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个老人，他在河边对天发问。”
“我觉得里面有一句问得是真好。”
“我借他一句话问问你。”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世人皆言善恶有报，可众生不见不闻，如何知人善恶？遑论苍天。”
我一边走，一边说。
怀里的枯骨很沉，心中郁积的一道不平之气，更沉。
青年风仪严峻地望着缓步行来的道士，阅遍古籍的他明白此话何意，淡淡说了两个字，“天问。”
张桑想要问问发生何事，驱鬼僻邪又为何护在她身后，可当他转过头看到那名红衣女鬼的清浅笑意，再看向天师那并不高大的身影，不知为何，踏出的脚步收了回来，拉住想要跟上的小喵，摇摇头道：“就交给天师吧。”
“一个自强孝顺的好姑娘死于非命。”
“一个逞性妄为的丑类恶物却能若无其事逍遥法外。”
说到这，我不由得微微笑道：“傻姑娘想要报仇却又一波三折，看得人干着急，到头来居然只让人两三天睡不着觉......”
青年皱起眉头，语气依然平静：“那又如何？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舍弟再如何恶贯满盈，到时自会有天道谴罚，遭逢劫难，但在此之前，我观其命数，他仍有二十年福禄，今夜不该丧命于此，莫非道长要代天行罚？违逆天道循坏，也不怕孽业缠身？”
李展鹏想要爬起身，可两腿力气不足，踉跄两下扑倒在地上，惊慌失措道：“没错！我大哥说得对！我还有二十年福禄加身！这桩子倒霉事我认了！老天爷要报应我我也不怕，可臭道士你又凑什么热闹！”
他又对着白露大嚷道：“姑娘，身前不论，事已至此，更要注重以后亲人的日子，若你杀了我，我爹和大哥定会追究，保他们一生富贵荣华的黄金元宝，可就没了啊！”
白露没有理睬，只是仰头，望那轮不论善恶一并相照的雪月。
“在你眼中，她们的清白性命皆可用钱财换来吗？”
“莫非不可？!宿卫陛下的左千牛卫大将军之子，能看得上她们这些凡俗女子，还不是莫大的荣耀！？”
我将怀里的包裹一转，背在了身后，“不要把你幼稚肮脏的思想强加在别人身上。”
李章鹏看我就要动手，见大哥眉目肃然，如临大敌，立马开口出价：“香车美婢，金银珠宝，道长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只要揭过此事，不与我为敌即可！那怨魂厉鬼，我们自会处置！”
“哦？”我玩味道：“我要你命，你给是不给？”
李章鹏一跺脚，怒骂道：“臭道士！你莫非被厉鬼迷了心窍！黑白不分？！”
我回头看了白露一眼，四目相接。
点头笑道：“是啊！”
我一手食中两指相并掐剑诀，一手抚过腰带。
青年最后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道长真不能等到舍弟祸殃自报之时？”
“笑话！任由他再作威作福二十年？这不公平！”
我左脚踏出一步。
剑诀指向青年，道：“更何况，我非君子。”
腰间骤然掠出五十四道流光，如流星拖曳尾焰划破虚空，气势汹汹。
“站定不动！”青年大喝后，右手探出，化作青烟，想拨开几道将要射到弟弟流光，青烟以知境修为构筑，一丝一缕虽细微，却坚韧如铁，有力拨千斤的效用，可与光芒相触，竟如撞山岳，分文不动，令其偏离丝毫也做不到，更有几缕青烟直接消融不见，青年破天荒有了一丝惊恐。
“靖善坊一民女，年十六，温婉明淑，善女红，常为老父出摊搬物，帮邻舍绣图缝衣，本有一桩大好姻缘，可于月前遭人劫掳，自缢而亡，父母肝肠寸断。”
我叹息道，“她喜欢吃梅子，可再也尝不了了......而她不能你又为何能？”
“梅子去疟瘴，治久痢，此后你三年痢疾，疫毒、寒湿结于肠腑，俱化脓血，日夜肠腹作痛。”
李展鹏眼见一道流光穿腹而过，他匆忙伸手捂住，却不见伤口，冥冥中似乎有某种东西被流光刺破、带走，不由得身体一虚，下腹渐渐有绞痛之感。
青年大怒，厉喝道：“铁口直断的占卜相术！如此断人命数与诅咒何异！邪魔外道！”
他身形疾冲而来，右手回揽朝我天灵一掌拍下！
既然是邪魔外道，出手降魔亦无不可！
这一掌起落掀起飓风使得四野草木倒卷，青年不再留手，威势撼山震岳。
又是数抹流光闪过，层层叠加。
一掌拍下，只闻沉闷雷声，反而是青年整只右手倒震，散为青烟，再不得凝聚为实。
“平康坊有民女，年十七，风姿绰然，与其夫君相濡以沫，亦是遭你掳掠，以至容貌遭毁，面目全非！此一生惊惧外人不敢出门一步！”
青年大喝：“住口！”
剑诀外指，再招几道流光。
“面容与命理休戚相关，她即毁容，你要这面皮何用！？”
青年想要返身回护自家兄弟，却为数道诡异流光纠缠。
我断言：“你自此容貌扭曲，耳歪斜、眉断裂、眼无色、口薄露齿、鼻短而矮，福运俱败，万事不成，三年内心衰、肝败、脾肿、肺石、肾死，自此不得见白日，遇阳光则皮消烂！”
李展鹏凄厉大叫，挡着脸，仍为几道流光穿脸而过，硬生生改换筋骨皮肉之痛，令他倒在地上颤抖不止。
青年见状，以仅剩的左手拇指指心，一路上划直指天灵，对天誓愿道：“我李勾陈，行天之道，见人知命！李展鹏尚有二十年福禄，天理循环不以人言为易，此子违逆天道，行咒怨之事，有请天罚！”
天地无应。
“有请天罚！”青年再道。
本该出现的天雷轰顶无隐无踪。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低声道：“道士，你究竟是谁？”
