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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师与徒

(四十八)师与徒

水火交融生成的烟柱再度升起,没了法术的压制,愈加剧烈庞大。

成千上万数不清的恶鬼已经过奈何桥跨过鬼门关到了阳世,横亘阴间天际的忘川河霎时间寂寥许多,河面不再有沉沦的恶魂兴风作浪,往常络绎不绝的投胎鬼魂感受到了酆都的异常,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登背阴山,桥面难得冷清。

就剩下几只知境恶鬼押着我和李老鬼在奈何桥另一侧。

拯救长安的重任压在我肩上,却连架着左右手的两只恶鬼都打不过,丢人啊。

剑诀、子午诀、三山诀......各式单手掐诀试过一遍,甚至连中指都竖了几次,依仗的纸牌符箓整齐叠在奈何桥的阶梯上,安静得像远山雪莲,不可侵犯。

老道精神恍惚,感觉离走火入魔不远。

喊了他几声没有反应,摇摇晃晃,仿佛没有恶鬼压制就会立即瘫软在地。

我凝视着修筑在裂谷对岸的巨大门扉,低声道:“真的有意义吗?回到阳间你们又能做什么?满足自己的欲望?为了执念去干扰亲人朋友的生活?宁愿夺舍时日不长的肉身再活一遭,也不愿投胎拥有属于自己的新生命?”

“......”

“其实我身家丰厚,家财万贯,相助我的话会得到比朱瓜更好的报酬。”

“......”

“恶鬼兄,以你形象高大威猛,不至于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弟斤斤计较吧?”

“......”

“我于阴间有神剑,一声剑来,能招来浩浩荡荡万千飞剑,尔等可要想好了。”

“......”

身边两只恶鬼昏黄的眼眸呆滞,紫色的巨口微微张合,淌出一滴滴唾液。

得,威逼利诱打感情牌,以情理动人的嘴炮方法走不通。

朱瓜没有给我嘴遁的机会,派来压制我们的恶鬼都是弱智,完全不会说话,没有情感。

蹬着脚挣扎,两手却像被铁钳牢牢扣住,动弹不得。

“哇!”

不知何时,一个身穿绿裳,约莫十二岁的小姑娘瞪着眼站在奈何桥上,惊异非常,叫了一声后就藏在奈何桥的桥柱后。

小姑娘似乎没见过这种场面,按耐不住好奇心,偷偷摸摸从柱子后探出头来,被我瞧见便又缩回去,重复几次,觉得好玩,于是哇哇叫着不断探头,自娱自乐起来。

“哄!”

我身侧的恶鬼被小姑娘的哇哇乱叫的声响惊动,怒吼了一声。

她立马高举双手蹦蹦跳跳跑回桥里。

不多时便捧着一碗清水跑了过来,在我面前咿咿呀呀,原来也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

几只恶鬼无动于衷。

我朝她努努嘴,示意阶梯上的那副纸牌。

小姑娘咧嘴傻笑,似乎听懂了我的指示,点点头,然后兴奋地跑到纸牌前,将一整碗水倒下,浇了个透心凉。

没了没了,长安要完。

就在我绝望非常的时刻。

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子嗓音,“天师?”

身穿一袭红衣,腰别古剑的女子带着一位驾乘白龙的玄衣老者登山。

白露一眼扫过几只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见势不妙,蓦地双足运力,急掠上来,原本只是呆滞,毫无动静的恶鬼感受到危险,大吼大叫,本能地松开肌肉虬结的双臂,往危险之处前冲,想要抡起臂膀,砸碎一切让它们感到不舒服之物。

蹲在阶梯的绿裳小姑娘不由得捂嘴尖叫,像是受到惊吓,身形化为青烟遁进了奈何桥里。

一丈。

女子身影如同一团蔓延的火光,风姿夺目,她眼眸专注,衣摆猎猎作响。右手往腰间一抚,雪白的长剑便脱鞘而出,化作一道流光带着低吟的破风声,仿佛要贯穿天地般凛冽刺出。

转瞬间,高速射来的长剑贯穿了其中一只恶鬼的头颅,它仰面倒去,仍带着暴怒的表情。

余下三只恶鬼动作不停,它们本就毫无灵智,不会因任何事情波动。

一息。

白露随剑而行,红衣跟着剑光紧接而至,一前一后,迅疾地跃到了正在后仰倒下的恶鬼颅顶,脚步轻踏鬼面,一个鹞子翻身,右手已拔剑而出。

三只恶鬼已近身侧,由东西南三方包围而来,气势汹汹,鼓起猿臂当头抡下,拳风呼啸,力道之大似能把人轻松砸成肉酱。红衣女子神情平静,只见她举剑脚步一迈,凌波微步,红衣舒展间便贴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只恶鬼,剑锋逆着恶鬼捶砸的左拳上划,就像它自己冲着长剑刺进一般,一整只左臂被割开一道深三寸的巨大裂口,直接瘫软下来,给了白露足以躲藏身子的空间。

