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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一念之间(上)【五千】

(四十九)一念之间(上)【五千】

木吒在观音离开城隍庙,阻拦强敌之时,业已出了门,现出原形,由疥疮小僧化为背负吴钩与混铁棍的青年,丰姿英伟,眼神如同身上袈裟一样,一尘不染。

与他擦身而过的恶鬼恶魂,无一例外,脚步还没迈出,已被尊者法身灼烧殆尽。

佛教也与道教神仙一般有阶位等级,由低到高为罗汉、尊者、菩萨、佛。

以尊者晋菩萨,需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于众生苦海中度人,为求净土往生者顿悟度众生心,发下宏愿,将一颗精纯佛心转化为菩提心。

得菩提心,需度人,看众生百态炼就大慈大悲之大智慧。

在长安的一段时日,走街串巷化缘讲佛,着实让他发现了几名有缘人,法不轻传,度人亦需考核,尤其在生死之际,最能看透人心,善恶一眼便知,长安大祸,对他而言未必不是成就菩萨的一场大机缘。

惠岸行者先来到长寿坊一富贵人家宅中。

其中居住的老爷是位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三天去道观上香,五天到寺庙拜佛,每隔一旬,就会吩咐家丁仆役背上一袋袋粮食去救济贫民,还不时接待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替他们提前打通关系,和上官混个眼熟,面对化缘的道士僧侣也极有耐心,施舍完钱财还会细细询问几句不懂的禅理真言,真心实意地求教。

这位老爷,是木吒在长安城里化缘时,第一位会认真听他说话的人,余者不是在破钵里放完铜板后摆出一张冷脸,就是极不耐烦地赶人出门,觉得听僧人说话就是在浪费时间,仿佛亲眼看着钱囊里的铜板一枚一枚被拿走,鼓鼓的袋子一点一点瘪空,一样的难受。

况且这位老爷问出的问题绝非敷衍了事,随便而言,几个问题皆只有在佛经里下苦功夫,才能问得出来,像初时遁入佛门的小沙弥,懵懂,却最是好学。

所以木吒对这位富贵老爷很有眼缘,认为他在面对生死之时,也能为善不为恶。

长寿坊坊门已被破坏,如同经受攻城槌撞击,弯出了一个夸张的曲面。

宅子里喧闹不堪,一位略显富态的中年站在大厅指挥下人,一边让家丁拿好武器迎敌稳固宅子内外的防线,一边让受伤的杂役仆从退下换人补位,顺便将中邪的下人绑缚关押起来,待城内安定再请高人解救。

指挥有度,井井有条。

宅子发生骚乱不久,便立即有了主心骨,安定不少,夺了肉身的恶鬼见这家人防得滴水不漏,大多数兴致寥寥,换去别处满足自己的欲望,少数憨直的恶鬼便以夺舍的孱弱阳身进犯,由于阴阳有别,阳身不如鬼躯来得强大舒适,造成的杀伤有限,一时间僵持下来,给了这家人喘息的余地。

在伤者赏一贯,死者赏百贯的鼓励下,宅院内的仆从家丁无一不奋力拼搏,保卫家园。

遭恶鬼附体长出长舌的肉身,甩出蛤蟆似的舌头,紧紧缚上前方小家丁的脖子,猛地收紧回拉,年轻家丁顿时头昏眼胀,呼吸不过来,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脖子上湿滑的长舌忽然松开,在得救的瞬间,他似乎看见了一尊佛。

长寿坊的所有恶鬼,在这一刻全部停下了动作,愣在原地。

因为它们看不见了,眼前能供他们杀虐、**,满足它们欲望的凡人全部消失不见。屋子还是那间屋子,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那些人呢?

