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你就满意了吗？”
“啊，这样就可以了。”
回答的声音仿佛从行道树背后的阴影里传来，夜鸣背靠着树干，疲倦地笑了笑。
“一切都快结束了，暑假完了以后天气就会转凉，到了深秋，然后是肃杀的严冬，即使这样，你也不打算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吗，文秋？”
“说大概是要说的，可我还没有想好开口的方式。”
“有什么可犹豫的？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喜欢她。都已经是快死的人了，就不能任性一点，凭着你那仅剩的一点冲劲，尽量不让自己留下遗憾吗？”
“我想，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
“虽然我就要死了，但我死后这个世界还会继续存在，不能让死者打扰生者，不能因为我而扰乱了小结的人生，我想死得干净一点，这是底线。”
“还真像你的风格，会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坚持。”夜鸣摇了摇头，苦笑道。对此，文秋没有做出回应。这条空旷而寂静的无人的街道顿时被微妙的沉默所笼罩。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鸣终于再一次开口问道：“呐，文秋，一个人面对死亡，不觉得寂寞吗？”
“人终有一死的，更何况不是还有你陪我吗？”
“我是认真在问。”
“我也是认真回答。活在世间，实在是太累心了，如果人死后没有轮回转世，对我而言绝对是种莫大的幸福。”
“为此，你要怎么做？”
“如果不沾因缘，那也就不会随随便便再被生下来了吧？”
“那样的话，只怕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欠了别人很多。”
“是啊，就算想努力去报答他们，最后却发现反而又受了他们的恩惠。”
“对于小结，你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的吗？”
“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我的确从她身上学到了什么，就算她本人毫无觉察，我却不能装作不知道。从那一刻起，我想对她做的事，就只剩报恩而已了。”
“那么，你的父母呢？”
“我欠他们的更多……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可你却从他们身边逃跑了。”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没法以他们所期望的方式回报他们，所以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就像还不起债的负债人受不了债权人的催讨，结果连夜卷了铺盖？”
“有点意思。本来还想着总有一天能回去，可事到如今，这份恩，我怕也只能以死相报了。”
“那只会让他们伤心吧？”
“如果伤心能让他们意识到亲情可贵，再彼此加深了解，解决夫妻矛盾，那也够了，儿子死了再生一个就好了，就算不能再生也可以领养一个嘛。”
“这样想的你，真不知道该说你是理想主义，还是悲情主义好了。”
“大多数的理想主义者最后都悲剧了，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夜鸣摇了摇头，心中一阵感慨：“要是还能看到明年的樱花盛开，就再好不过了。”
她抬起头，想看看天空，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只有昏黄的路灯光。于是她把手伸到额头与路灯之间，终于勉强看清了天空的模样。
天空中没有星星闪烁，厚厚的乌云低垂着。
“要下雨了，我去咖啡店接他们。”文秋如是说道。
然后，老天就像是急于印证文秋的这句话一样。
夜鸣忽然感觉到有水滴落在她的额头上，然后四周的地面上纷纷显出雨点打落的痕迹。
“喂，文秋？”她转过身，然而背靠着的树木背后的阴影里空无一人。
她忽然感到一阵头痛，视野没来由地扭曲了起来。夜鸣想发出一声呼喊，但最终却没能发出声音，然后，意识沉入了黑暗深处。
……
夜鸣离开之后，咖啡店的店庆还继续着，羽落弦用刀切割着生日蛋糕，把它们分给在座的客人们，而客人们吃着蛋糕，彼此开心地交谈着，浑然不觉今天的主角已经少了一个。
夜鸣站在舞台上所说的那一番话他们早已经忘了七七八八了，唯一还有印象的，不过是零碎的只言片语，以及些许不明觉厉，以及更多的不以为然。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无信者，或者说无神论者。神仙妖怪和他们没有一毛钱关系，他们也不信天堂地狱，死生报应，那是迷信。
他们相信占卜，但更多的时候又觉得人定胜天，自己可以主宰命运。他们视塔罗、占星为娱乐工具，也可能其背后有什么未知的科学原理。而来到Divine&Cafe，更多的原因是这里的咖啡好喝。
所以，即使“恋人”是店里人气极高的占卜师，实际上也只能算得上一个卖唱的杂技演员，可爱一点的女服务生而已。
所以，羽落弦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夜鸣的那番话纯粹是对牛弹琴，就像两年前一样，他为她感到不值。
“所以说，她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那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魂飞魄散？她在台上的时候我就想说了，她知道什么是三魂七魄吗？三魂分成天魂，地魂和生魂三种，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府，生魂徘徊在人间，而那七魄嘛……”
不知道哪里来的神棍，在桌边大肆哗众取宠，而也有不少客人，听得头头是道。
胡睿坐在桌边，紧挨着小结，他低着头，专心地吃着蛋糕，耳朵竖起，倾听着邻桌的喧闹。他听得有些生气，但又无可奈何，他学过易数，占卜，但对鬼怪，魂魄的事却一窍不通。如果文秋在的话，或许还能说他们几句，毕竟那家伙什么都懂。
然而，一想到文秋，他就忍不住又想起了过去的种种……那时候，文秋明明是最最受长辈们期待的人，结果却在长辈们收徒的考校中一一败下了阵来，他的事迹被不少人当作反面教材，用来告诫大家不能恃才傲物，而要脚踏实地。天才的光环变成了一个可笑的虚名，而聪明才智也变成了他最大的负担。
现在时过境迁，严道爷爷和李叔和他们断了联系，梅子跟着韩天扬远征维也纳，似乎混出了些许名堂。文秋的堂弟文佳继承了文人的衣钵，成了最年轻的围棋国手，如果自己当年愿意跟着林绘生学画，想必现在也已经混得风生水起了。
那些天大的机会，如果当初被文秋夺去了，那么他肯定也已经变成赫赫有名的人物了吧？
他这样想着想着，心里突然有些烦躁，就好像自己的确做了什么对不起文秋的事情，让他至今都心怀愧疚。