我微微仰头，想了片刻，回答道：“很多人叫我天师。”
所以我应该是天师。
我召回所有流光，围绕周身。
青年终于发现一丝端倪，那些流光下似乎是一张张方形符纸，一气同息，隐约构成了不断共鸣的强大法阵。
可古往今来多少神仙真人？如此具有个性的法器法宝，以他遍观古籍的见识，竟是想不到符合的人选。
我走到李展鹏身前，看着他在地面挣扎颤抖，曾几何时，那些女子匍匐在他身下求饶。
我蹲下身，拍了拍他身子，道：“跪下。”
十数张纸牌随我话语将他按起身跪地。
“还有一袭红衣，怨魂厉鬼，要你以命相偿。”
“她一生很苦，却没有喊过苦，她仁孝善良，却什么都不求，她从不作恶，却为何没有福报？你杀了她，又凭什么自在逍遥？”
李展鹏已然扭曲的面庞涕泗横流，颤巍巍道：“我、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别杀我别杀我啊！”
“这就对嘛，知错能改......”我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可惜这句话说得太晚了，既然你不怕以后祸殃报应，应该也不怕一点小报应提早到来吧？”
我右手捂住他的嘴，左手剑诀一指他眉间。
“别说话，我先祝你上路愉快。”
“我断言，南瞻部洲大唐长安，昭国坊左将军府李展鹏，此一生余寿三年，今夜起只得卧病于床，日日眼见身体衰竭而亡。”
四十三道流光由天而坠，断了他四十三年阳寿。
青年闭眼，无力回天。
“你以一己凡身，如何驱得法器，如何行的天道？你体内的气机非佛非道、非妖非魔，也非愿力念力......”
“你话太多了。”
我扯掉李展鹏脖子上挂的玉符，他直接躺在地上，昏迷过去。
“道长，你于我家中如此行事，日后与我本体撞上，少不得一场冲突......”
我抹去玉符上的咒文，青年化作青烟而散。
白露站在井边，巧笑倩兮。
对我盈盈一礼后，身上最后的一缕黑气消失。
厉鬼存在与否与怨气煞气相关，黑气彻底消散便是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白露闭着眼许久才感到不对劲。
睁开眼，道长在对她挤眉弄眼。
她望了望双手，魂体透明。
怎么回事？
我笑道：“姑娘你这是怨气已散，化为普通魂魄，可以投胎转世去了。”
骗鬼呢！
她的怨气煞气明明是被打散的，道家真气附体不断消融只得魂飞魄散。
不过，出家人不打诳语吧？
她抱拳，以江湖侠女的姿势再拜，“多谢天师。”
张桑扶起渐渐转醒的王午走过来，我哎哟一声，揉揉腰椎，“小喵过来扶我一下，天师我老毛病又犯了！”
“喵！”
小喵兴奋地小跑过来，“天师你刚刚好厉害啊喵！”
“那是！”
张桑王午忍不住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回头看了某处一眼，普通魂魄没有阴阳眼是看不到的，于是我悠悠然说了个故事。
张桑王午面面相觑。
“这么晚了，街上宵禁你们也回不去，就在将军府里暂宿一宿吧？”
“我们本就是这么打算，倒是天师你......”
“得罪了主人家，只得回城隍庙睡呗~~”
“走了！”
张桑王午行礼，
“恭送天师！”
来时无人理，去时人相送。
今晚多少有点收获。
哈。
善恶有报。
可惜了人间又少了一袭倾世红衣无人知。
我怎么感觉我忘了点什么东西？
————
牛头马面由阴曹地府往人间寻觅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今夜福运之光冲天，惊天动地者。
在一家将军府内，遍地狼藉，两名鬼卒对一袭红衣跪地恭敬道：“我等阴曹地府鬼卒，特来恭迎使者入地府转世投胎。”
白露疑惑道：“鬼卒都是如此客气？”
马面抬头，小心翼翼地指着自己的头顶，说道：“使者拥有福运铜币，乃天道馈赠，福泽无限。”
白露伸手摸了摸，从发梢间摸出一枚铜钱来，这是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上的？
牛头谄媚道：“使者可别小看这枚铜钱，一枚福运铜钱只认一人为主，一旦认主便可得天地福泽加身，最次者都是财运滚滚，富可敌国，而那些个修行者，最厉害的已在天庭司职，其余的都是一路奇遇，无风无浪......”
“可又与你们阴曹地府有何关系呢？”
马面不放过这个露脸的机会，解释道：“有滔天福运者，地府自然会优待，这是五百年前立的规矩，使者您一枚福运铜钱，可以在地府里横着走了，当然，这横着走不是指肆无忌惮，而是在酆都钱财无算、投胎必富贵必有仙缘、各方鬼蜮大开方便等......若使者您觉得投胎不好，还留念凡间景象，更可以去酆都鬼市寻一本鬼仙修道功法，定能飞升成仙！”
白露又好奇道：“这都不干你们事啊？又为何如此热心？”
牛头尽可能摆出一张亲切笑脸：“使者不闻有钱能使鬼推磨？一旦您修道有成或是富贵荣华，随时‘不经意’间替我们美言两句......”
白露点头：“我懂了。”
牛头马面躬身道：
“小人牛头二三。”
“小人马面四五。”
白露眉开眼笑，喜滋滋地将铜钱收起。
天师啊。
“走！带路去鬼市！”
壮志凌云。
此一言，天下出了个剑道无双的女子鬼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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