多少绝处逢生的平民百姓,看着身前莫名其妙呆愣住的恶鬼泪如雨下,却生怕哭出声来,紧紧捂住嘴,小心地逃开,道观、寺庙、城外,哪里都好,绝不能留在家中等死。

有恶鬼发出了尖叫,因为它在某间宅子里,发现了恍如世间最后的一个凡人。

对于富贵老爷而言,就是老天爷开了个极具恶意的玩笑。

坊内的所有鬼怪都向他涌来。

它们越过自己构筑的人墙,对落在身上的刀枪剑戟视若无睹,对身上出现的伤口不以为意。

只是一步一步走近,只是一点一点飘来。

他惊叫着往后宅跑去,杂役仆从见老爷落荒而逃,想要提起兵器过去护卫,可跑没两下,便停住了脚步。

因为院子里已经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有肉身、没有肉身的恶鬼。

一堵鬼墙,望之却步。

再如何恩重如山,面对真正的大恐怖时,想起自己的妻儿父母,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

不同于其他人,有个年轻的仆从,哭喊着冲向了鬼墙,挤开肠子破肚流出的恶鬼,挤开舌头濡软的恶鬼,挤开余骨无肉的恶鬼,鼻腔充斥着尸臭,不知不觉中竟穿了过去,来不及整理身上各种肮脏秽物,他匆匆往老爷跑去。

关紧房门退后两步,一向待家人温柔的中年男子带着哭脸向自己的妾室说出来世相见的话语,犹有些稚嫩的女子不禁美目含泪。

门扉被撞破,身形高大的恶鬼卡在门前,富贵老爷咬牙护在自己的小妾身前,大声喊有什么放着我来,不要为难她。

惹得女子心肠酥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自己丈夫拉回身后抱着他,留后背对着房门,似乎要同生共死,且先他而死。

若有人能从房门一侧望去,却是能看见富贵老爷的纠结面容,狰狞异常。

他没有再拦于女子身前。

双腿站立如松,不动如山。

而那些个佛道经文,在这一刻,没有一句浮现在他心神里。

待到那名年轻杂役冲出来,哭哭啼啼挡在老爷夫人前方时。

他也只是叹了口气,许下若是平安无事,则为少年解除奴籍,父母亲友一生富贵荣华的诺言。

小杂役擦着眼泪点头,他至今还记得老爷牵着自己入府事的景象。

在富贵老爷看来的小恩小惠,对他来说无以为报。

他曾向木吒问过一句众生平等。

原来也只是问问。

富贵老爷冷冷看着怀里的女子,冷冷看着挡在前面的年轻杂役,思索着活路,同时觉得能为他生路豁出性命的人太少,居然只有一人,自己收买人心的手段还不够娴熟。

木吒冷冷看着屋里的中年男子,觉得人心反覆,众生百态。

坊内百姓,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府里家丁,有无能为力的愧疚。

女子妾室,有命途多舛的哀怨。

年轻杂役,有舍生取义的害怕。

富贵老爷,有表里不一的狠辣。

他最后还是选择躲在两人身后观察情况,时刻保持冷静,寻找机会逃跑。

恶鬼扒开房门,结实堆砌的墙砖隆起,门槛被踏碎,粗重的鼻息喷在年轻杂役身上,腥热的气息让他感到**一湿,不由得闭上眼,等着身上某处传来的剧痛。

少年等了很久很久,小心翼翼睁开眼时,早已空无一物。

有人轻飘飘在他耳边说了句话,“走投无路时,可到兴善寺求佛。”

