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梨的病情非同一般。听医生说,她的心脏似乎具有天生缺陷,加上长期的忽视及护理不当,已经开始出现心力衰竭的迹象。我问医生有没有痊愈的可能,医生总是露出安慰的微笑叫我放心,说现在医学发达,心脏疾病也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但我总觉得那笑容神秘莫测,像是对我的敷衍。
住院以来,绘梨的家人从没探望过她。后来我又跑去她家一次,受绘梨所托取她喜欢的小说和漫画,同时也带上那副秋游的水彩。绘梨说,每天躺在病床上实在无聊,希望在寂寞时也能看见阿雪。
老师也做了最大努力,多次尝试同绘梨家长沟通,电话不接,就登门拜访,可惜总是被拒之门外。绘梨父亲经营着很大的生意,常年在外极少回家,母亲也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在,只有粗鲁的姐弟二人,每次都很不客气地将老师赶回去,“绘梨的事等父亲回来再说好了”,他们总是这样说。
时间缓慢流逝,在绘梨日渐虚弱的日子里,A大的自主招生考试也越来越近了。
“你还是回去吧,这么重要的考试,不好好休息怎么行呢。”
绘梨躺在病床上,对默默守在身边的我说。
“不用担心,只是资格审查而已,真正的考试要在高考之后才进行呢。”
“可是失败的话就不能报名了吧?”
“嗯。不过,你看我像是会失败的样子么?”
绘梨笑了,笑得很轻巧很小心。
生病的她时常呼吸困难,甚至会剧烈咳嗽。
我听说心脏病人可以适当吃些梨,既能止咳,对心血管也有好处,就特意在家里熬了冰糖雪梨汤,盛在保温饭盒里带到医院来。为了能让绘梨吃起来方便,我将雪梨切成了很小的小块,不料经开水一煮,梨块儿都软趴趴地变了形,先不说味道,至少样子看起来相当糟糕。可绘梨却毫不在意地抢过勺子,开心地大吃起来。
“不愧是优等生,味道不错。”她装作心满意足的样子评价着,随后用手指指我,又指指自己。见我不解其意,绘梨笑了,“你看,冰冰的就像你,甜甜的就像我,这是我们友谊的象征哦。”
每天离开病房,我都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绘梨能在一夜之间好起来,我们还能像原来那样一起回家,一起淋雨,可疾病不会理睬人类的心愿,她的情况反而越来越糟。临近考试的晚上,呼吸困难的绘梨不得不借助呼吸机,我只能默默看着她忍受痛苦,感叹自己的无力。
终于,考试的日子到了,我带着绘梨的祝福进入考场。那天阴雨连绵,让我想起了曾经和绘梨一起度过的放纵雨天。
在座位上坐好,心里开始觉得莫名不安,我试图说服自己,没事的,不会有事的,等到考试结束我就赶去绘梨身边陪着她,可是手指却好像突然没了力气,刚刚从书包里取出的笔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不行。
这种状态没办法考试。
如果失败了,怎么对得起母亲,对得起我立下的人生目标呢?
可我仍然担心绘梨。
监考老师带着试卷走进教室,身边的考生陆续将手机关闭并放进书包。还有十分钟,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我试着深呼吸,集中精神,摆好考试用的文具,准备将手机关掉。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看到号码的我心脏开始狂跳,是绘梨的主治医生打来的。她说绘梨病重了,建议转ICU治疗,需要征求患者家属的意见,我茫然放下电话,听筒里不断传出喂喂的呼唤声。
“那位女同学,请遵守纪律,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关掉手机,把与考试无关的用品送到讲台来好吗。”
监考老师礼貌地提醒我。
怎么办?
虽然ICU费用昂贵,但之前交的押金,应该足够支付几天的费用。我只要拜托医生全力抢救,然后安心地答完试卷,再赶去医院探望绘梨就好。她的病情并不会因为我的陪伴好转,况且,一旦进入重症监护室,我也没办法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是我做不到,即便毫无疑义,我也要陪在她身边!
“抱歉,老师,我决定弃权。”
“你……”
在考生和监考老师惊讶的目光中,我一把抓起书包夺门而出,奋不顾身地冲进雨中。
无所谓了。
我不在乎。
因为绘梨是我第一个朋友,是带我离开漆黑绝望的人。
我全身湿漉漉地冲进医院,跌跌撞撞地打听病房的位置,等赶到门口,却只能焦急地等待。终于,医生出来了,她告诉我绘梨暂时脱离危险,但情况仍不乐观。我问医生能否进去看看绘梨,她叫我稍等一下。
大概三十分钟后,医生通知我进去,根据监护室的规定,探视时间不能超过15分钟。我在医院工作人员的指导下将隔离服套在湿漉漉的制服外面,又仔细给双手消毒,心里担忧会不会是跟绘梨的最后一面。终于,一切准备就绪,我迫不及待地走进去。
绘梨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身边是各式各样的医疗器械,仪器上闪烁的指示灯和跳动的光点叫人心惊胆颤,就好像上面寄宿着死亡的灵魂。
我靠近病床,握住绘梨冰冷的手。她刚顽强地同疾病抗争过,憔悴得让人心痛。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阿雪了。”绘梨说着,发出艰难的喘息。
“不会的,从今往后,我天天陪着你。”
“那怎么行,你要参加高考,要上大学的。”
“没关系,我不去A大了,我要等你好起来,陪你复读考艺校,到时候我们还在同一座城市,呼吸同样的空气,淋同样的雨。我发誓,永远做你的朋友。”
我坚定地看着绘梨的眼睛,她的双眼已经失去了神采,像两颗暗淡的宝石。绘梨看着我,标志性的甜腻笑容变成一丝苦笑,她摇了摇头,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还差一点儿哦,永远做朋友那句,我可是会死不瞑目的……”
“啊,抱歉,是我疏忽了,差一个好字,永远做你的好朋友,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忍住眼泪,故作轻松地说。
“不是哦,这次又加得太多了,只要左半边就够了。”
她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微弱。我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了,绘梨的脸上也露出会心的微笑。
“呵呵,开玩笑的。阿雪,希望你能考上A大,未来的生活一路顺风,不要想起我哦,咳咳……”
绘梨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突然,仪器上的指示灯不停闪烁,机械的警报声响起,值班护士拉开我,给呼吸困难的绘梨戴上氧气面罩,麻利地准备注射用的药物。不一会儿,医生赶来了,她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立即投入抢救。
护士将我送到门外,我呆呆地站着,才发觉泪水已经滚落下来。
这居然是绘梨对我讲的最后一个笑话。
后来,我再也没能跟绘梨说上话,她一直昏迷着,直到在五天之后离开。
在这期间,一直默默陪伴着绘梨的我只是静静流泪,我觉得,有什么积郁已久的东西,随着清澈的泪水一并流出。绘梨弱不禁风的笑容胜过阳光,那温暖让横亘在我心底的冰山融化了。
有机会拥有一切的我固执地拒绝着一切,而一无所有的她却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是温柔地面对着身边的人。
我要感谢这个奇怪的学习小组,只不过,是年级第一的我被倒数第一的绘梨帮助了。不对,帮助还不够,应该是,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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