两息。

硬实的地面被砸出几个浅薄坑洞,撞入恶鬼左怀的白露身形一顿,反握长剑,深深刺入恶鬼左臂根部的长剑倒转,同时重心倾向左脚,右脚向后方外旋,以左足为中心身体呈顺时针一转。

力发于足,引于腰腹,贯于手,她背靠恶鬼,剑身紧贴右手前臂,顺势后拂,剑锋自下而上狠狠刺入,恶鬼由下颚向上被贯穿头颅,黑血淌下剑格,它尚未发出痛苦的嘶吼,就已失去了声息。

两息半。

一只恶鬼捶落地面的臂膀没有提起,反倒是猛地用力,身形拔地冲来,双臂后仰伸展至极限,又是一式撼地捶砸。

白露抽剑,带出一篷黑血,挥洒空中如泼墨,倏然迎面直冲。

三息。

急掠途中,女子身形微躬,长剑斜置腰间。

两者身影交错,长剑划出一抹惊艳的剑光,恶鬼被拦腰一分为二。

最后一只恶鬼则惊愕地望向腰间,不知哪个卑鄙小人在它身上贴了一道破邪符,黑焰燃起,它扭动着小山一般强壮的身躯,冲入忘川河中,形神俱毁。

白露将长剑一甩收入鞘中,身上滴血不沾,但见武艺高强的红衣姑娘捋了捋鬓间的散乱发丝,笑意清浅,“天师男扮女装真好看!”

我掩面,羞耻异常。

载着一名老态龙钟道士的白泾河为她的小女儿作态震撼得无以复加,大......大、大姐!

身居乾坤袋内的老者仔细看完了战斗,三息解决一切,干净利落,面对只有本能没有智慧的呆滞恶鬼,知境巅峰一打四,老者认为合情合理,其间徒儿握剑的手腕沉稳有力,没有半点担忧恐惧之情,全心全意相信自己手中长剑,这是凝聚剑心的必要前提,无疑是剑道修行的难得美玉,至于为保优雅洁净而多出的几步身法......这门感情自己一定要反对!

叶灵山还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被酆都大帝留在罗酆六天里,见着瘫坐在奈何桥前的小徒弟,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没有脉脉温情,没有久别重逢的感慨,叶灵山跳下龙头,就是一巴掌拍在李魁背脊,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臭小子!成何体统?!几十年修道修到狗身上去了吗!”

“瞧瞧你这怂样,是个人都瞧不上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悲春伤秋!我当年是怎么教你的?!”

李魁恍惚道:“知其魁,守其善,不与人争,不为人易,自知而不自见,自爱而不自贵......足矣。”

“这些年来,你可曾守住心中善念?”

“......”

李魁没有说话,他不止一次为了生意与人喊骂斗殴。

“可曾知道自己的天命,并为之坚持?”

从未明白自己命中的“魁”字。

“......没有。”

“可曾自省自知过?”

为了积攒钱财打通宫里关系,日夜奔波。

“没有。”

“可曾洁身自爱?”

一路自暴自弃,自我愤恨。

“没有。”

李魁声音细若蚊蝇,头颅低垂。

“你的大道,莫非只为一人而修?你的生命除了情情**之外别无他物?”叶灵山摇摇头,“就连我都对现在的你很失望,想必她也如此......”

李魁抬起头,自嘲笑道:“我也对自己很失望。”

“可她时时刻刻抱膝坐在我心里,一直、一直、一直在呼唤我......我想要带她出来,却触碰不到......我能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叶灵山平静道:“那你就任由长安遭鬼物破坏?”

“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最喜欢的东西一个个的毁灭?”

“像观里许久没开的桃花,像她一直居住的长安城,像你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回忆。”

“这些东西没了,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你放得下?”

李魁望着鬼门关怔怔出神。

“你觉得没关系,可那个已经离开的姑娘,会很伤心啊。”

叶灵山最后低声对自己的小徒弟说了一句话。

让李魁站起身子,挺直了腰板,仿佛魂魄重新归位,魄力十足,“天师,我们回阳世,回玄都观召集弟子,保卫长安。”

收回湿透的纸牌,我笑道:“回过神了?”

李魁点点头,“别人在家里捣乱,总不能视而不见,长安城百万居民,还得过活......我不想再后悔了。”

我忽然很好奇叶子说了些什么,才能让一个万念俱灰的老道重新恢复精神,把桃木剑扔给李老鬼,在叶灵山欣慰的目光下开口道:“这是当年应知道的佩剑,玄都观信物,你师傅交给我,本就打算传到你手里,是时候了。”

李魁望了眼背阴山的枯败风景,微微笑道:“阴间景致再如何奇异壮观,依旧不如阳间,别的不说,光是没有桃花,就让人郁闷不已......天师,我们走。”

李魁过奈何桥。

我向一旁的红衣姑娘伸出手,笑道:“白女侠可愿与贫道去往阳间除魔卫道?”

