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八村，就属这块黑板最好。
你看它深色的外表，敷着的雪白灰尘是多么的鲜艳。
那么明显，引人注意，当然，只是爱学习的孩子才会一直凝望着代表梦想与未来的那块黑板。
还有一堆破粉笔头。
听说老师是城里下乡的知识青年，听说老师还能呼吸着城里的空气的时候是一名著名大学的好学生。
村长不知道什么是大学，著名又是个什么词，不过他只知道一点，城里的空气肯定要比村里的鲜亮，肯定要比村里的空气产活（方言：舒服，好。）
所以那天村长特意弄了点猪油让他媳妇，也就是杠球的娘用猪油和在米里，熬成了一锅满是油花的饭。
“就是没有白面馍馍，有了就全齐活了。”记得那天杠球满身的油气，乐颠颠的跑到我面前来显摆。
那时候我正和爹一起在田里干活，爹从那头耕地，我从这头扛个小锄头拔草。
所以我当时恨不得操起小锄头狠狠的旋一顿（揍一顿）这个贼欠揍的锤子（反正知道不是好词就行了。）
那天下午，下乡的那位女知青翻过了几个山头，等到了我们村的时候，几乎都走不动道了。
村长连忙找来几家媳妇，手忙搅乱的把女知青扛到了村长家的炕上。
几家媳妇也都是没轻没重的马卡东西，听我娘在和杠球娘闲聊的时候听说那几家媳妇手劲大的给人家女知青的腿上胳膊上都捏青了。
当时娘还一脸唏嘘的说：这几家媳妇咋就没轻没重呢？
唉，你还不清楚吗，她城里人细皮嫩肉的，咱们这成天抡锄头的手，她能受得了？要怪，就怪她自己肉太嫩了。
杠球娘看着娘的表情稍微有那么一点不屑。
我说虎头她娘，你说这上面来了一个手不能提的女娃子来咱们村不是受罪来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啊，不过我看村长和村书记他俩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可是乐坏了的.....”
娘连忙闭嘴，好像自己一不小心就说漏了什么一样。她的眼睛不经意的快速眨了两下，眼神有意识的朝着天上飘了飘。
“啥？虎头娘你说啥？”
杠球娘的语气严肃了不少，她的面颊就和黄土山背一般的严肃。
“哈.....俺啥子也么说啊.....你肯定是听错了，肯定是听错了哈.....”
娘无力的想要岔开话题，但是干巴巴的声音弄的杠球娘的脸色越来越深。
“那个....那个啥，唉你知道不，听说村书记和大队长都商量好了，要将地主家的那个几个土坯房子空出来，不让堆着柴火麻布还有木头筐了......”
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好像艳阳天之前的小小炊烟，越来越淡。
而杠球娘的眼神却越来越扎人了。
杠球娘是个火爆子脾气的人，就像火一样，平时乐乐呵呵的，捎带着点咋呼的热心肠，只要一到气头上，基本和军队里大炮的那股炮烟一样，嘭的一下就全炸开了。
看着杠球娘越来越不对劲的样子，娘觉得自己算是擦着了一堆干柴火。
“哈....还能干啥.....供着人呗.....”
暴雨前的惊雷出乎意料的安静，杠球娘好像有点平静的声音弄的娘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邱百斤你个马卡东西.....咋了...来了个城里小女娃子你乐呵了啊？老娘昨天乱七八糟的一群破事都抽空子给你个补个衬子....”
“这给你乐的哈....”
杠球娘说话的声音很小，就和割麦子的时候镰刀切断麦秆的时候，声音轻小却清脆到几乎迸发。
杠球娘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剩下娘手里喳喳作响的木头皮子互相穿插，浮现在杠球娘手里的锄头凿穿稀疏的黄土之后扬起的一阵小风。
灰尘起了，穿过老树枝桠间的狭小缝隙。
风落了，只剩下一杆被狠狠摔在地上的锄头，还有眼神紧张的娘。
“这回....完了，成长舌妇了.....”
“背后说人坏话，夜里是要被鬼戳脊梁骨的......”
娘自言自语的说着，越说，她越觉得这后辈冷风嗖嗖的渗人。
“嘶.....咋就觉得后辈凉风嗖嗖的....”
