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老司机们非常活跃,在太阳完全出来之前就已经把点蹲好了。
不过,张颖早已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比起抱怨,她把“继续寻找”这一目标放在了第一位。而她也很快寻找到并抵达到了目的地。该据点空无一人,张颖不由得会心一笑。
忽然,她的手机铃响了,是她儿子的来电。
冷冷地接通了电话。
“妈,我东西忘家了,你帮我送学校去。”手机的另一边也同样是冷冷的回应。
要是正常的话,儿子是连“妈”这一字都会省略的,所以当她听到“妈”这一个字时,她感到的只有无尽的恼火:儿子铁定又要对她要求这要求那。她早就猜到儿子对她有所求。
叹了一口气,虽然心中的怒火在蠢蠢欲动,但她还是尽力压了下去:怎么说也还是儿子,不要把事情闹僵了。
学校离这里并不是很远,开车的话二三十分钟就能抵达,如果她够快,而且同行来得慢些,那她还是有足够的时间重新占据据点的。
她无自觉地将车开往另一个方向。对她而言,她对车如同对她的身体一样熟悉,闭上眼也能准确地摸到各个装置。
路上,一个年轻小伙向她招了招手,请求载一程。
“平安广场。”刚打开车门,年轻人就开门见山的说,语气中充斥着傲慢与偏见。
张颖默默地点头,毕竟广场离学校不远。
车重新开了。年轻人默默地拿出了手机,然后不戴耳机地在里面放出了刺耳的摇滚乐,声音大得隔着车都能隐约在外面听到。声音对张颖而言不仅难听,而且震耳欲聋。
“客人,能戴一戴耳机么。”张颖这么说是刻意放大了嗓音,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快听不到了。
年轻人连望都不望她一下。
“客人!”
“我没带耳机,吵死了!”
传来的是年轻人的怒吼。
“那你可以把声音调小一点吗?我这边听不清楚,车不好开。”已经几乎是哀求了。
“吵死了,你这婆娘!”
宛如战争的宣言,一句话瞬间引燃了车内的怒火。
“好小子!说话还不讲理了?!”
“臭婆娘!开你台垃圾车!别把老子我撞死了都不知道!”
“哎哟!瞧你这小子嘚瑟的!有没有点教养啊?”
“狗X养的!你让我下车!”
年轻人几次作出“用手开门”的假动作,然而他根本没这胆量。想到这,她选择沉默,并在内心疯狂嘲笑这个泼孩,所以车厢只传出年轻人不断地骂声。
到了目的地了,年轻人不屑地给了钱,然后向她成功索要到了发票,他望了望发票的标注。
“我要上你的公司告你。”他无情地抛下了一句。
“你说什......”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年轻人已经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广场大门的人流中了。
后悔了。她后悔自己和客人赌气。这个行业,似乎大部分的客人都认为司机是天生注定为他们服务的工具,他们鲜有会给予她们宽容与理解。然而事实上她也没说过几句粗话,而且也确实是年轻人不对在先,但这样的事实又有什么用呢?
憋屈感强烈地在她的眼眶溜转,还好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不然她一定会在原地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呼......
收拾好了心情,她才想起自己还要给孩子送作业。
她慌忙地重新赶在了路上。
“你迟到了。”因为刚刚的事,她比预计迟了十来分钟,这就意味着儿子已经在旷课十分钟了,哪怕她已竭尽全力。
“对不起。”张颖默默地从隔着的铁门递给他作业。
张庆慢慢伸出了手,接过了这没有任何分量的作业。无论如何,他已经被老师挨骂了,这份作业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
张颖不想再看到儿子那失神的眼睛,话也不多说地默默走向车门。
极小极小的声音透过少年满满的恨意泄露出来:
“我恨你。”
普通的抱怨,他的声音甚至还没有“沙沙”的风吹落叶声来得大。然而她清晰地听到了,一辈子都没有过那么清晰响亮,令人绝望的声音。
她张大眼睛回头望向那个她抚养了几年的小孩子,那个希望。然而,得到的回复只是少年啜泣着奔跑的背影罢了。
伴随眼角的泪,心中的某一根弦“砰”地一声断了。
她颤颤地坐在了座位上,将车开向了医院。
她的意识还停留在那一句话。
车缓缓地开动着,但司机却如同断线木偶一般瘫痪在座椅上。她之所以还能开车,并清楚必须改变已经被霸占的据点,全凭她21年不间断地工作。
工作着工作着工作着无数次工作着不停地工作着发奋地工作着疯狂地工作着全力地工作着麻木地工作着病态地工作着痴颠地工作着绝望地工作着.......
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工作!!!!!!!!!!
到头来,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努力,换来的是她一生中最爱之人的恨意。
“我恨你。”对她而言,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锋利的武器让她至死了。
她累了,太累了,以至于把头直接撞在了方向盘上。
车还在慢慢开动......
过了许久......