他重重地用手指关节敲了一下桌子，然后腾地站起来，走出了咖啡厅。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六月的炎炎暑气消散之后竟然比室内还要更凉快几分。胡睿站在咖啡店的屋檐下，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心中的恼怒也少了几分。
迎客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胡睿转身看去，只见小结也跟着走了出来。
“外面下雨了？看来回去的时候要向羽先生借几把伞了。”
胡睿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也跟着出来了？”
“因为我有话想对你说，但一直找不到机会。”
“那是非现在说不可的话吗？”
“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说的事情，但我觉得现在说最合适。”
胡睿迟疑地看了小结一眼，然后点了点头：“那你说吧。”
“我想对你说，谢谢。”
“谢谢？”胡睿有些惊疑不定，他说，“我不记得我有做过什么值得你感谢我的事，能详细说说吗？”
小结摇了摇头：“那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了，当初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有着怎样的心情我都已经忘记了。只不过那时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想要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画了那幅名为星空的油画。”
“为了那幅画的事？”胡睿也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小结笑了笑：“硬要说的话，那是像恋爱一样的心情。”
“恋爱？”胡睿的脸微微红了红，小结的这番话难道是告白吗？他有点不确定，但还是微红着脸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听林洛说起过了。”
“他怎么么知道的？”
“据说是文秋告诉他的。”
“那个大嘴巴！”胡睿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小结笑了笑：“我呢，从小就很喜欢星空，现实中，睡梦中，凝望星空的时间全部加起来的话绝对会是一段十分漫长的时光。但在这所有的星空中，我最喜欢的却是你画里那一片。不知道为什么，最初的时候只要一看到就会心跳个不停。不管是构色还是笔触我都很喜欢。我总是忍不住去想，画出这幅画的人究竟是以怎样的眼光看待世界的，每一天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是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人生的。”
说到这里小结微微顿了顿，目光笔直刺向胡睿，就好像要把他看透，看穿一样：“于是我去问爷爷，他告诉我画的作者是你。然后，他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他说他原本并不看好你的才能，而那幅星空是你面对他这样的偏见，所做出的最好的反驳。他说这是平凡的少年通过自身的不懈所创造出的奇迹，是你向他证实了，努力的重要性远远胜过所谓的才能。”
“没有才能的少年通过努力打败了万众瞩目的天才，其实这种烂俗的桥段正是大多数人心里所期望的吧，毕竟所谓的才能是少数人才能拥有和展露的，就算被人嫉妒和诋毁也是无可厚非的。正因为那群蠢货什么也做不到，所以才会把别人的成功归结于才能，而更可笑的是，如果有一天，世人发现自己连努力都做不到的时候，击败天才的少年也会被安上一个更可笑的称号——‘努力型的天才’。”
胡睿笑了笑，笑容里满是不屑。
小结不解地看着他，然后胡睿深深吸了口气：“这是当年的文秋对我说过的话，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气的样子。我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能一直努力不懈的人，相比于我，文秋才更应该受到认可。一起学画的那几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抱怨自己付出努力却没有回报，而文秋却只是一心一意，毫无抱怨地努力着。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到过追赶上文秋的希望，结果到最后文秋却对我说：‘既然这种烂俗的桥段如此喜闻乐见，那我就满足你们吧。’”
听到这里，小结忽然屏住了呼吸。虽然还有些不确定，她意识到了胡睿到底想说什么。
“那幅油画《星空》，是文秋画的，”胡睿这样说道，“历史一共一年零二个月，那是在林爷爷提出收弟子的考验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动笔画了的作品。”
听到这番话的瞬间，心脏忽然“呯呯“地跳了起来。
小结仿佛能看见少年正一丝不苟地努力着。
不分寒暑，不畏秋冬，即使周围的人都只称道他的才能，可他却不会因此而感到骄傲，只是脚踏实地地走着自己想走的路，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自己想走的路，一直地走下去。不管旁人是嘲笑他，还是诋毁他，都无所谓。他本来就没有向别人奢求什么，也正因为这样，才能自始至终都不为所动。然而不为所动，并不意味着，不会痛苦。
小结抬起头，看着被雨淋湿的街道，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的神情。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烫，满脑子都是文秋的事情。许多年前，第一次看到那幅画时的心情与现在别无二致，心“扑通扑通”地在跳，想要和对方更加亲近，想要了解对方更多，更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看——这毫无疑问就是恋爱的心情。
一瞬间，小结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地想见文秋。
然后，她蓦然听见街道上嘈杂的雨夜中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文秋打着伞，出现在雨里。那伞的颜色是黑色的，而少年本身也穿着一身黑，与雨中夜色浑然一体。
他就那样一言不发地走到小结面前，低下头，看向她。
一双眼眸就好像秋天的湖水一样平静清澈。小结不由自主地冷静了下来，那些难以言喻的心情统统消失不见了，她注意到对方正看着她，而她也毫不畏惧地将目光迎上。
两个人对视了好久。
然后，正当站边上的胡睿想要出声打断的时候，文秋忽然轻声开口：“回去吧。”
“嗯。”小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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