娘稍微的将衣领竖起，发梢颤抖了一下。
要不.....要不先回家吧......这个.....好像有点冷啊....
娘自言自语的说着，她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着的正午太阳，还有不远处擦汗的爹。
我不知道杠球娘回家之后到底咋了，我只知道那天没人管杠球，我就和杠球疯玩了一整天，我们跑遍了大山沟子，两次都路过了小娃的家门口....
我想去敲敲门，然后自做坚强的直视着小娃她母亲那双能掐死人的眼神和她乖巧的说：阿姨，我来找小娃玩....
可是杠球你这个混蛋，喜鹊那种东西去追又能咋样？那又不是你爹！
你爹和村书记都去大队长的家里碟去了！再说了你爹又不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
说实话，我确实有拿这些话狠狠糊杠球这混球一脸，当然，我量他也不敢怎么的，毕竟他也知道是个花搅罢了.....不过我怕这小子万一脑子被沙子埋了，一楞再惹起他那个火柴的脾气.....这小子残货的狠...村子里的崽子们每一个能打得过杠球。
就连上次一起闹着玩最后闹哭了的那个谁的爹，为了给自己的娃子出头，结果让杠球直接给他弄沟里了。
幸好没出啥事，就是擦破点皮，这才让杠球避免了让他爹操起锄头打断腿这类的后果。
一如既往，杠球还是个和球一样闹腾的娃子，而我有些时候实在是不想闹腾。
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随地见一根树枝，然后将我面前的一切尽可能的从一块平整的沙地上用树枝比划出来。
以前杠球就喜欢像个家巧一样躲在一边，等我用了一整个上午或者好长时间终于划出了一地的乱麻一般的线条之后，这小子就会像个球一样猛的蹦出来，然后将这些线条全部都弄乱。
之前我还算是有点兴趣或者说是还有对他生气的力气和他狠狠的大吵一架。
可是现在.....
当初不过几天，我就懒得理他了，现在我们都老了，他的拳头虽然和当初一样的大，像史泰龙或者施瓦辛格的拳头那般大，他说的话还是那么糙，只是他有了不少的白胡子和皱纹。
我都有了白头发。
王传虎先生扶着楼梯一边的木制扶手，他的腰有一点弯。
“阿虎？干什么呢？还不下来？”
女士即使亲自穿上了普通的围裙，摘掉了名贵的耳环项链，也没有涂抹指甲，她依然显得自然而然的优雅。
女士也姓王，芳名一个晴字。
“我知道了....晴，真是麻烦你了，头午就要给我还有千斤做那么多的饭菜。”
王传虎先生一步一步沉稳的走下不多的台阶，他微笑的看着他的妻子，声音很温柔。
人老了就好像用不到浪漫了一样，两人之间的空气里除了弥漫着的饭菜之间的香气，剩下的只有熟悉的味道。
王晴女士将碗筷规整的摆好在圆桌上，然后她一点点小心的将一小砂锅黄豆炖猪蹄用抹布垫着端起来。
“哎哎，快放下....”王传虎先生连忙示意王晴放下手中的砂锅，然后他转头看向楼上，大声喊道“杠球你赶紧给我下来！自己要吃自己端！别麻烦我老婆！你不自己弄我就喂隔壁家的刘老太太家的萌萌了啊！”
只是听这声音就会知道，这老爷子身体肯定好，声音中气十足的穿透力贼强。
萌萌半梦半醒的趴在刘奶奶膝盖上打着瞌睡，突然，它猛的从刘奶奶膝盖上跳了下来，朝着门外一个劲的叫唤。
“萌萌！你个死狗又作什么妖！”
刘奶奶猛的从躺椅上惊醒，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昏沉和愤怒的表情。
萌萌被刘奶奶愤怒的训斥吓的一个激灵，它小小的呜咽了一声，蓬松的尾巴好像颓废了一样耷拉在地上。
两个狗眼还埋在爪子下偷偷的打量刘奶奶。
老人家的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就好像是任性的小孩子一样。
刘奶奶还略带着一点气的闭上了眼睛，想再稍微眯一会儿，可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于是她揉了揉自己还带着点困意的眼睛，看着趴在地上装害怕的萌萌，轻轻的叹了口气
。
“萌萌，过来萌萌。”刘奶奶拍着自己的膝盖，对着萌萌说道。
萌萌闻声猛的一抬头，看到刘奶奶融化了的目光，呜嗷一声，蓬松的尾巴又欢乐的摇了起来。
它跳到刘奶奶的膝盖上，安静的爬下，尾巴减慢的晃来晃去的速度，好像是一条很乖巧的狗狗。
