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说,小孩子总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而大人们就看不到。那是因为大人们的双眼被繁杂的世俗颜色所蒙蔽了他们原本真实的双眼。
其实吧,我觉得,大人们并不是被世俗的烦扰蒙蔽了双眼,而是咎由自取的弄瞎了自己的双眼。
没出家之前,我还是会自由自在的坐在家门外那座小山丘上,自顾自的躺在树荫之间,借着几颗歪脖子树的恩惠,背着爹挥舞锄头的身影,小小的偷个懒。
现在也一样,只是身边没有了望去遥远的大山深林,而是多了一座橙黄色的矮墙,没有了爹浑身的汗味和大声的责骂,多了缠绵悠长不散的诵经声。
出家的那天,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什么是佛,我只知道自己每天早晨拜的是佛。
我为佛诵经,为佛扫尘,为佛敬香。
诵经声随着钟声一起消失在穿梭的山风山雨里,扫尽佛身前的细小灰尘,我深陷万丈红尘,敬上佛一根长香,纵使再长,夜尽天明时仍然只剩下灰白色的味道。
味道是油菜,香菜,以及花生米煮开后的诱人。
我依旧六根未净,所以我依旧跪与今世今日今时,长叩与佛前。
我求佛啊,能否洗清我的罪孽。
即使我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犯的如何如何的罪孽。
也许佛会告诫我,不知何罪才是最深处的原罪,也许佛会跟我说,我有原罪,所以我六根无法清静。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佛会如何告诫我,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安静,很自由。
诵经声我想听得见我就听得见,每次天刚放亮,我都会停下早课,躺在院内那颗七叶与青檀之间,悄悄的迎接那一刻的来往。
多少年了,从天南到海北,从漫山白雪的兴安岭,再到蜀中群山。
我于多少人面前行佛理,在多少颗树下打盹。
那时的我还很瘦,就像劲松那般枯瘦。
我总是试图能够忘却了那时的每一寸拥有过的时光,最好能丢掉,最好能彻底埋葬。
于是我决定一直披着僧袍装睡,将戒疤一点点增加,胸前的佛珠一颗颗串联。
点燃一炷又一炷更长的香,接着一点又一点消散的阴凉。
假装一无所知的在佛前祈祷,一无所知的跪拜在佛前忏悔。
忏悔那些太多的臆想,祷告那些自己愿意听见的话。
后来我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来,小时的自己所能看见的一切了,我的面前只有一颗老树,还有一把多少年的老扫帚。
“其实,这是葡萄酿的酒,再说你也不像是那种守得清规戒律的人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再怎么着我也是一名僧人啊。”我知道自己的辩解干枯而毫无说服力,但是为了面子我还是得这么说。
“你的法号不就是宽心吗?”八道人用像个市井小人一般的眼神把我鄙视了。
我装作没有听见八道人的嘲讽,非常镇定的端起酒杯,先装模作样的闻闻那我根本都闻不明白的酒香,然后再装模作样的抿了一下我根本喝不明白的酒。
“别装了,山下十多块钱一瓶买的。”
原本想好的满脑袋高逼格的词直接堵了我的嗓子,八道人从桌子底下拎出一瓶已经开封的深色酒瓶,对嘴就灌了一口。
“我哪有钱买好酒啊,养个兔崽子就够我这小道观那点香火钱受的了。”
八道人随手抹了一下嘴,一点都不委婉的嚷嚷道。
要不是周围全是大山,还有八道人身上的那件道袍,我觉得他完全可以再叼根烟,然后在烧烤摊前的小桌子前翘着二郎腿,攥着一瓶啤酒,对着面前那个胖乎乎的烧烤摊主谈笑风生。
如果可能的话,他再提一提裤腰带。
不过我不是那个什么鬼摊主,我也不会做什么烧烤。
“你今天咋又空来找我了?这大好河山,你只用了这么几年就走完了?”
八道人像渴到了极点一般,猛灌了几口,然后一脸不尽兴的说道。
“没啥,就是走的有点累了,到你这来歇歇脚,本来以为你能给我买瓶好点的酒........不过挺好,你没变样。”
“变个屁,这几年过的和一天似的,我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就变成另一个人?”八道人将最后一口酒吞了个干净,将瓶子随手放到一边。
除了那一脸不尽兴的时候眼角多了一道皱纹,八道人确实一点都没变。
“李花儿,我有点走不动了。”反正都是那种味道,滑过了喉咙,直到它被咽下,我说话的声音吞吞吐吐。
“走不动就爬,爬不动就滚,反正脚是长在你腿上,你问我有啥用?”
