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悬挂在天空上的缺月,月光被恍若一面坚墙的灰云隔绝在外,大地失去了夜晚唯一的光源,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
德罗恩跌跌撞撞地穿梭在一片布满了荆棘的树丛中,草藤上凸起的细刺划破身上那件单薄的素色短衣,在皮肤上留下无数道细细的血痕,划得深一些的伤痕中渗出一串细密的血珠,沾在素色短衣上,留下一点点刺目的血印。
今夜的气温低的可怕,寒风依然在肆虐,像是刀子般割得他脸上生疼,四肢被冻得几乎快要失去知觉。脚下泥泞的小路上满是碎石和断裂的荆棘,没有鞋子保护的双脚早就被碎石锋利的边缘划破。尽管疼痛随着每一次的跑动都在加剧,但德罗恩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口中呼出的白热气在空中液化成无数细小的水滴,在跑过时带起的气流中旋转升腾。
身后传来窸窣的异响,掩盖在暮色中的荆棘丛在漏过云层的一点点月光之下投射出矫夭的鬼影,鬼影晃动摇摆。有着什么可怕的异物在黑暗中涌动。
不远处的黑暗中亮起的明黄色灯光对德罗恩来说就如同纠缠不休的冤魂,灯光上下摇曳舞动,微弱的光源勾勒出在荆棘丛中涌动的人影。他们的容貌隐藏于黑暗之中,被灯光照亮的一袭黑衣仿佛死神的装束。人影在丛中穿梭,折断树枝的脆响彼此起伏,空气中飘来一声声窃窃私语,敲打着德罗恩的耳膜,像是地狱里受尽折磨的鬼魂的呢喃。
德罗恩拼命的在荆棘丛中艰难的穿行,凭借着自己较小的体型穿过一道道篱笆围栏和一丛丛荆棘间的空隙。尽管细刺割裂皮肤的痛感让他几次都想要叫出声来,但德罗恩依然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忍耐,心中的痛苦和恐惧感化作泪水从早就哭红了的眼眶中涌出。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起码不能让他们轻易找到自己。
只是德罗恩觉得自己成功逃生的希望实在是过于渺小。海琉斯庄园占地面积巨大,内部设施复杂而齐全,下人更是不计其数,光凭他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从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顺利逃脱?
更何况,追捕他的人是来自国枢会的恶魔。
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话,自己不知道会被带去什么地方,面对怎样恐怖的事情。
德罗恩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远在庄园另一端灯火通明的城堡。那里原本是他最为向往和崇拜的地方,城堡上精美的浅浮雕和黄金饰品总让他感到头晕目眩,而城堡大厅内更为豪华的装饰简直让德罗恩恨不得自己多生出几双眼睛去看个够:做工精湛的装饰品、脚下用金丝绣满龙纹凤饰的红地毯、头顶映射出摧残光滑的水晶灯以及缀满了金箔和宝石的雕像。身着甲胄整齐守卫在地毯两旁的士兵们一看就知道是久经沙场游走于生死之间的狠辣角色。
但最吸引德罗恩视线的还是那个端坐在王座上的男人,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来自异国的拥有倾国容颜的公爵夫人很好的说明了此人的身份:海琉斯庄园之主。
同时也是德罗恩在这之前只见过一面的父亲。
公爵大人身穿深蓝色的肃穆军装,将他匀称而硬朗的身形衬托的更加伟岸了几分,胸前挂着的几枚代表最高荣耀的勋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长得并不英俊,但严肃的神情却总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一头银色的短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橄榄绿色的眸子中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只要看一眼就能够洞穿人的灵魂。
这就是我的父亲吗?那个妈妈等待了那么久的人。那个时候的德罗恩缩在人群之中,仰起头呆呆地看着坐在王座上的那个男人。猫一如往常地站在他的身后,微微垂头双手放在身前,静默无声。
妈妈曾给他讲了无数个有关于那个人的故事,说他剿灭革命派的英雄事迹,说他替领导者们斩杀无数祸害,说他才华横溢、君临天下。
但对于这个母亲深爱着的人而言,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苏哈丹的死会让他伤心吗?