回头望去,只见老爷温柔地抱着妇人,柔声安慰。

年轻杂役决计不会想到,在他眼中善良的老爷,刚泛起了一丝可惜的念头。

可惜他们没有死。

————

木吒随意前行,来到了一条杂乱小巷里。

两侧都是破落的宅邸,烂窗破门,看起来没有人居住,枯黄的落叶肆意在地上翻滚。

而在尽头一间勉强能遮风避雨的屋子里,有微亮的火光在晃动,映照出几个瘦弱的身影。

阴风低啸,哗啦啦拍打着并不牢固的木门,他们的心思却不在屋外,一个个蜷缩着身子围在柴火前,眼里满是憧憬和想象。

一个约莫十一岁的小女孩站在积灰的矮桌上,短短的胳膊挥舞着,眉飞色舞,大侃特侃今早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故事,“却说那十大妖王结义,以齐天大圣为首,掀起反旗攻打天宫,南天门处十万天兵天将列阵以待,彩蟠飘舞,擂鼓声声,托塔天王李靖首先派下巨灵神,可齐天大圣不过短短三招,就将他击败,于是托塔天王就派下三太子哪吒,与齐天大圣交战,哗,那个三头六臂,这个火眼金睛......”

讲到一半,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小男孩举起手来,怯生生问道:“童姐姐,什么是托塔啊?”

小女孩挠了挠杂草一般的脑袋,有些不确定道:“靖善坊那边的兴善寺里不是有高高的佛塔吗?托塔天王就是举着佛塔吧?”

又有一个年岁更小的小姑娘有些惊讶道:“那托塔天王岂不是好大好大?”

这次小女孩很笃定地点头,自信道:“没错,像山一样大!”

然后她跳下桌子,从角落捡起几块石头垒起,举着“石塔”大喝道:“呔!那妖猴休得放肆!”

活灵活现,仿佛自己亲眼看见过一样,让一群围在柴火边的男女孩童激动不已,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争着当三太子、齐天大圣,好一阵玩闹后,小女孩重新站在桌上,叉着腰喊道:“该睡觉啦!”

语气不容置喙,老妈子的模样,有两个小男孩垮着脸,想要玩多会再睡,却被她瞪了一眼,于是乖乖走到屋子的角落,上床睡觉。

说是床,其实只是一堆干燥的杂草,铺满了屋子的一角,六个孩子并排躺在一起,身上盖了几张褪色的打着补丁的被子,显然是别人家不要捡回来的旧物。

小女孩一个一个扳着手指头数着,重复了几遍,这才放心地回到屋子中间,用放在一侧的一桶沙子将柴火熄灭,接着走到角落一堆杂乱的破烂木板堆前,伸手进木板间隙里,掏出一个竹筒。

旋即在地面拾取些落叶塞进竹筒,再从窗台放着的破布仔细撕下一点来,在犹有点赤红的柴火处点燃破布放进竹筒里,然后跑到屋外,在树下挖点泥土盖住竹筒的一端,另一端微微散发着白烟。

做完这些后,小姑娘不由得松了口气,觉得今晚的运气不错,平常保存下一点火种,要屋里屋外跑好多次呢。

她将竹筒放在屋里比较空阔的地方,接着弯下腰,用手一抔一抔将地上的沙子装回木桶里,之后就吃力地抱起烧过的木柴扔在屋子外的角落。

做完这些事,夜已经很深了,她帮捡回来的弟弟妹妹们关好屋门,往巷道外走去。

木吒站在屋顶,看着不断劳累的小女孩脚步轻轻地跑出巷道,没由来嘴角翘起。

她是乞儿,前两天在街上偷回两个馒头时,给自己化身的疥疮丑僧分了半个,他好奇问过为什么不你一个我一个分公平点,小女孩却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现在知道了答案,她不是一个人。

想必那一个半没有半点落入她腹中。

小女孩仰着头,从巷外的街头往街尾走,借着月光看向街边的一家收了摊只剩下桌椅灶台的摊子,点了点头。

“张叔家的面摊,客人留下的汤水可以喝,张叔拿扫帚赶人不疼......明早可以带弟弟们过来喝点汤......”

经过一家关着门的铺面时,她低声喃喃道:“傻大个家的面饼,偷好几次了,最是安全,明天中午趁着人多可以拿两个......”

在没有店面铺门的一块街墙前,她四处张望了下,没有发现想象里的东西,似乎有点失望,“陈阿婆今天没有来啊,平常帮她拿点东西会给我们留下点卖剩的菜叶啊,阿婆你千万不要搬去其他地方......”