白露将柔荑素手放在我掌中,微微仰起精巧的鼻子,嘴角翘起,“当仁不让。”

绿裳小姑娘不知从哪蹦出,递来一碗清水,哇哇大叫,盛情难却,我笑着一口饮尽,拿空碗轻轻敲了敲她的小脑袋说道:“下次遇到危险别轻易冒头啦,也别轻易靠近那些个妖魔鬼怪,今天算你运气好,遇上不会说话的,其他会说话的,可不会心平气和的与你讲道理。”

小姑娘拿着空碗,挠挠头,与叶灵山一起站在桥头,表情困惑。

咿咿呀呀。

似乎在说过桥的那些人呀,真是奇怪。

————

长安城昭国坊的城隍庙,一道身影破门倒飞而出,撞在墙壁上,吐出一口污浊黑血,不再动弹。

屋子里响起“喵”的一声惊叫。

令得在另一间屋子里和高大赤面恶鬼周旋的老少道士没来由亮起双眼,老道简陋的桃木剑由慌乱回复平稳。

有救了。

这是老杨头和吕洞彬此刻的心情。

无缘无故屋子里多了只赤面恶鬼,无缘无故屋外喧杂吵闹起来,一切来得如此迅速且不着痕迹。

可有一点老杨头明确无比,那就是自己必须降妖伏魔,出观救人。

但在此前,先解决面前的危机再说。

水分很大的初境老杨头被赤面恶鬼一拳打得向后踉跄两步,护在身后的小彬跟着倒退,恰好背后就是房门,于是一老一少两人毫不恋战,半点没有玉石俱焚舍生取义的壮烈心理,扭头开门就往小喵那边跑,还边跑边喊,“小喵姑娘出手帮老夫一下!”“苗姐姐救命啊!”

片刻过后,小喵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没料到自己原来那么厉害。

小道童帮师傅收拾好一系列朴素装备,苦着脸快要哭出来般低声道:“师傅,你就不能不去吗?”

老杨头别好桃木剑,摇了摇头,“不行,城东边已经烧起来了,还有很多鬼怪在伤人性命,为师必须出手。”

小彬想说,师傅你那点微弱修为,去了也是给人送菜,还不如不去,可他知道自己劝不住一旦下定决心就异常顽固的师傅,只得擦擦眼角,沉默地帮他把新买来的符箓藏到方便拿出的地方。

师傅是个初境小修士,也是个几十岁的老道士,庙里没有什么玄妙经典,有的只是传下来几乎每个道人都会的《道德经》,他每天需要背经三遍。

两人经常蹲在城隍爷前,一人捧一碗面条嘶溜溜的,地上堆着零碎的香火钱,愁眉苦眼。

师傅吩咐自己每天除了念经外就是到城里逛一圈,见到需要帮忙的人就帮上一把,师傅自己懂的东西少,所以教他的东西也少,却有一项必须每天做到,就是日行一善。

路遇不平尽力助之,我日行一善,无愧于心,即是道乎。

师傅觉得助人为乐,迟早能悟出点什么。

于是他从小就跑到城里帮一些老人家小稚童,提水挑担放风筝,长安平时治安好,居民热情豪放,他一个穷道士天天城里到处乱跑也没甚危险,或许是他乐于助人的原因,到城隍庙的几名香客都是吕洞彬帮过的老人家,次次见到他都乐呵呵的。

多少一点香油钱不至于过不下去。

我助人人,人人助我。

这是年纪尚小的小道童悟出的小小道理。

很朴素,却让小彬心里满足。

轻玄哥也常夸自己悟性好,迟早能把“彬”换作让人尊敬的“宾”字。

他听不懂。

只宁愿自己这一刻不懂这个道理,能像小时候撒娇耍赖一样,让师傅出不了门。

老杨头朝自己的徒弟笑了笑,拍了拍胸膛,用和往常出去帮人作法一样轻快的语气说道,“不用担心,老夫会让小喵姑娘跟着的,你好好在庙里呆着,等我回来。”

吕洞彬点点头,在师傅出门后,跪在城隍爷的塑像前,第一次发自内心念经祈祷。

不知姓名来历的城隍爷,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光芒,旋即黯淡下去。

————

阳间,在掖庭宫躺尸的两个女装男子猛地鲤鱼打挺,醒了过来。

李魁听到宫外的惊叫、哭喊,当即冲出宫门,往玄都观跑去。

“等......”

我伸出手,话还没有说出来,老道已经飞奔得无隐无踪。

“......等,先去换身衣服吧。”

白露眼睛弯成月牙,让剑里的白泾河去召集老部下守护长安,晚了她可要勤奋练剑的。

泾河龙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迅速往泾河遁去。

我拈起碍事的裙摆,往放衣服的甘露偏殿走去,唉声叹气。

挡路的恶鬼皆被一剑枭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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