八道人的话极其不耐烦,像是个被打扰美梦的破落户。
“不是,李花儿,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啊?”我真的是有点不耐烦。你八道人这个鬼脾气能不能改一改?每次一到我要倾诉什么苦水的时候总是能狠狠的噎我一下。
“倒苦水去佛前倒去,道爷我这里没你倒苦水的地方。”
“佛前不是倒苦水的地方,佛前是忏悔的地方....”
我还没说完,八道人一个犀利的小眼神就瞪了过来。
“你是咋觉得的我都无所谓,不是我跟你说,作为一个长者,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还是看得透的,毕竟你才多大?你才在外面走过多少年?”
“大和尚,你为啥不在外面再走个一百年?”
“我....真的有些走不动了.....看了太多的东西,虽然有些各有不同,但却处处相通,看多了不免有些厌烦。总想着找个相熟悉的人好好说说话,也顺便歇歇脚.....”
“呐,大和尚,你看我这眉毛像不像山下镇子里的二狗子。”
“嗯.....挺像的。”
“那你说我这眼睛像不像镇子里的曲爷?”
“额.....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
“那你看我的发型,像不像电视上那个什么大师?”
“这个....我有年头没看电视了......”
“我像个屁啊?二狗子是我爹吗?曲爷是我娘吗?”
“我眼睛眉毛都是我爹娘给的!你知道不?”
“你啊,还是太年轻,用个时髦的洋话来说:图样!”
“你再出去走个一百年得了。好好看看,到底什么是相通的,什么是不同的,我以一个长者的经验来说,你看的还是太浅薄了。”
八道人也不管我有没有听懂他到底说了什么,他就像个得了老年病的老爷子一样瞎白货。
“......”总之你就白霍吧,我还是去佛前长跪着得了。
于是我喝干了杯子里仅剩下的一点酒,随意的在衣袖上拍了拍。
“要走了啊?等会,毕竟来一趟不容易,我送你个东西吧。”
其实,对于八道人的话我真的是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之前我离开的时候,他都是静悄悄的像尊三清像般凝固,屁大点声都没有。
“呐,你看看。”
皮影它笑的抚媚。
八道人笑的安静。
八道人确实没变。
“我都看得出来,我都想的明白,你觉得你所尊敬的佛呢?”
他将皮影轻轻的放到我手上。
“自己好好回忆一下,好好想想。”
“毕竟,她还在,也许你只是再也看不到罢了。”
八道人说的很轻,我听的很清。
“娃,你说它好看吗?”
好看,真的好看,所以你能将它留下来吗?只留下她一个就好,真的。
我的呐喊和请求没人听,所以她还是被买走了,当着我面,折叠在彩绘的人影里,人影从这里的小河,蔓延到晚风来自的天边外。
“呐,你说我好看吗?”
那晚我靠着门外的桃树,树上没有灿烂粉红的桃花,只有可怜到几点暗红的颜色。
还有她的脸色。
惨白中被暗红色的花瓣渲染,却在月光下丝毫看不清。
只有我能看得到,风停不下来。
风吹到现在,她问我,当我偷偷的走出桃树身后的门外。
她的目光似海,我没见过海,我觉得她的目光既是海。
我说不出来,我想不明白。
谁会在那张小小的皮影里徘徊。
“你不怕我唉。”她笑的就是一朵桃花。
“唉,你的眼睛真好看,哇,你的眼睛好大,比我的还大。”
她的双眼是月牙,我好像是个陷入尘埃的旅人。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是吓傻了吧.....”
她自言自语的说着,越到最后越难以掩饰那一丝小小的失望。
“啊.....我不傻。”憋了半天,我费力的挤出几个字。
“那你怕不怕我啊?”听到我的声音,她月牙般的双眼突然明媚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怕....”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话?”
“那个.....”我有些局促的挠了挠光秃秃的脑门。
“你真好看,我.......”
“哈?真的吗?”
她笑了,双唇顺着美丽的弧度翘起。
眉梢如此时天上的上弦月。
她好像来自传说中的天边外。
她轻轻的跳起,也许是借着那与月色缠绵的晚风跳起,宛如风中荡漾的桃花瓣,纵使是看似飞翔的下坠,她没有留下一点脚印。
那她就是飞翔的,像天上的仙女,像镇上老爷家大家闺秀般的仙女。
她轻轻跳起来,随着摇曳的桃树枯枝,还有她那似乎不曾存在的月下身影,长发与当空婉转,雪白的衣袖牵着皎洁的月色,大地都是整个银白。
我像个尘埃中仰望仙女的凡人,没有被夜色掩埋。
我被银白掩埋。
我说不出来,我想不明白。
仙女为什么要到我家个偏僻的地方来?
“那个,你是仙女吗?”