“啊......”等到她回过神来,竟毫不知觉自己已经把车开到了镇上的医院上了。
真厉害,已经能闭着眼开车了。对于她被工作扭变成机械一般无情的存在这一现实,她只剩下感叹。
她把头从古旧的方向盘上挪开,发现上面沾满了她的泪渍,她察觉自己的脸上也挂上了几道泪痕。
已经是下午2点了,她连吃饭都已经忘记了。
吃饭吧,像平时一样。她想。
但是,吃穿睡,就这样子日复一日地白费力气,真的有意义吗?
正当她想要下车找饭吃时,她疑惑了。她为什么要从出生开始就受苦?为什么要为一个死物足足浪费了20多年的青春,自己却吃不好穿不好?为什么她总会受人偏见,别人却总是满脸的幸福?她为什么会存活在这种世上?
啊啊......完全想不通。张颖重新回到了驾驶状态上。
她已经完全不顾是否有乘客会光临了,金钱也好,荣誉也好,偏见也好,她完全抛之脑后。
她只想像当年从“家”中挣脱出来一般,再一次体验那久违的自由。
车开动了,然而不再是缓缓地开动,这次的车开得十分果断豪爽,没有任何的犹豫。
她径直地驶上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是平静的,美丽的,无限延伸的灰与绿给予人无限的遐想。在这里,人们可以尽情地享受自由行驶的滋味:在一条路上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穿越。
她带着公司的车,驶出了医院,驶出了小镇,驶出了那个困住了她21年的囚笼。
公司安装的装置上,数字正随着不断加快的车速加大,但她此时完全不在乎。
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吗?她讽刺地笑了笑。
灰色与绿色的界限越来越模糊。随之而来的无拘束的**。
啊啊,自由!幸福!何等美妙的感觉!
她的眼角又有泪了。但这次不同以往,是幸福的泪水。
她依旧被死死地用安全带扣在椅子上,然而不同以往,她感觉自己宛如是空中飞翔的鸟儿,正驾着去往天国的车途。
再也抑制不住,她在车厢内孤独地放声大笑。
理智已经完全消散,只剩下幸福的感性在指示着这幅伤痕累累的躯体。
......
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四点了。因为既没吃饭又没睡午觉,随着幸福感的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疲劳感。
好久没有这种充实的滋味了。她想。
不过不管再怎么疲劳,她都要返回到小镇上,从自由返回到囚笼了。
她已经被“体制化”了,和这个囚笼建立了联系,再也离不开了。因为一旦离开囚笼,她就不能活下去。
艰难地扣动车档,她慢慢地调转车头。
回去后,要怎么向公司交代呢?
回去后,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儿子呢?
回去后......
就在张颖陷入无尽的联想时,她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车身恰好挡住了一辆高速驶来的卡车的去路。
一阵车鸣。
伴随着剧烈的冲击力与车窗的碎裂声,她的疲劳与烦恼一下子烟消云散。
......
............
........................
清晨。
太阳又一次地,透过单调古老的灰色窗户,照在了同样枯燥的女人身上。
不过一反常态,女人今天却是“啊”的一声惊慌地醒来。
“额......头好疼......是梦么......?”摸着自己的头,她感觉到脑子膨胀得厉害。
不过,一切还是如常。
洗好脸刷完牙,换好衣服,佩戴好各类证件,携带好零钱,日复一日的囚笼生活又来了。
不过,她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不知为什么会有一种模糊的即视感。
自己到底作了什么梦?她完全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想。
这一天,她一样熟悉地开动汽车。
这一天,她一样早早地蹲在据点。
这一天,她一样接到儿子的请求。
这一天,她一样接到了火大的客人......
这一天,她被最锋利的武器刺穿了心脏......
等到她重回意识时,她已经发现自己早把汽车开在了医院上,而她本人也早已不争气地哭成了泪人。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哔哔!!哔哔!!”远处传来的是其他司机拉客的笛声,这些贪婪的野兽在守候在医院的门口,等待着猎物的到来。无论如何,停在最后的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客人光顾的存在。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烦躁的笛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逼近。这帮傻瓜,难道连客人想不想搭车都不知道吗?她冷笑道。
“哔~~~!”声音逐渐靠近,直到她前面的那个司机也按起了喇叭。
树叶沙沙地响着,伴随着几根落叶,一个年轻的黑影逐渐向她的方向靠近。
死心吧。她想。
忽然,低着头的她在耳边传来了奇怪的敲窗声,她惊奇地抬起头来。
“进来了。”不用一声问候,少年擅自地开门进入车内。
对司机的丑态没有一丝惊讶,眼前这个16来岁的棕发青年,五官端正,但略显平凡,整个人给人一种“绝对平静”的气质。他的腿脚貌似不便,手上戴着白色手套,身上穿着朴素的外套配白内衣,加上黑色的裤子,全身轻薄但盖得很严实。他的眼神很奇特,似死似活,难以想象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你......”张颖用惊讶地眼神望着他。
“开车吧,上高速公路。”他用再不能稀松平常的语气回应她:
“对了,我的名字叫陆睿明,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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