德罗恩不知道那位缔造了无数传奇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他根本就已经忘了苏哈丹这个人。
毕竟她只是一名身处于最底层的妓女,因犯下重罪而被领导者驱逐流放。
他紧紧盯着坐在王座上的公爵,心中如此地渴望那个男人能够看他一眼。
可是他没有,甚至连头都从来没有转到他所在方位过。
那个时候德罗恩心里还抱着希望,觉得只要去找他,就可以抓到杀害母亲的凶手。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公爵大人竟然是如此的狠心。
只是看了那座和他相隔遥远的城堡一眼,德罗恩就只觉得他心里一阵恶心和恐慌。自己不再属于那里了,他已经被海琉斯庄园所抛弃,被所谓的“父亲”所抛弃。
海琉斯庄园的主人,卓越的军事家杰曼诺瑞·梵斯在一天前以庄园内无数下人的孩子作为交换,从国枢会手中取得了最新的机动甲胄结构图,而那些被作为交换筹码的孩子中就包括德罗恩在内。从此他们不在属于海琉斯庄园,也不再是原本父母亲的孩子,而是属于国枢会的财产。
他们这些下人的孩子,就像是物品一样被用来出售和交换。
原来母亲深爱着的人,竟是这样丧失人性的存在。
结果从这位公爵大人口中说出那一瞬间,德罗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父亲,希望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后悔的神情。可是他脸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后悔,没有犹豫。
这就是他的父亲。
先前通过母亲口中的故事建立起来的英雄形象瞬间崩塌成灰烬,现在德罗恩心里对这位父亲的感情只剩下了浓烈的恨意。
他恨那个人让母亲孤独等待那么多年,最后却被人杀害惨死,可他甚至连葬礼都没来参加。
他恨那个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丧尽天良的话语,将他们当做物品一样使用和贩卖。
他恨那个人身边的一切,包括这座宏伟的海琉斯庄园。华丽的外表之下,掩藏的竟然是如此朽坏的内在。
他也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因为无能,所以只能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弄。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上帝,那在他深陷泥潭深陷绝望之时为什么不现身拯救?为什么又要让他创造出来的众生受尽苦难与折磨?
“Godcan'tsaveyou.”
猫的声音突然在自己脑中响起,惊得德罗恩脚下一滑,在低声的惊呼中跌倒,沿着一路的坡道滚下。荆棘丛上的细刺无情地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泥地上斑驳鬼影般的影子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与无能。
德罗恩沿着坡道一路滚下,碎石锋利的边缘和细刺让他浑身都是血痕和淤青,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才终于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停下。他蜷缩着身子伏倒在地上,寒冷和痛楚这两条猛鬼争先恐后的朝他涌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吞噬。恐惧已经将他的心神全部占据,泪水从已经哭的红肿的双眼中怎么也止不住地涌出。
如果真的有上帝……
他蜷缩在地上绝望的想着,耳边隐约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如果真的有上帝,请你救救我吧。
“God can't save you.”
人影突兀地出现在德罗恩身前的草地上,熟悉的声音从他的上空传来。德罗恩艰难地抬起头,猫站在自己的身前。
一袭黑色的长风衣,明明无雨手中却撑着一把黑伞,猫静默地站在德罗恩的身前,和初见时的装束一模一样。
“上帝不会帮助你。”猫说,脸上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语气麻木而冰冷:“上帝不会帮助你。”他又重复了一次。
“为什么?”德罗恩轻声低语,语气绝望而恐惧:“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
“追随我,我会给你力量。”又是这句话。
“……”面对这个被问了无数次的问题,这一次德罗恩出人意料的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陷入了沉默。“你真的可以给我力量吗?”他出声问道。
“可以。”猫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回答。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微弱灯火勾勒出的人影朝着德罗恩所在的地方快速的接近,他好像又能听见空气中的窃窃私语。
“你别无选择。”似乎是怕德罗恩再一次拒绝,猫又补充了一句。
“但我有一个要求。”德罗恩用冻得已经没有了知觉的双手从地上撑起身子,抬头看着猫,眼中闪动着坚定的光芒。“帮我妈妈报仇。”
猫没有说话,只是简单的点点头。
“在这里!”手电筒刺眼的白光突兀地照亮了德罗恩的所在地,旋即是一声呼喊。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比起被这些国枢会的那些人,眼前的猫怎么看都要更可靠一些。
“我和你走。”德罗恩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脚上传来一阵阵的刺痛。他昂着头,直视猫的眼睛,他看见那双红褐色的瞳仁深处燃烧着地狱鬼火。
听见德罗恩最终的决定,猫朝着他微微躬身,单手比在胸前,极其正式地朝他行礼。德罗恩眨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这个向来面无表情的男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古神恭迎你的到来。”
他听见猫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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