刘奶奶将萌萌轻轻的抱在怀里，揉了揉萌萌的狗头，萌萌眯上了它的狗眼，显得非常舒服。
“萌萌，消停一会儿啊，奶奶有点困先睡会啊，别闹啊。”
刘奶奶轻轻的挠了挠萌萌的下巴，然后任由狗狗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自然的趴在狗狗毛茸茸的背上，眯上了眼睛。
“弟妹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除了手指被烫出了一个泡，满手上剩下的就全是油了。
杠球牟足了劲将自己嘴唇上还带有猪蹄黄豆味的残渣油渍舔的无比干净，他站起身走到水龙头前洗起手来。
王传虎先生擦干净自己嘴角的那片紫菜，他将筷子安安静静的放到碗上。
“你就只会说废话，你嫂子做的菜不好吃才怪。”他一个人喝干了一整大碗的紫菜鸡蛋汤，现在略微觉得有点撑得慌。
所以他站起身，决定在客厅里溜达一会儿。
客厅的四周挂满的各种各样的山水画，不过大多数都是现代名家仿制的古代名画，甚至还有几幅几乎没听过名字的画家所做画的山水。
总之是他对得上眼的，他就会买下了，不管是不是出自名家的手笔。
杠球洗完手，直接在自己的衣服上随便的擦了擦，越过王晴女士有些无奈的眼神，朝着站在客厅边上，仔细欣赏一幅由不出名的作者所创作的山水画。
“我就欣赏不了这种东西。”
杠球闹闹自己也不知道几天没洗的头发，闷闷的说。
“.....你该去洗洗头....”
王传虎先生瞟了一眼杠球头顶上的头皮屑，轻声的说。
“忙，懒得洗啊。谁和你这样啊？大房子大车子的.....”
“你想要我也给你啊，你想要啥就直接......”
“行了，我不会走的。”杠球抬手打断了王传虎先生的话。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欠下了什么债，我也欠下了。”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王传虎先生，而他敢肯定，王传虎先生一直在盯着他。
“余小娃走之前，你是不是见过她。”
杠球揉着鼻子轻声对着王传虎说道。
“我看到你拉着余小娃的手，一个劲的跑。”
“.......”
王传虎先生一句话都没说，他将目光翻过杠球的脸，重新落回那幅山水画上。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了.....唉。”
“你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孩子。”
杠球好像有点叹息，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抽烟过多后的沙哑。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欠了王晴的债。她嫁给你这么多年。”
“我知道......”王传虎先生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没办法....”
“那王晴的债谁还。”
“我肯定不帮你还，我怕当时没有脸来见王晴。”
“......”
“可是不拜托你....还求谁呢？”王传虎先生的声音有些压抑。
“求你下辈子吧。”
杠球说完，他往前大迈了一步，迈到那幅画前。
王晴女士端着盘子正好从他们身后走过。
“你别说，这纸倒是不错.....”
“你有好好洗手了吗？别碰！”王传虎先生刚刚想阻止杠球掀起画卷的手，可是已经晚了，杠球还是掀起了那幅画的一角。
看到王传虎先生的手直直的伸了过来，杠球很自然的就松开了手。
画卷自然的往下飘落了，窗外渗透的一丝阳光被很快的遮掩。
丘千斤看着王传虎先生的眼神，他一点感情都没有波动。
越过那一角空隙，丘千斤看到了一个走在路上的女士。
女士很年轻的样子，提这买来的菜，轻快的脚步走在街上。
街上的风吹起了她长长的黑发。
王传虎先生站在画前，丘千斤从他的面前离开了。
王传虎先生就这么看着余小琼慢慢的走到她家的大门前，掏出钥匙。
打开那扇门。
然后关上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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