小女孩慢慢左边看一眼,右边望一下,像个巡视自己地盘的达官显贵,不停嘟囔标记。

“阿娇娘的布......”

“朱老板的酒楼......”

“四先生的笔墨......”

“伍仁叔的杂货......”

一直走到街尾,忽地看见一个鬼祟身影在街尾的巷道口处一动一动的。

小女孩顿时大怒,往地上找了找,瞧见一个石子,当即捡起,狠狠往那身影扔去,大声骂道:“臭小偷!不知道这条街只有我能偷东西吗!”

石子在背后弹开,那身影似乎被惊动,缓缓退了出来,扭过了头。

小女孩顿时脸色铁青,呼吸一滞。

赤发红眉,獠牙外突的丑陋鬼怪,正咀嚼着什么东西,嘴角处露出一段光秃的尾巴,是老鼠。

小女孩缓缓后退,恶鬼四肢着地,慢慢地转过身子,朝向了她。

小女孩回头瞄了一眼自己出来的巷子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喊道,

“丑妖怪!难看死了!”

恶鬼仰头吞下老鼠后,桀桀怪笑了两声,迅速爬来。

小女孩扭头,往自家巷子对面的偏僻巷道跑去。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墙边的大树,熟练地在墙头上飞奔,身下啪嗒啪嗒的动静提醒着她必须跑得更快,跑得更稳。

她从来没有跑那样快过,崎岖的墙头似乎变成了宽阔的大道,身子越来越轻,仿佛下一瞬就能飞起来一般。

可她终于是体力不支,栽下了墙头。

灰黑的鼻子下流出两道血来,咧开嘴,满嘴的鲜血里落下一颗断齿,她没有哭,随意抹了抹鼻血眼泪,挣扎着爬起,继续往远处跑去。

小女孩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要尽可能让妖怪远离那条街巷。

最后她被路面的小坑绊倒,手臂重重撞在地面,细碎砂石将前臂磨出伤痕,血流不止,火辣辣的痛。

没有哭。

只是疼出的眼泪。

她蜷缩在墙根,倔强地带着满脸血望向不远处爬来的恶鬼。

一个带发青年身披袈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棍子敲死了鬼怪。

小女孩开心大笑,似乎觉得疼,伸出两根指头,将断掉的摇摇欲坠的半颗门牙**,握在了手心。

木吒走近小女孩,温柔笑道:“随我学佛如何?”

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小女孩狐疑地瞟了他一眼,果断摇头,“当尼姑了,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们怎么办啊?”

木吒笑容愈发和蔼,小声说道:“他们也可以一起学佛。”

小女孩却突然哭喊道:“我不要!你是打算骗我然后把大家一起拐跑!我不要走!”

巷道口匆匆跑来几道身影,有男有女。

提着杀猪刀的中年男子跑到女孩身前,看了她一眼,心疼道:“丫头,发生啥事啦?”

小女孩擦掉眼泪,望向来人,刚刚的青年已不见踪影。

她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道:“伍仁叔,我刚才抓贼偷来着!还碰上了妖怪!”

“妖怪?!”

有妇人惊讶一声。

“什么妖怪!先治治丫头的伤再说!丫头,跟我去四先生家里敷点药!”

小女孩扭捏地站起身,想要牵住中年文士的手,伸出了一半却又顿住,似乎害怕脏兮兮的自己会弄脏先生。

中年文士不以为意,笑着牵住了她。

于是小女孩有了个大大的,没有门牙的笑容。

“四先生,我牙掉了,能长出来吗?”

“能。”

“四先生,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妖怪吗?”

“或许有。”

“四先生,我明天能带着弟弟妹妹去你那听你背书吗?”

“当然能!”

......

“如我见佛。”

木吒站在墙头,低头看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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