玄都弟子往长安各坊而去。
我站在道观门口,望着李老鬼换回玄都道袍,点头笑道:“这才有点皇家道观的样子。”
他回头望了眼院里的桃树,枯枝败叶,风景难看,没来由想起师傅最后和他说的一句话。
“她在长安。”
————
朱雀街旁的市坊中,深夜反倒更为灯火通明,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不绝。
偌大的青楼,台上的美艳舞姬拧动着可堪一握的腰肢,伴随歌妓手中琵琶带出的婉转乐音舞动,有客人倚窗倾倒美酒,酒线如银线落入楼下的小湖里,一时间竟酒香四溢远扬,雅间内传来婉转如黄鹂的歌喉,其间燥热令人有稍许回暖的错觉,酒席上觥筹交错,男人搂着女人放肆的大笑,女人依偎男子小心地陪笑,仆人歌姬进进出出,端着酒菜、怀抱乐器,眉眼间有深深的疲惫。
天香楼顶处的隔间内,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正和老鸨谈生意。
“我的老姐姐哟,再给我一点时日,妹妹我肯定能带多几个小娃娃过来,这笔生意,还有得谈。”
老鸨眼中闪过一抹不屑,谁和你这种拐带人的牙婆成姐妹了?我虽是做皮肉生意的,可买几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娃娃这是莫大的功德,吃穿住不愁,还能学一技之长,这行里谁有我韩姨这样的好名声?不逼迫不下药,前些日子失踪的那个小妮子,不让客人破她身子还能扬出一个冷美人的名头,哪家青楼的老鸨有这种细水长流的长远眼光?你一个人贩子和我姊妹称呼?笑话。
老鸨皮笑肉不笑,“苏牙婆,你知道我楼里的规矩,那些个娃娃必须是自愿的,清白的,没有在官府里备案的,否则买回来还惹一身腥,坏了我天香楼的名声,那就再难修好了。”
苏牙婆听到话里的疏远,心凉了半分,“韩姐姐您说笑了,这次我找的娃娃绝对是干净的,一个女娃娃捡了几个小娃娃在巷子里住着,都是没了家的可怜孩子,这不等着人给他们一个找好归处。”
“呵呵。”
苏牙婆咬牙,“韩姐姐,莫要忘了你家的冷美人还是我替你买回来的。”
老鸨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包括那一次,哪一次我和你要娃娃,不是让你赚了数十成利?跑去一些个灾区偏地,真不怕死啊。”
“好歹给了他们一条生路。”苏牙婆苦笑,“也给了自己一份谋生。”
老鸨瞥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三天,按市价的八成。”
苏牙婆脸色铁青,还想争取一下,“那女娃资质很好,未来必不输你们的柳依依。”
老鸨不以为意,淡定喝茶,“那也是以后,况且像你这种劣迹斑斑,被官府盯上的家伙,除了我天香楼,还有谁敢收你的娃娃?就八成。”
苏牙婆胸口起伏了很久,最终还是沉重点头,“成交!”
“记得,三天啊。”
“......”
而在天香楼最大的一间院落里,名扬长安的女子正坐在台阶上,身边几案摆着一壶小酒,她轻轻摇晃修长的双腿,雪白的肌肤在裙摆下隐现。
屋内的屏风后,一个秃顶的丑陋中年赤身**,抱着木枕耸动,发出一声微弱呻吟后不再动弹。
女子望着血月,看见月下在坊内走动千百恶鬼。
很丑。
于是她跳下台阶,走在院里,拍了拍种在小湖畔的柳树。
地面突兀生发出无数柳条,开始鞭打楼内外的恶鬼。
是时候把人扔出去了。
她背起手轻快地跳回自己院里,青丝依依,身后杨柳依依。
————
有人在慌乱中撞倒了桌上的鸟笼,一只红色的鸦雀飞掠出去。
眼中倒映着血色的月亮,轻轻一啄那些个没见过的巨大怪人。
没有想象的触觉,它们也没有反应,于是乎鸦雀带着滔天气焰,往这些东西最多的涌出的地方俯冲而下。
撞入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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