我的声音畏畏缩缩的,生怕触犯了仙女,生怕仙女生气责罚于我这个凡人。
“仙女?”没想到她却笑的更欢乐了。
“我才不是什么仙女呢。”
“真没想道,你居然把我当成仙女了。”
“那个....我觉得...你好像是天上的人儿.....你那么好看.....”
“哪有,其实吧,我也只是个凡人啊。”她轻弯腰,月牙似的双眼俏皮的眨着。
她的目光直直的生根在我眼前,我的脸扑腾一下就红透了,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她一眼。
仿佛我看她一眼,我就是亵渎了她一般。
“不会的,你肯定是皮影里的仙女。”
“你肯定是从天上来的,寄宿在皮影里的仙女。”
我固执的说,丝毫都不理会她有些无奈的解释。
“唉.....你要是这么坚持的话....那你就当我是仙女好了。”
她的声音软软的,若有若无的温暖缠绕在我耳廓边。
“那....那你承认你是仙女了?”
不知道为何我会如此兴奋,我猛的抬头,愣是直视了她的目光。
然后过了几秒钟就再次被通红的脸颊遮盖。
“我可没承认....不过算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怕我的人,随你好了。”
她的声音微笑着,好像她微笑的面容。
“不过既然你把我当仙女了,我当然要为你这个见到仙女的幸运孩子一点奖励啦.....”
“不过我不会什么变金子银子的法术唉,这样吧,我给你唱个曲子吧。”
“好....好啊。”
我小声的说道。
仙女先想了一会儿,然后好像是清了清嗓子般咳嗽了一下。
“那新烛却眷恋着流年,新郎儿高骑竹马未还。”
“锣鼓越了白堤翻过了小山,红盖头满汴京都纷纷是鲜艳。”
“可怜那旧人儿守着老油灯,蝇头大的火儿妄与满汴京鲜红比肩。”
“也不知是苍天睁眼,惹来龙王起大雨招来。”
“淋得那新郎儿喜袍湿透,淋得那新火烛灭了红艳。”
“也淋的那老油灯倒摔了桌边!”
她轻声唱了起来,她的声音宛如天籁。
她果真是仙女,她果真是天边外而来的仙女。
她仿佛能唱的人们把过去的一切忘怀,忘记了多少欢喜悲哀。
她一直唱着,仿佛永远都不会累一般。
直到家里的那只老公鸡暴躁的打鸣。
“娃子?你干嘛呢?”
我手里轻轻的握着那张皮影。
我愣愣的回头看到了爹。
“爹.....”
我小声的说道。
“爹...我看到仙女了......”
“爹.....我看到仙女了。”
“爹!我看到仙女了!”
我看到仙女了!我看到仙女了!我看到仙女了!
我慌忙将爹拉到她的面前。
我指着她说“爹!你看仙女!”
梦醒来?
她却早已不在。
“等会....这不是你爷爷丢的那个皮影吗?”
“哎你个兔崽子!皮影原来在你这里!你个兔崽子你不早说!我打你个兔崽子....”
爹的骂声我一点都没听到,我只是看着她歌唱的地方。
她明明在这里啊,她明明在看着我笑啊。
“再见。”她似乎在向我告别。
我说不出来,我想不明白。
她是不是要回那传说中的天边外?
她早已不见。
“爹....我看到仙女了.....”
“爹?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何时,爹拉着我的手走在路上。
“去把皮影给你爷爷去啊!你爷爷明天就要去给城里的那些洋大爷们唱皮影戏去了!”
“你这个兔崽子,拿了你爷爷的皮影居然不和你爷爷说一声......”
佛说,不知道罪孽在何处才是最大的原罪。
那,佛,请告诉我,如果我假装不知道罪孽在何处呢?
“你说呢?仙女,你觉得佛会不会原谅我?”
宽心和尚双手捧着皮影,双腿盘坐在寺里唯一一株桃树下。
桃树没有那么多鲜艳的桃花瓣,而是仅有一点暗红色的容颜。
和尚他说不出来,和尚他想不明白。
仙女到底有没有回去那天边外?
他走了多少年,他到底没有找到哪里才是天边外。
“也许佛,再等一个缘分吧,要么....佛是在指引我等一个缘分吧?”
“有时候,我真的想再看看大地的银白。”
“仙女,你会再给我看看吗?”
“唱一首.....新郎儿高骑竹马未还?”
蓦然,远处悠悠的钟声回响。
“唉?宽心爷爷?你在干嘛呢?”
“我?”宽心和尚抬起头,看到刚刚起床,还带着一点睡眼朦胧的方九沉。
“我在看大海呢。”
宽心和尚小声的说道。
“我在看仙女呢。”
和尚他捧着皮影,嘴角一点点的上翘。
他有了一点点的微笑。
由心生的,上弦月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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